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美学、口语写作和叙事路径

2024-04-09 06:17许陈颖
福建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拓荒者口语诗人

许陈颖

纵观现代汉语诗歌的百余年发展历程,就文类整体性而言,其艺术表现力在“破”与“立”的互动相生过程中,呈现出螺旋式上升的趋势;就创作个体而言,特别是长期的诗歌写作者,总是在诗歌写作中不断地发现陌生的自我,发现自身的渺小,拓展更为开阔的想象视野。在当代闽东诗群中,60后诗人闻小泾以执着而勤勉的诗歌写作,显示了其对艺术探索的积极姿态。近期,闻小泾出版的诗集《小鸟也分割着天空》就是其诗歌写作最新成果的一次展示,也是闽东诗群的新收获之一。

1.飞鸟意象与中年美学

“中年美学”是一个与生命状态相关的概念,指个体生命在结束青春的热烈与激情之后抵达的一种生命的沉淀与反思,包括对生命之源的追溯。在闻小泾的诗歌中,“飞鸟”的形象常以不同的形式与“中年美学”发生联系。正如这部诗集的书名所喻示的,闻小泾对飞鸟意象颇为偏爱,常常以之想象、演绎关于世界、人生诸方面的多向度思考。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笔下的飞鸟形象,往往不是健硕的雄鹰或优雅的大雁,而是某种卑微的“小鸟”:“地上仍是水洼,我蹑着脚行走。/阳光把水洼照成玻璃状,不小心,我会/从中看见自己。昨天,跳跃于桃枝的那一只小鸟/哪里去了?没有人告诉我。”(《晴朗的力量》)在这里,不知所踪的“小鸟”显然是折射自我窘迫境遇的一种写照。同样是自我主题的抒写,《飞翔的感觉》一诗就呈现出鲜明的荒谬性和虚无感。诗中的抒情主体原本在时空两个方面都体现出一种颇为昂扬的姿态,在收笔时却发生巨大的突转:“落回地面的时候,才看清/自己原只是一只/褪尽了羽毛的鸟。”强烈的心理失落感和生命不堪姿态在这里被尖锐地呈现,表现了中年生命在当下遭遇的无边困境,更指向一种具有反思色彩和沉思品格的中年美学。

就抒情路径而言,诗人从两个不同方向拓展中年美学意涵。一方面,诗人在诗里追溯生命的上游,比如父亲、母亲、曾祖母、姑婆等长辈形象不时出现,为走向中年的抒情主体指示生命的来路:“道路,溪流,老屋,曾祖母/褶裙子……沉沉的进不去的门槛/遥远的蟋蟀的叫声。一些词语/闪着光,火车票窗口……终于,黑幕/拉了下来,凝滞,均匀的喘息。”故土、先辈构成生命的复杂时空背景。另一方面,诗人也深情守望生命的下游,寻求一个通往未来向度的精神出口:“然后,接着听到的是/

敲门的声音,缓缓地,有节奏的声音/这时,他就等在门口,等着/那一声声音,然后,房间就敞亮起来,像/点上了一只400W的光/寂静的空气,也突然沸腾起来。”(《等待》)在这里,抒情主体身份切换为前辈,为后来者的前行提供了有意味的背景。

2.口语写作的话语活力

关于口语诗的主要话语特征,当代评论家沈奇曾有一段论述:“转换话语,落于日常,以口语的爽利取代书面语的陈腐,以叙事的切实取代抒情的矫饰,以日常视角取代庙堂立场,以言说的真实抵达‘真实的言说,进而消解文化面具的‘瞒与‘骗和精神‘乌托邦的虚浮造作,建造更真实、更健朗、更鲜活的诗歌精神与生命意识。”

闻小泾的《拓荒者与豹》一诗在口语写作的运用方面颇具代表性。这首诗采用一种戏剧化的表现手段,讲述了两只饥饿的猎豹与拓荒者抢夺一个留在森林小屋中的孩子(拓荒者的孩子)的故事。在这里,诗人以一种自然“无立场”的状态,使诗歌表达路径充满了反转的丰富意味。诗人有意地省略了对意义的追问,很客观地描述一场自然界的生存战役,这个战场是由各种偶然的因素组成的。比如前期拓荒者在犹豫片刻之后,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还是准备去营救朋友家的孩子,但没想到救下了自己的孩子;正当读者为拓荒者打死猎豹救下孩子而开怀,为亲人的安全团聚而欣喜时,诗人把笔触转向另一个场景:“几个星期后,拓荒人追踪野兽到一处山洞里/发现山洞最深处一块干草坪垫上/有两具刚刚腐烂的尸体,正是幼崽。”诗歌到此,戛然而止,让读者获得了一个得以反思自己立场的开阔空间,使这首诗的话语内涵得到进一步加深。

