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城之名

2024-04-09 04:13王安林
福建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新军小楼

王安林

我想要睡觉的时候接到了电话,是唐新军打来的。

唐新军在电话里面说,他得离开一会儿。唐新军说话的口气好像就坐在我对面。我听到一个女人在边上说,怎么可能一会儿?起码是半年,说不定会待上一年。我听出这是唐新军的妻子,她应该就坐在边上。唐新军的妻子是个会计,而他自己是个统计,成天与数字打交道的他们养成了严谨的习惯。这么晚了,他们竟然还没有睡。我看了一眼卧室,那门是虚掩着的,漏着一条缝。门是白色的,那条缝小而且黑,像是一只半闭上的眼睛。

“别听她的,不会那么久,你知道,唐晓妻子怀孕了,我们得过去看看。你知道,我們住的房子没有小区管理,人住着都不安全,更不用说没人住。你知道,我们那屋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不怕丢了什么东西。你知道,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们不在这屋子里面了,有空你过去给照看一下。”

我只听到电话里面一个劲地说着“你知道”,似乎看到唐新军一边说着“你知道”,一边拨拉着算盘珠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唐新军的形象,就永远固定了。电话那边背景的声音很嘈杂,好像是有广播的声音,这种声音经常在旅途中听到,在耳边环绕却总是那么遥远。我想了老半天,才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应该是唐新军他们的儿子唐晓的妻子怀孕了,他们得过去帮忙,那这边的房子就空了,唐新军希望我能够时不时地关照一下这个房子。房子还需要关照吗?我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房子,看到很多的门,那些门像无数的眼睛盯着我,让我不自在。想起有一次妻子出国去了半个多月,那么自己呢?我想不起自己干什么去了。并不是真的想不起,只是不愿意去想。反正这房子就这么空着,一直空着。

“房子的钥匙就在走廊外面的鞋柜里面,放在我的一双咖啡色皮鞋里,外面套了一个信封。我本来想放在水表箱里面,想想怕被抄水表的给扔了。你应该知道那个鞋柜,有三层,那双皮鞋就放在最下面一层。”

我早已经记不得什么鞋柜。想象唐新军夫妇在机场候机厅给我打电话时的样子,他们应该是要飞往美国,去往另外一个城市。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有点晚。妻子已经不在屋里,估计是上街买菜了,但也许就在下面散步。我走到阳台,从18楼往下面看去,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是可以住得那么高的,在阳台就能够看到大半个小区的楼房,可以看到环绕着小区的那条河,还可以看到更远处的广场。广场再过去是什么地方?我使劲地想。难道是机场?想起昨天晚上的电话,似乎就看到一架飞机在跑道上滑翔,那机头慢慢抬起,然后直冲蓝天。我觉得什么时候得去唐新军家看一下。就在这时,电话响起来了,我想,唐新军应该还在飞机上。

电话是宋一城打来的。宋一城也是唐新军的朋友,只是他们已经很久没来往了。宋一城原来在电视台待过一阵子,他曾经喜欢文学,着迷于诗歌,而且还在当地办过一份诗报。那时,他的身边围满了和他一样喜欢文学的青年。我和唐新军也属于这样的青年,我们经常一起游荡在半夜时分的大街小巷之中谈论诗歌。但有一天,宋一城突然消失了,听说他在做一种营养口服液的生意。他在各个大城市为这种营养口服液做着代理商,与此同时,他还在各个不同的城市购置房产,想来是赚下了数目可观的钱。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各个城市之间跑来跑去,我们偶尔见面,他总是行色匆匆。宋一城在电话中告诉我,他近期可能会回来一趟,需要处理一些事务。我想,宋一城如果回来,本来应该叫上唐新军一起吃个饭,只是唐新军却去美国了。我说,你到了告诉我一声,你还没到过我的新家,这个地方你可能找不到的。我去你家找你吧,宋楼。我说。他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关于宋一城家的宋楼,我总是会想起那些晚上,我们走在老街的一个拐角处。当时城市还没有老城与新城之分,这条老街出去就是新街。老街与新街衔接处有一个街心花园,所谓的街心花园就是几个水泥花坛。我们经常会坐在街心花园的水泥花坛上聊文学。那个晚上,宋一城竟然指着不远处的一幢小洋楼说自己马上就要住进去了。我认定他是在吹牛,我当然知道这座小洋楼。大家都叫它宋楼,这应该是老城区最漂亮的一座建筑,我很小时就认识了那座小楼,同学们都认为与中国的四大家族有关系。小时候上学,每天都会路过,不仔细留意,你根本看不到那座小楼。小楼藏在胡同里面一点也不唐突,可以看到一溜高墙,上半部分做了花窗,花窗透出很多绿色。那门怎么看都不起眼,但你总可以看到里面那座小楼的精致,楼前面是大块的草坪,还种了罗汉松、塔柏之类珍贵的树木,小楼后面有着各种果树。有一次放学,我与几个同学从小楼后面的墙外经过,有一个叫阿军的同学说这围墙里面种的是无花果。阿军家是卖水果的,但他说自己也从来没见过无花果的果子是怎么样的。几个人一合计,决定进去看看那种叫无花果的水果。我们是爬墙进去的,有一个胖子弄出了动静,马上听到有人喊话。声音不是从小楼里面传出来的,而是小楼边上的一个小平房。小平房的灯亮了。我故作镇定立着不动,但小胖子不顾自己肥胖的身子,竟然灵敏地转身逃跑,笨重的身体带动着身边的树枝、树叶一起发出巨大的声响。几个孩子被这种声响吓得赶紧撤退,什么也没看见。黑暗中,我们认为这座小楼是有警卫的,那间小平房应该就是警卫室。我们听说是当地军区的一个司令住在里面。

