明前茶
“我還管不了你了,我是你老子!”
“你一年十个月在外头打工,一没管过我功课,二没管过我吃喝,一回来就数落不休,你倒是有理了?”
就在父子俩用目光顶牛时,来家访的老师推门而入。老师心平气和地招呼学生:“我要跟你爸谈一谈,你先去做功课。”
老师和孩子的父母一起去了门廊上,一面散漫交谈,一面将玉米棒子剥去包衣,一个一个用绳子串联起来。干着活儿,父亲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老师才建议说:“孩子正在叛逆期,千万不要跟他硬杠。你瞧,大家一同干活时,谈话的氛围才会变好。所以,我建议你可以拉着孩子做点吃食,最好是那种需要发酵或者沉淀的,费工费时的,让他看到细心、耐心还有责任心,怎么从手上长出来。这比你跟他说一万句大道理,可能都管用。”
父亲陷入了沉思,隔了两天,他主动跟儿子搭话:“你奶奶一直在为给你做夜宵的事头疼,这次我回来,想多做一些橘香葛根粉,留着给你当夜宵。”父亲强调说,“所有的材料都在山里面,要爬山采摘小青柑,再掘挖野生葛根才能做得成,明天周六,你跟我一起进山去?”儿子有点吃惊,父亲竟没有唠叨他的功课和排名,犹豫片刻,终于点头。
山里到处都是圆润的鸟鸣,像一把把彩色玻璃弹珠一样,被一双无形之手一股脑儿抛向天空。四伯娘背着大竹篓在前面带路,她解释说人工太贵,自家个头小点的青柑都没人摘,“你们不来,多半这些果子也烂在山里了”。
回到家,父亲削了趁手的小竹刀,示范给儿子看,怎样在一压一转间,将小青柑的果肉旋掉。成篮的小青柑果壳,要在溪水中漂洗数遍,将柑汁淘尽,然后,沥干水分,灌入绿豆。
所有这些活计做起来可都太解压了,可以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父亲淡淡地解释了一句:“灌满绿豆,可以保证小青柑的壳在晾晒的过程中不会变形。”
紧接着,父子俩再次出发,上山挖葛根。儿子吃惊地发现,每一枝葛根都要刨地九尺,才能挖出来。儿子与父亲轮流使用镢头,出了一身汗。
挖回来的葛根,洗净表面的泥土,斩成小段,放入独木舟般的舂槽里,父子俩轮流上阵,从下午捣到黄昏,才将葛根舂碎,获得葛根的浆液与纤维。父亲将它们一股脑儿舀入一个大水缸中,又在水缸中注入清水。父亲将袖管挽起,反复在水中挤压,让葛根的粉浆从麻丝状的粗纤维中洗出。接着,他在另一个大水缸上搁一个竹匾,竹匾上铺白纱布,将葛根粉浆连同纤维一同舀入纱布中,他一丝不苟地拧转纱布包,使出浑身的力气,挤压出其中的粉浆,最后,将白布袋里的纤维倒出来。此时,儿子发现,葛根的纤维摸上去是刺手的,滑溜溜的黏浆不见了,这说明葛根粉已经全部滤出,一点也没有浪费。儿子不免感慨:“早知做葛根粉这么麻烦,不如上网去买。”
父亲笑道:“网上买的葛根粉,哪如自家做的吃得放心,再说,这材料都是大山给的,咱们只是费了一点人工而已。”此时,水缸里的葛根粉浆还是灰褐色,别急,父亲说了,这是因为葛根粉浆中含有少量的纤维没有析出,而山上有贯众,这种药性植物的根富含胶质成分,可加速葛根纤维的析出。
果然,捶打并过滤出贯众根的汁液,加入水缸里,搅拌,并沉淀一晚,缸底的葛根湿粉便脱胎换骨、雪白如玉,它再也不是从山里挖出来时,曲里拐弯、灰头土脸的模样。父亲探身巨缸,手持铲刀,把比豆腐还要丝光水滑的湿粉取出来,晒到七成干,准备装填小青柑。
盛满葛根粉的小青柑,在连续的晴日下充分晒干,父亲也将返回城里的工地。临行前,父亲没有再检查儿子的作业,也没有对儿子的行为举止进行打压,他牢记老师的话:“如果教育孩子时,我们充满了怒气与质问,那就相当于不停地去搅动那一缸浑水,孩子的心永远定不下来。我们多给一点耐心,等他去沉淀,也许,某一天,孩子就脱胎换骨。”
家里的葛粉小青柑,收在儿子的书房抽屉里。小青柑中的芬芳物质可预防葛根粉的氧化,同时使葛根粉拥有一种明亮的柑橘清香。父亲相信,在自己离开的日子里,儿子冲饮葛根粉,就能解除烦躁,脸上红肿的痘痘也能由此收敛。也许,在沸水冲粉的那一刻,儿子会回想起自己与他一起上山寻贯众、摘青柑的日子,想起他一把推开儿子,将山上的蛇挑落在灌木丛中的场景,想起父子俩挖出半筐葛根,躺在大山深处,被清亮稠密的鸟鸣包围的日子。
在那一刻,他们不再是管教与被管教、命令与反抗命令的关系,他们是两个山野中的赤子,不着一言就能明白对方的部分心思,那是汗水浇灌出来的情谊,多年父子,在那一刻,终于有了兄弟般的默契。
(张晓玛摘自2023年12月13日《北京青年报》,邹晓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