闻小泾对于口语写作的处理并不是任由口语随意泛滥,而是力图设置必要的限制,提炼其中的诗意诗性。首先,书写不卑不亢的生命姿态。一只小虾米,“小小的网,紧密至/无缝可逃的网眼,可能是它/致命的宿营地”,但它表现得不卑不亢:“但它仍/悠游着,视大它亿万倍的大海/如无物。”(《虾米》)其次,书写对底层百姓的关怀。譬如《坐在高层》一诗,诗人经由想象看到农家生活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更为新鲜有趣、充满活力。再次,书写对苦难的关注。《关于桑风的记忆》是诗人把关切的目光转向本土的创作。“台风”是发生在海域的一种自然灾难。2006年8月10日,“桑美”台风袭击闽东海域,诗人用细节呈现了当时的情况:“熄灭了所有的明亮。挣扎的手在水面上如莲盏/先封闭了嘴唇,而后眼睛/而后牵挂的心。再用盐渍的水,再用淤泥/密实如窖藏的影子/一个船长,在峰谷之间,托起莲花的呼吸/一盏,两盏,三盏……终于让自己也成为水中植物。”诗人使用“莲盏”意象,从视觉层面展现出当时的惨状,并借清明节往河中放置莲花灯的习俗来祭奠和怀念逝去之人,心怀深深的悲悯。

3.以叙事性拓展表达路径

在谈到当代诗歌的叙事性问题时,曾有论者指出:“从新时期到新时代,在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与市场经济的冲刷下,在中国新诗内部嬗变规律的作用下,以‘事态叙事为追寻的先锋诗歌写作渐渐取代了以‘冷抒情为特色的朦胧诗写作。它不再像朦胧诗那样跟随西方现代主义紧盯现代性的整体诗意与经典化,而是故意朝着后现代化的‘非诗化和‘非经典化的亦庄亦谐的诗学路子向前走,形成了四种典型的、探索意味强烈的、中国当代先锋诗歌事态叙事的写作范式。”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类型的划分,也为我们考察当代汉语诗歌写作的叙事性提供了某种观照视角。

就闻小泾的诗歌文本而言,诗人很注意叙事视角的转换。作者擅长从一个更高的视角,以不同的方式把自我从各种环境中抽离出来,实现对于自我的反觀。比如《邻居》这首诗就很值得我们推敲。伴随着城市现代化的发展,人们对“自我”的重视及对外界的警惕也在逐步增强。在闻小泾的诗歌中,他敏锐地看到了城市中人们因越来越重视“自我”所导致的邻里之间彼此的精神区隔。对于大部分城市商品房的住户而言,他们的身体确是睡在“某个家庭的身体下面”或“某个家庭的身体上面”,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上午八点钟,下午五点半”在电梯中见面后分开,与传统农耕社会中“远亲不如近邻”之间相互周济的那种邻里关系已经相去甚远。但诗歌的结尾却给读者一个很有意思的新视角和想象空间:“但有时,我们会在空中相遇,通过排气管道,我遣我的/她遣她的香,在室外,抱成一团/分不清你我。”诗人看到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没有意识到的相互融合的部分:每一个烟火人生的相互关联才产生了真正的“我们的生活”,这或许才是日常生活的要义。在这本诗集中,《一个人在楼下行走》《一只牛的故事》《用鸽子的眼睛来观察世界》等作品,也鲜明地体现了诗人注意叙事视角转换的特点。

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闻小泾已有数十年的诗歌写作经历。蔡其矫先生在1991年评价闻小泾第一部诗集《空网蝉》时就总结过他的特色:“用的是口头语言,不在状物,不重情节,但在每首诗的背后,都有一个小小故事,也许写的都是人生经历的片断,不事夸张,读来真切,意象清新,以朴素简洁动人。”前辈的鼓励和期许对当时尚年轻的诗人而言是一种动力。多年来,闻小泾在行政工作与诗歌创作之间寻找精神的张力,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也在诗歌语言、艺术形式、想象方式等方面进行着自我超越的努力。特别是在近年的口语诗创作中,《农民工的妞儿》等富有时代感诗歌的出现,不仅体现了闻小泾在技艺上的日益精进,也呈现了他主动拥抱时代的创作意识,正如该书的序言作者叶玉琳所言,“这不仅是闻小泾诗歌中的精品,也是‘闽东诗群诗人诗歌中的力作”。诗无达诂。现代汉诗的口语属性注定诗人在发掘诗性潜质的道路上不仅要“把握其口语性所具有的生动、亲切、自然、浅近、现场感、亲在性等特征”,还要注重“提升其思想、精神品质,以达到情智双修的诗学目标”。在这个过程中,闻小泾需要付出更多的艰辛与努力。

责任编辑李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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