宋一城没有吹牛。他果然住进了宋楼。很有意思的一个晚上,那些得到宋一城邀请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地走进宋一城的家。那幢独立的小楼四周被树木和花草包围着,宋一城会在自己的小洋楼里面举办一些类似于文学座谈会一样的聚会,我与唐新军理所当然地会不请自到。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年爬墙进入时的慌乱。那个客厅真的是大,角落里有一架钢琴,上面盖着一条白色纱巾,纱巾上面落满灰色的灰尘。钢琴像一个新娘,让我们看不到真实的面貌。我看到外面的花园比客厅更大。那窗,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那种,三面玻璃,就像一个小的阳台。地板是原木的,上了绛红的漆,中间的楼梯旋转而上,可以看到上面的圆廊,像是电影里面放的那种。多么陌生的地方,而我又似曾相识。我觉得像一个小小的皇宫,很适合开舞会。后来,宋一城果然将这种聚会演变成了舞会派对。虽然有钢琴,但没人会弹,边上有一台老式唱机,还有一只金属的大喇叭。这些我都是在梦中见到过的。男人穿着黑色燕尾服,女人拥有曼妙的身材。在这种气氛中,我和唐新军都显得扭扭捏捏的。音乐是早就有的,一直似有似无地环绕,灯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暗淡下去变成烛光的。我只看到一对一对的人影,我也在其中。我搂着的女人是没有脸的。我的手能够感受到她腰肢的柔软。我的手显得僵硬。

而实际上,我和唐新军一起坐在那个类似于阳台的飘窗里面。我指着外面的果树,与唐新军说起自己小学时那个惊险的晚上。在说到我们进入围墙时四周一片漆黑,我说:“黑暗是可以壮胆的,也就是说可以让人胆大妄为。”我说了个成语,而眼睛却瞟向那些在昏暗中抱在一起的男女,突然恶狠狠地说:“那个该死的小胖子弄出了动静,灯突然亮了,我们手忙脚乱慌不择路……”客厅的灯突然真的就亮了。我感觉我的声音有点高,但就算再怎么大的声音也不可能让客厅的灯亮起来。我们看到跳舞的人都变得惊慌失措,但场面不算狼狈。这时我发现了几个陌生人,他们明显与我们不是一伙的,身上带着一股刚刚闯入的气味。这几个人手上拿着长长的手电筒,但样子就像是拿着手枪。“警察。”为首的是个胖子,我差点将他认成了我小学时的同学小胖子,他在撤退时笨拙地爬上墙,然后就直接掉到了墙外面。现在,他似乎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用手上的手电筒挨个指点着我的同伴。我和唐新军坐在飘窗里面被漏掉了,这让我们觉得自己也成了警察。我突然发现宋一城的舞伴也是陌生的,她明显鹤立鸡群,我一眼就瞄上了——这个女孩也不是我们一伙的,我在心里面揣摩。我多看了几眼,宋一城的手还搂在她的腰上。宋一城个子很高,她的个子也很高,几个警察在两人面前被比了下去。但这种场合不是比个子的。“公安接到举报说这儿有非法活动,指示我们过来清查。”宋一城笑了,他知道这些人不是公安:“你们不是公安的吧?”胖子提了提自己的腰带。他没有穿警服。他们所有人都没有穿警服,所以形不成气势:“我们是联防队。”胖子从口袋里面往外掏证件。宋一城说:“现在你们查过了,这儿没有什么非法活动,我们只是在跳舞,所以你们可以走了,对了,麻烦将灯关一下。”胖子边上的几个人就准备转身了,但胖子说:“可以跳舞,但为什么要关灯呢?”他像是在关心我们的安全。“我们有蜡烛,”宋一城指着墙角的蜡烛,“关键是我们心中有光明。”“不行,关了灯谁知道你们会做什么?”胖子觉得受到了污辱,宋一城是讽刺他们心里面没有光明。宋一城说:“如果你们不走,那我走吧。”他拉起舞伴的手,“我们走了,这楼给你们吧。”他果然就走了,将我们和那几个联防队员扔在了他的小楼里面。后来我们也走了,将几个联防队员扔在了小楼里面。当然,最后联防队员也走了,他们关了灯,还吹灭了蜡烛并关上了大门。

