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雪
如意是一只黄化玄凤的名字,全身体羽为白色,头至上喉部位像抹了淡黄色的粉底,还嫌不够,又在脸颊打上橘黄色的腮红。乌黑明亮的眼睛,不见眼白,滴溜溜的,时而天真,时而妩媚。这品种很常见,如果非要找出一点特别的话,不秃头勉强算一个。
如意是王阳送的。他是我十多年的老友,身材消瘦,个头不高,皮肤比一般男生更细腻、白皙,整体气质就是阳刚不足,阴柔有余。他倒引以为荣,和我斗嘴接不上话时,就把手臂一晃,你有我白吗?没有的话,你让我。传闻我们有故事,鉴于他的长相,基本难以惹上绯闻,我就做点牺牲,让他在坊间多点色彩。
王阳家我之前常去,是20世纪90年代搭盖的自建房,一户挨着一户,像军训时,肩并肩地排队,整整齐齐,其间的缝隙没法通过一个人。这是三层“田字房”结构的房屋,一楼他爸妈住,二楼是他的窝。三楼他说是客房,但我从来没有看到里面出现过半张床的影子,零零散散堆着旧物,拥挤得没法进入,估计只能作为蟑螂、老鼠、蜘蛛的客房。王阳也发现我每次经过客房都不怀好意地笑著,干脆把房门关上,让我眼不见为净。客房旁是露台,他在那搭了一个凉棚,种上仙人球、芦荟、虎皮兰、沙漠玫瑰等耐旱的植物。我说,好是好,就是太安静了,死气沉沉的,让我想到你的晚年。王阳不愧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上街转一圈,拎回鸟笼,里面就是这只玄凤了。
王阳给它取名“如意”,每天对着它说话,“如意,你好!”“你好,如意!”如意歪着头看着笼外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主人,无动于衷。正当王阳打算放弃,如意却拍着翅膀朝他“哔哔”了两声。王阳兴奋得像中举的范进,立即拨打我的电话。王阳说,有了如意之后,生活真的如他所愿,追求多年的郑蓉答应他的求婚,苦苦谋划的工作也上了个台阶。总之,每次他提起如意,一脸得意,就差没有把“亲生的”三个字写在脑门上。他突然提出要把如意送给我小儿子,作为他入学的礼物,我才不相信他会这么大方。两年前大儿子入学,他也不过请了份水煮牛肉,孩子嫌辣,这道菜基本是他和郑蓉吃了。我一脸狐疑,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他的头顶,为数不多的头发像堆着的乱草一样,远远看去,就像一口白砂锅。到底多年老友,他还是招了:如意会用喙打开鸟笼,即使他买了小夹子,还是不放心。万一有朝一日,如意飞出去,就不回来了。他按照网络教程,和郑蓉一起为如意剪羽,想多一重保险。此后,只要他俩接近鸟笼,如意就会发出凶狠的声音,还不放过任何一个啄咬他们的机会。他们又担心,这样久了,引发如意的心理问题,比如:抑郁。
我白了他一眼,活该!
如意来我家时,刚满两岁,待在它平日居住的别墅型鸟笼,笼外罩着深红色的绒布,由王阳夫妻像轿夫一样送来,派头十足。我家两个小子迫不及待和新来的家庭成员熟络。他俩养过金鱼、泥鳅、豚鼠、金毛、边牧、巴西龟,就是没有养过鸟类。在如意来之前,我已和他们普及鹦鹉的种类,他们看了很多图片,最后一致认为,外形颇似皮卡丘的玄凤最可爱!
“红盖头”一掀,如意立即进入警戒状态,眼见生人,反而放松警惕,好奇地打量周围环境。我刚要和如意打招呼,不想被王阳拦住,说先要交代重点事项。“如意带来好运,你可不能亏待!”这人唠唠叨叨地详解了十分钟,才递上郑蓉手里开封过的混合五谷,还有一张小纸条,我接过一看,是如意的生辰八字。这两口子又化身为旧社会里,把孩子送予他人抚养的苦难夫妻。王阳说,好生带着吧,带熟了你会感觉比养孩子更有趣,也比带孩子轻松多了,既不用带它去穿梭各种补习班,也没有每天监督写作业的烦恼,更不用将来提心吊胆地应付小升初、中考和高考。如果不是两个儿子在场,我肯定会揶揄道:首先,你得有个孩子!