唐新军现在还住在老城区的一幢老楼里面。许多年以前,我也住在那边的老城区,与唐新军的家很近,几乎就隔着一条街。那可是一条热闹的大街,当然,这不是上海的南京路,也不是北京的王府井。小城市一下子挤进来许许多多的人,不管什么样的街,只要一热闹,就混乱得一塌糊涂,整条街没有红绿灯,没有斑马线,高档轿车会与黄包车、人力车挤在一起,街上经常会发生骚乱甚至斗殴,双方操着不同的方言大打出手。我们两家虽然很近,但那条街像一条没有桥的河,将我们两家人隔开。我们不是担心自己,是擔心孩子们。唐新军的儿子唐晓刚上小学,而我的孩子李星还在幼儿班,两个孩子很要好,但作为家长的我们从来不敢让孩子们独自穿越那条大街。所以我们两家在一起相聚的时间,让两个孩子觉得弥足珍贵。

我是在孩子上中学的时候,搬离了原来的住处。在此之前,我们家被窃贼侵入了。老城区的住宅楼几乎都是单一的,屋和屋之间除了路,似乎不会有更多的关系,不像现在的小区,每幢楼都有号码,安全、整洁,而且有保安,还有视频监控。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我睡下的时候,听到窗玻璃被什么东西打得啪啪地响,我知道这是下雪的前奏。

我是突然之间醒来的,屋内并没有声音。如果说有什么响动,那就是外面飞舞着的雪花。但我确实是被什么惊醒了,似乎是一个黑影,从这边的床头闪向另外一边的床头。黑影很小,我看了一眼边上的儿子,睡得好好的。再过去,是妻子,睡得也好好的。那就是说刚才所谓的黑影只是自己的错觉,但我就是觉得有陌生人侵入的味道,这种味道撑开我想重新闭上的眼皮。

我没有动弹自己的身体,觉得自己有点像是一条装睡的猎犬。从内心说,我当然知道屋内没有什么陌生人。这个房子有门有窗,但都关得严严实实,门虽然是那种老式的木门,但外面包了铁皮。那是因为,周边有一家住户的木门在某个晚上被谁撬动了。也许只是有人恶作剧,但现在随着那条大街的繁荣,房屋周围的陌生人越来越多,谁敢保证在那么多的陌生人中就没有想入非非者呢?于是,所有的住户马上都将自己的木门包上了铁皮。大家还在窗户上安装了防盗窗,好像家中都有着巨额财富。我从来不相信有人会打我家的主意。就算是有吧,但会以什么方法进来呢?就在这么想时,我真的发现有一个黑影在床的那一头蠕动。那是一个小个子的黑影,黑影似乎是抓起了床头的一件衣服。我想问问黑影是谁,下意识地摁亮电灯开关并坐了起来。这让黑影吓了一跳,黑影的动作无比的敏捷,只听到有皮带上的金属扣抖动的声音。黑影立马就消失了。

这时,我才发现卧室的门是敞开着的。不仅是卧室的门,房间所有的门都是敞开着的。真的是有陌生人侵入了我们的家。我不愿意将那个黑影称之为小偷,我们家没有丢失什么贵重的东西。那个黑影顺手带走了我的一条牛仔裤,还有牛仔裤上面的皮带,当然,还有挂在皮带上的一只传呼机,当时,传呼机正好风靡这个城市。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牛仔裤的裤兜里面有我的一些证件,最重要的当然是身份证。

也许是我没有足够的耐心。城市发展得很快,我现在住的地方原来只是一片稻田,但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市中心,道路上人和车走得都很整齐。住宅小区里面绿化得与公园一样美丽,唯一不同的是安静,所有的车都待在地下车库里面。我经常会在小区里面转悠,辨别那些树,那些花草,那些楼,那些人。所有的人似乎都是认识的,或者说,都是知道身份的。我有时会站在自己居住的那幢大楼下面,往上打量自己那高高在上的房间,想起那个多年前出现的黑影,心里面在寻思,那个黑影有没有可能攀爬上去。我已经记不得原来老区的模样,只有唐新军一直住在原地不动。

老区与新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当我将车开进那条老街时,车速已经慢得如同龟爬。到乡下了,我想。这条街明显已经败落,就像那刚刚落下去的夕阳。过了5月,天日就长起来了,天还没全黑,那些路灯就开始亮起来。老街的行道树都很好,所以,不管是繁华还是败落,都会给遮掩去一大部分。我终于看到了那幢楼。

还是有些奇怪的,说的是这幢楼。我一直不明白,唐新军为什么就是要待在这么一幢楼里面不肯动弹。我搬家的时候,新区那边的房子便宜得就像菜市场里的白菜。虽然路有些远,但这得看你要去什么地方。就像现在,我会觉得唐新军家住得有些远。一般人认为的远近,往往是以自己家的位置来计算的,那么在没有家的时候呢?我有时会想起宋一城的小洋楼。我觉得就我们三人而言,只有宋一城是有家的。那幢让所有人羡慕的宋楼,只要听听这名字就让人满足,但他毫不在乎,哪怕是如此漂亮的一幢楼。我记得那个晚上他搂着舞伴弃楼而去时的神态,果断、决绝。这之后,我和唐新军还多次去过宋一城家的小楼。他总是不在,有人说他带着舞伴在全国游荡,是游荡,不是旅游。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惦记着宋一城的舞伴,那个舞伴是有工作的,是政府招待所的服务员。为了宋一城,她果断地放弃了工作。终于有那么一次,我们去宋一城的小楼,发现里面竟然有人了。客厅里面有好几个人,他们像是这幢楼的主人,有人躺在沙发上,有人倚在楼梯上面的圆廊上,还有一个人在弹钢琴。我终于看清了钢琴的样子,是一架三角钢琴。但我们没有看到宋一城,我想他也许是在楼上的卧室或者是书房里面。我们已经许多日子没见面了,实际上我还真的是想再次看到他的舞伴。我们进去时,没有人理会我们,我站在楼梯口喊:“宋一城!”琴声没有停下来,沙发上的那个好像还在打着呼噜。那个倚在楼上圆廊上的冲着我们说:“一城,宋,他往西面去了,应该到西藏了吧。”那个人像是在用英文说话,“一城,就是他让我们来的。他去了上海、南京、北京,他说自己会走遍所有的城市。是他告诉我们这幢小楼的,他说去吧,只要说是一城,大家都可以住进去。”我知道,此时此刻,这些人已经成为这座小楼的主人。这之后,我们又去过几次宋楼,总是会遇上各种各样的人。他们会称自己是作家、诗人,也有说自己是编辑或者文学评论家,他们来自全国各地,这地方似乎成了文学的一个驿站,但这也已经是如此遥远的往事了。

记得唐新军刚刚住进这幢楼时曾经说过,我终于有家了。但他马上又说,这不是给人住的,话中透露出对这幢楼房的不满。楼是面街的,一共有四层,门从侧面进去,是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一面是窗,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另外一面才是一间一间的办公室。只是办公的只有三层,而唐新军住的是四楼。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就觉得奇怪,去唐新军家,走的不是楼正面的门,而要从楼外面绕过去。外面另外有一个铁门,从铁门进去就是楼的背面了,有一个院子,院子的一面是办公室的后窗,窗户下面有几个花坛,种着各种花草。还有三面是一人多高的围墙,沿着围墙建了一排自行车棚。在围墙的一角,放着一个旧了的航标灯,航标灯放得不是很端正,不像是有人故意摆放,应该是被替换下来后废弃在这儿的。不管什么东西,总是会有这么一天的,不只是废弃,还有消失。但我每次看到,都有一种想将這个航标灯重新置放端正的想法。如果放得端正一点,应该像是城市里面的那些雕塑,也许会比那些装模作样的雕塑更有艺术感觉。我往往是这么想着,一直走进去。在楼背面的另外一侧,有一个门楼,站在外面,就可以看到里面的楼梯,沿墙而上,高且陡峭。看到这样的楼梯,往往会让人想起龙门吊车、水塔、航行中的船舷,粗糙而笨重,但经得起折磨。楼梯一直通往四楼,中间虽然有一个转弯,但没有任何窗口,让人觉得自己是置身于仓库甚至是监狱的感觉。

我将车直接开进了院子。自行车棚里面有几辆破旧了的自行车,还有积满灰尘的钢缆、铁锚以及浮标。我当然看到了墙角的航标灯,这应该是一个与海运港口有关的地方。我曾经看到过,有人穿了海员的服装从那个楼梯下来,那是一个有点瘦弱的男人。我不明白一个常年漂泊在海洋上的男人,怎么会是这样的身体,当然,更奇怪的是唐新军怎么会住到这样的地方。刚才,我将车从楼前面的街道上开过时,发现以前的办公室已经将走廊与外面的街道打通变成了商店,好像卖的都是厨房卫生设备。生意并不好,老板们直接将店当成了家,一家人就在店里面吃的晚饭。天气热,有人将餐桌都摆到了人行道上,如果从边上走过,可以直接看到那些摆放在小餐桌上的菜肴,甚至可以看到他们往杯子里面倾倒的啤酒的泡沫。老板们和家人一起围着餐桌自得其乐,完全无视来往的行人。外面的变化还是很大的。

我在门楼前停了一下,没有灯,里面的楼梯已经模糊不清。这个地方似乎从来就没有灯,这么长的楼梯,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人考虑到装盏灯。我记得自己第一次带儿子李星来玩,应该是一个傍晚,上楼梯时天还有点亮,但儿子看到那望不到尽头的楼梯,说什么也不肯上去。是我将他抱上去的,又高又陡的楼梯让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时儿子大概才5岁。我将儿子放下来,面前是一条走廊,走廊上依然没有灯。这一层大概是有5家住户,唐新军住在走廊的尽头。儿子看着整个走廊的黑暗,突然放声大哭,那哭声让人觉得这孩子已经陷入绝望之中。我看着走廊上的那些门和窗,黑暗中好像都睡着了。我有些担心,怕儿子的哭声会吵醒那些熟睡中的门窗,但所有的门窗都无动于衷。

“这是一条毫无人性的走廊!”后来站在唐新军家明亮的客厅中,我这么指责走廊上的黑暗。唐新军表示了赞同,他说:“这不是给人住的。”唐新军告诉我,这幢楼原来只是用来办公的,当然,按照设计规划只能够盖三层,而这一层完全是多出来的。问题是怎么可能多出来呢?唐新军从来就没有对此有过什么深究,为什么要深究呢?唐新军完全知道,如果这一层不多出来,那他们一家怎么可能住进来?

我走在楼梯上,没有碰到什么人。在这个楼梯上,我除了那次碰到那个穿海员服装的男人以外,再没有碰到过其他人了。听唐新军说,那个男人就住在他的隔壁。我有时会想,如果这儿住的全是海员,那真的就很难碰上,他们一年中会有大半年的时候漂泊在海洋上。这时我往往会想起宋一城,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个城市,也许,宋一城比那些人更适合做海员。楼梯似乎比以前更加黑暗,唐新军说,这儿正在变得越来越安静,住户越来越少,很多住户都是在新区购了新房。走廊上的门很少打开,走廊上的窗很少亮起,我一边走一边还在想,假如碰上人,应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和口气来应付?虽然我和唐新军是朋友,但这儿的住户几乎从来就没有看到过我。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样的可能,也许,留守在这儿的就剩唐新军一家了。

我在走完楼梯弯进走廊时吓了一跳。那条黑暗的走廊从尽头处射出一道亮光。我差点以为那亮光是从唐新军家发出来的。后来才看清,是唐新军隔壁那一家,这让我有点紧张。我想,应该是那个穿海员服装的男人家,看来他没有出海。我们只是见过一面,那已经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他肯定记不得我了。

我尽量放慢了脚步,心里面希望那开着的门里面并没有人。我知道房间的结构,进去是厨房,餐厅是连接在一起的,卫生间在与客厅相连接的中间,客厅对面才是卧室。我希望那个海员最好是在卧室里面,或者是在客厅,就算是在卫生间也行。但我发现有人就坐在门里面,不是那个穿海员服装的男人,而是一个女人。女人坐在一把小板凳上。她面前的地板上堆着一堆带壳的蚕豆,边上有一个白色的瓷碗,碗里面有几颗剥好了的蚕豆。女人剥得很认真,她穿着一件吊带肚兜,露出了许多不好看的肉。她认为这么黑暗的走廊是不会有其他人进入的,我的突然出现让她吃了一惊。她的脸并不难看,我似乎感觉到她身上的肉跳了一下。

“我是唐新军的朋友。”我认为是有必要向她解释的,就算我今天晚上是以唐新军最亲密的朋友的身份出现,但那钥匙是放在唐新军家门口的鞋柜里面。我已经看到那个鞋柜了,当然,她同样会看到。

“我知道,”她依然在剥蚕豆,她的手有点脏了,指尖变成了豆绿色,这是我不希望看到的,“他去美国看儿子了。”我想,她为什么不说“他们”,唐新军不是与他妻子一起去的吗?但接下去怎么办,难不成当着她的面直接去鞋柜里面找钥匙?

“我见过你,你在电视台工作。还有一个叫一城,是报社的。”

“不,是我在报社,”我后悔了,为什么要纠正。

“对,你应该是在报社工作。”她似乎只是口误,电视、报纸在她看来都是差不多的。一只全身雪白的猫悄无声息地从什么地方出来,跳到她的怀里,“我去过你们报社,门口有一棵很大的银杏树。”我知道那棵银杏树并没有长在报社的大门旁,而是长在电视台的大门旁,我不想再否认。“那棵银杏真的是漂亮,”她放下手中正在剥的蚕豆,抱起那只猫,“那时,我的波儿丢了,”她抚摩着怀里面的猫,“不是它,是波儿。我出去买菜,让它待在家里,我从来都是带着它,就这么一次,我想,我马上就会回来,但没想到回来就见不到它了。我一直以为猫会和人不一样,但就是不见了。”

我站在门口,她在屋内,我觉得这场面有点奇怪。

“我想登个寻猫启事,虽然波儿不认识字,但见到它的人会认得字的。我以前登过这样的启事,可是你们报社的人不同意,是一个小姑娘,她说以前登的都是寻人启事。我想,这有区别吗?”

“铁蛋,”她发现怀里面的猫不见了,“铁蛋!”她又叫了一声。这应该是一个男人的名字。我发现屋内餐桌上面放着一个小相框,里面是她和一个男人的照片,男人并没有穿着海员的服装。

她起身去寻找那只猫,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这个房子我应该很熟悉,陌生的是没有了主人。格局基本上是一样的,因为是尽头,多出了走廊这么宽的地方,所以餐厅相对宽敞了一些。印象中,我们一家和唐新军一家坐在一起用着晚餐。我穿过厨房和餐厅,将灯一盏一盏地开亮,像是在放幻灯片,旧时的生活场景不断地显现。

两个女人会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她们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织着毛衣。手中的毛衣往往是孩子的生日礼物,她们觉得商店里面的儿童服装贵得毫无理由,她们更相信自己的手艺和对孩子的爱。孩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玩智力拼图。那是一张世界地图,玩具是我们来唐新军家做客的礼物。为买这个礼物,我们在儿童玩具的柜台前挑了老半天,最后选定了买智力拼图。智力拼图最简单的只有30块拼图,复杂的有1000块拼图。我们一致认为唐新军孩子智力超群,就选择了后者。现在这1000块拼图让两个孩子着迷,他们辨别着不同的形状和色彩,有时候只是一点点细微的不同。我们依然坐在刚刚吃完饭的餐桌前面。我想,我俩称得上是一对好男人,结婚以后不酗酒、不赌博,也不去夜店。我们坐在一起会说一些有趣的事,或者是严肃的事。我们偶尔会数落一下各自的女人,但知道适可而止。我们也会说到宋一城,说说我们在一起时的那些过去,开开他的玩笑,比如猜测他现在身边的女人。我们从来不会说到他家的小楼,不触碰那个晚上的那场舞会,像一个女人一样,隐瞒去一些不可言说的往事。我们会觉得那时的我们在嘲笑着当下的我们。最后我们会将目光落在两个孩子的身上,为什么是两个男孩?我们在心里面想。

为什么不能是两个男孩?我们不就是从两个男孩长大过来的?只是那时的我们生活得简单粗糙,父母们的眼光根本就不可能笼罩着我们。我们可以随时在房前屋后看到蛇,在水稻田里面抓到螃蟹。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会争论一下,是埋怨环境不好,还是世道变了?我们曾经一起讨论过那个晚上进入卧室的小偷,个子那么小,肯定就是个尚未成年的男孩。我经常会想起黑暗中的那双眼睛。我们的眼光里面充满了担忧,这与孩子母親们的慈爱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个大男人如何与两个小男人进行交流,怎么向他们定义好与坏、美与丑、干净与肮脏?怎么与他们说富裕与贫穷、善良与邪恶、生命与忠诚、男人与女人,还有那难以启齿的性欲与爱?我们常常为此而深深地担忧。

我在一张书桌的玻璃台面上,看到两个孩子小时候的照片,他们趴在一块草地上,手托着下巴,目光看向前方。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个下午,17岁的唐晓去上大学,一个人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在夕阳下走着,影子拉得很长。他的大学在山西太原的郊区,从东南沿海到大西北,他的肩膀是如此瘦削。实际上,所有的人都跟在他的边上,我看到妻子紧紧地拉住儿子李星的手。他们怎么可能想到,那个有着瘦削肩膀的少年,如今已经在美国加州成为父亲?我在视频里面看到过唐晓在美国的家,位于湖畔的一幢独立的别墅。唐晓是一个心平气和的电气工程师。而此刻,唐新军夫妇应该已经进入那幢别墅,我完全想象不出夫妇两人的表情。我又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晚上进入我们卧室的黑影。而我还会想起宋一城家的宋楼,小树林里面的黑暗,客厅里面突然亮起的灯光。

我推开卧室,床上的被褥已经被卷起来,表示主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可能睡这张床了。我没有开灯,直接去了阳台。阳台很小,却是这个住房唯一的阳台。站在黑暗的阳台上,可以看到下面的院子也是黑暗的,围墙外面是一家废弃了的工厂,也是黑暗的,隐约可以看到那座水塔,还有稍远处的几根烟囱。以前,我会看到水塔顶端的水不断地溢出来,水的响声会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现在那水似乎干涸了,应该是那家企业倒闭了。

我想,那些人都去了哪里?我将眼光收回来,看到了墙角的那座航标灯塔。如果亮着灯就好了,这句话是许多年以前的宋一城说的,他还有许多的设想,让大家围在航标灯下朗读诗歌。但我却想,如果这航标灯突然之间亮起来,这算什么?我们又不是在海洋上。我想起隔壁倒是住着一个海员,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家,应该是不在。这么想的时候,我往边上的阳台看去,突然发现一双眼睛,是那个女人,原来她也一直待在阳台上。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那个叫宋一城的朋友回来了,我们一起坐在唐新军家那个狭窄的小餐厅里面喝酒。早上醒来躺在床上回忆,又觉得不是梦。

那天宋一城打电话说自己可能要回来以后,又给我打了电话。他告诉我自己已经坐在回来的车上了。宋一城在电话里面向我诉苦:“我都不知道自己可以住到哪里。”我想起宋一城家那幢小楼,就是这么漂亮的小楼,宋一城却一直让它空着。那时,宋一城在各个城市之间来回地奔波,推销我们当地的一种营养口服液。我想象那座漂亮的小楼被遗弃的样子,会不会像一个怨妇。

我不知道宋一城是不是在怀念自己的小楼,我不知道这幢小楼现在的样貌。老城似乎一直在改造,很多街道都变样了,但不管怎么样,这幢小楼如果不打扫,肯定是无法住人的。我想,如果他是一个人来,那可以让他住到家里来。我将这种想法与妻子说过,妻子是知道宋一城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有妻子或者女友,还有孩子。如果是一大家子来,那就有点不方便了,大家都不认识。如果是唐新军一家,那完全没有问题。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问题——因为每个人都应该很明白家的含义。

想到唐新军,我立即想到他那套空着的房子。我想,如果宋一城不挑剔,倒是可以让他去住的。我在电话里面告诉了宋一城,唐新军一家去美国的事。我问宋一城这次是一个人还是和谁一起回来。宋一城在电话里面支吾了老半天也没说清楚。我想,我们已经那么长时间不在一起了,很多事情可能已经无法沟通,何况是在电话里面,再说,宋一城从来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这么一想,我就直接对宋一城说:“房子的钥匙就在走廊外面的鞋柜里面,放在他的一双咖啡色皮鞋里,外面套了一个信封。”想了想,我又说:“到了联系我吧。”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风也有点大,电视上说有台风,不知道会不会直接登陆。我一直待在家里面,也没有接到宋一城的电话,看来,他可能已经改道去了另外的城市。

吃过晚饭,雨意外地停了,风也停了,看来台风也改道了。我坐到电视机前面看台风消息。此刻,电视里面的播音员正拿了一根类似于教鞭的小棍子,立在地图前面。那根小棍子在太平洋上面挪来挪去,我看到那个红色箭头已经远远偏离我们这个城市。我刚松了一口气,妻子洗好碗过来提醒我,得上唐新军那边去看看,虽然台风没登陆,但这几天的雨也不小,还有风,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一路上,我并没有看到这次台风给城市带来什么巨大的损失。那幢楼下面的商店有几家关门了,我想,不一定是因为台风。院子里面还有点积水,看来,昨晚这儿的雨下得也不小。从楼梯往上走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个女人是不是还会坐在门口剥蚕豆。当然,也许会做一些其他的事,但她应该已经认得我了。

弯进走廊的时候,果然是看到了灯光,那门是开着的。我大大方方地走过去,看到她果然是坐在门里面。只是今天她是端正地坐在餐桌前面,衣服穿得也很得体,绛红色的连衣裙,裙摆一直拖到地面。她在看一张报纸,看到我,并没有放下报纸,而只是将眼睛移开报纸,说:“来了?”

“来了。”

“昨天晚上那雨下得真的是厉害,还有那风,我怕台风真的会在我们这儿登陆。”

“是厉害,不过幸好没在我们这儿登陆。”我说,“每年这个时候,我们总是得担心上那么一阵子。”

“我听到门响,当时雨下得那么大,我以为你们的门没关好,后来发现是你们要出去,”她摇摇头,“她没回来?”

我有点恍惚,但马上回过神来。她所说的“你们”应该是笼统指的我们三个人,现在唐新军去了美国,那么就是指我与宋一城。我看到那只猫又悄无声息地跳到她的怀里面。

“如果不是碰到特别大的问题,怎么会到外面去淋雨?”她终于将报纸放到了一边,打算要认真地和我谈谈,“如果是真的打算分手,也应该坐下来聊聊,两个人在一起,很多东西还是难以忘怀的。有时候只是一时的冲动,也许,就回不来了。”她看了一眼放在餐桌上的照片,那张照片太小了。“走了,也许就回不来了。”她重复了一遍。

我想,这个女人肯定是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无法自拔。她说的我也經历过,也许每个人都经历过,但她说的肯定不是我,昨天晚上我根本没有出门。我曾经收到一条她发来的信息,她说她想我。我犹豫了一会儿,外面的风雨大得吓人,妻子在看电视上的台风警报,这时候出门,不管怎么说都是不合适的。

“一城。”她说,“我听到她说一城了。”她似乎在回忆,“她说,你说过的,只要说一城就可以了。”

难道是宋一城来过了?我觉得应该到屋里面看看。在她目光的注视下我打开那个鞋柜,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双咖啡色皮鞋,发现那枚钥匙原封不动地待在里面。我拿出钥匙冲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发现她已经重新在看报纸。

我打开门,没有开灯。借着外面的光线看,屋内没有什么异样。厨房没有动过,餐厅也没有动过。我悄悄地过去,轻轻地打开卧室的门,发现卧室里面的一切还是没有动过的迹象。这个屋内好像压根儿就没有进来过什么人,更不用说一男一女。我觉得自己这种蹑手蹑脚的样子,倒像是个意外侵入的人。昨晚当她给我打电话说想我时,我确实是动过这个房间的念头。我想象着昨晚的狂风暴雨掩盖了一切,但还是有人惊醒了,并目睹了一切。

我来到阳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而且还有风。我想看看自己停在下面院子里的车,但雨噼噼啪啪地打在窗玻璃上,然后流下来,一片模糊。难道台风又回来了?我一边想着一边回到卧室,看到那张床,黑暗中,床上的被褥还那么卷着,像一个睡着了的人,可以想象成两个人,甚至三个人。我对着那个睡着了的被褥打量了很久,想象昨晚的自己带着她一起进入这个房间,然后来到这张床前,眼前的被褥突然动起来,突然发出一种声音,那该是怎样的场景。我试着小心翼翼地打开卷起的被褥,里面什么也没有。我试着将身体放平在床上,想象自己到过的那些酒店宾馆,甚至某个陌生的家庭卧室,不管是如何的豪华,内心总有着一种捉摸不定的忐忑。待在这些有主人或者是没有主人的房间,总是会被一种误入的尴尬所挟持。我想起了远在美国的唐新军,想起了宋一城,他们究竟是出走还是侵入?我看到宋一城了,他怎么可能会走进这个“不是人住”的房子?说这话的房子的主人已经去了美国。宋一城也许来过这个房间,但他后悔了,我不知道和他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我想起当年那个鹤立鸡群的女孩,虽然她只是个服务员,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都称她为舞伴。那个舞伴是可以扔下那幢漂亮的宋楼与他游荡的,但昨晚的女人估计不行。这让宋一城觉得自己应该去自己家那幢小洋楼。多么美好的夜晚,花园的花还有果树都沐浴在月光下,我和唐新军坐在飘窗上,那里钢琴上面的纱巾还没被掀开,老式唱机在旋转,铜质喇叭里面传出的音乐环绕在客厅……

我知道我已经有十多年,甚至20多年没有去宋一城家了。我说的家应该就是那座宋楼。有一阵子,宋一城在不同的城市给我打电话,当我问他此刻在哪里时,他总是理直气壮地说在自己家里。我总是想与他说那座宋楼,他总是避而不谈。此刻,我特别想去看看。我从床上起来,走出“那不是人住的楼”,我没有开车。我依稀还记得去宋楼的路,我知道当地政府想将老城区打造成“古韵宋城”,那么宋一城的宋楼应该也在这个范围。只是宋一城家的宋楼没有那么久远的历史,最多只是民国建筑。我找到了那个胡同,穿过胡同就可以看到宋楼。胡同有几处已经被挖掘机拆除了,昨晚的雨使路有点泥泞。已经看到当年我爬过的围墙,里面的果树花园都在。我当然不用翻墙进入,我沿着围墙一直走,想象宋一城领着那个女人走在这围墙外面,向身边的女人介绍里面的宋楼。我不知道宋一城祖先的底细,自然也不知道这宋楼的来历。我和唐新军也从来没有向宋一城打探过,但也许那个女人会问宋一城这些问题。

现在,我站在宋一城家的大门前面。我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認真打量过宋一城家的大门。是的,那么多次堂而皇之地进入,从来就不曾留意过,倒是小时的那次翻墙打下了烙印。我想,进入宋楼,原来是从这扇大门开始的。大门是黑色的,门上面左右各有虎头的铜环。我想象自从这座楼建成,有多少人在这大门进出。现在门是紧闭的,站在门前,你根本就不可能看到里面的宋楼。我退后几步,仍然无法看到。我环顾左右,发现门不是从门本身开始的。门前面铺着的青石已经形成一个独立的空间,门两边的墙高而且没有花窗。我看到几个孩子从旁边的胡同出来,他们在说那盏突然亮起来的灯,大家都在埋怨那个小胖子,小胖子委屈地低垂着脑袋。他们从胡同往这边走过来,小胖子突然指着这边说,这是什么?我想他说的是大门。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孩子也没有什么小胖子,我看到了大门边上的大墙上贴着一张白纸,我过去看到,那是法院的一张布告,是一张拍卖公告。是拍卖这座楼。我想,难道宋一城破产了?如果是,那么他已经是一无所有,而且是欠下了巨额债务。他这次回来也许就是处理这些债务。我没有再去看那张布告,而是弯进了胡同,透过墙上的花窗,可以看到里面的各种树木、远处的小楼和更远处的草坪花园。我觉得自己这是在往回走,我想看到有灯光突然亮起。不是平房里面的灯,而是客厅里面的灯,那是同一盏灯。我听到有人在对我说,我是一城,宋。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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