第二天,王阳就来我家了,见我把鸟笼放在地面,一脸不快,说我虐待如意,人家初来乍到,还没有熟悉周围的环境,应该挂在高处提升它的安全感,何况鸟类天生就喜欢高处,地上会有它们的天敌……王阳还没有说完,如意看见他,就怒发冲冠,发出杀猪般号叫。我把鸟笼挂在百香果棚架下,他又挑三拣四,说阴凉处太寒,担心如意受凉了。他在院子空地寻找适合挂鸟笼的地方,我在屋内看着,太阳下,独留一抹修长挺拔的影子伫立于天地间,目光往上移动,就看到影子的主人,头大、肩窄、小短腿,手上拿着手机,走几步看一下,不懂的人还以为我找了个看起来并不专业的风水先生,正低头看着罗盘。我心想:没把你的如意红烧就不错了,你还挑地方!他好像听到我的心声,猛回头,一双绿豆小眼隔着五米之外的巴西木宽大细长的叶片瞪过来。
按照王阳的谆谆教导,我给如意换水、喂食,它顶着一撮黄色羽冠的小礼帽,站在横杆上,向我行注目礼,很友好。鸟笼一关,它本性暴露,跳到食盒前用弯而尖的喙轻轻啄了啄,啾啾叫着,欢乐开吃了。我开始学着收敛脾气,无论是训斥大的,还是责骂小的,都发挥失常,总担心如意偷学走,再一字不漏学给王阳听。或许这是王阳安插在我身边的间谍。动机很简单,王阳想多过两年二人世界,郑蓉却计划像我一样,三年抱俩。王阳不敢说,让我现身说法,我当然不会中计,他只能选择迂回战术,派如意来盯梢,我岂能让他“如意”?
如意遗传前主人的性格,小小的躯体像压缩饼干,看似小巧,实则蕴藏着大大的能量——只发挥在说话上,有事没事,重复地喊着自己的名字。两个孩子耐心纠正它并不标准的发音。我在屋内择菜,看着如意接受仰望的目光,好不威风。但它不懂孩子们在嘀咕什么。
“如意好笨,总把自己名字喊成‘奴隶。”
“对呀,我们都教了它这么久了,它没有念对一次。”
“搞笑的是,它还喊成‘奴婢。”
“真是‘奴性十足了。”
我想起王阳在郑蓉面前一脸奴相,突然想从如意那打探一点消息。如意大概知道我有事求助于它。它跳到洗澡盆里,像小鸭一样,自以为习水性,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抖落的水花像天女散花,溅到地面成了深灰色的斑点。它在舞台中间,旁若无人,优哉游哉,用喙梳理羽毛,每梳理一根,羽翼就要展开一次,抖动几下,特别讲究。我自惭形秽,转身回屋,它停止梳理,跳到食盒上,歪着脑袋看着我,眼珠子滴溜溜转。很快,它又回到站杆上,继续整理羽毛,似乎要把孤芳自赏进行到天长地久。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
这个冬天极冷,周边高海拔的地区下了好几场雪。寒流袭来,夜晚经常发现野猫躲在院子那堆破旧的纸箱旁,我也懒得驱赶,反正它们是露水过客,夜里借宿,白天不见踪影。这时候如意已迁入屋内,看我忙着收拾房间,自顾自喊着自己的名字,打破屋内的寂静。偶有阳光,我会把鸟笼挂在屋外,鸟笼外罩上透明的塑料袋,袋子上方留有透气孔,让它享受冬日暖阳,躲过寒风刺骨。有次忘记罩上塑料袋,如意自己打开笼子,飞了出去。等我听见树荫下有“如意,如意”的吆喝,才恍然大悟:如意“越狱”了。我唤来两个孩子,三人一起劝回如意。孩子们一直认为如意长期关在笼里,不会高飞,现在看它落在两米多高的树枝上,非常惊喜。我制止他们欢呼,这些声响在如意听来,是喝彩,它得意地拍着翅膀,跃到更高的树枝上。我只好开着鸟笼,等它玩累了,或者饿了,隨时飞回来。一整天,我如坐针毡,反复自责。我突然明白王阳他俩为如意剪羽,它已经放弃了绝对的自由,我有必要为它提供绝对的安全。我期待下一刻,鸟笼里出现那看起来像逗号一般的影子,可直到天黑了,“逃犯”还不下来。它也没有飞远,一直在树上。我说,如意,你再不下来,晚上很冷的,会冻得你全身发抖,成为大冰块。它对我的恐吓置之不理。我又说,晚上树下有野猫,它们又冷又饿,会把你拔了毛,吃个精光。如意叫了几声,对我的假设表示不满。
第二天,如意早已回到笼里,食盒也空了,见我过来,一脸天真地望着我,好像昨天“逃逸”一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是我一人凭空设想。小儿子穿着棉袄、棉裤、溜冰鞋,戴着帽子,全身就露出个脸蛋,腮帮子红扑扑的,不是冻的,而是玩得兴奋,脸上燃起了小太阳。他这两天刚学会溜冰,和玩着平衡车的大儿子,在院子里你追我赶,眼见就要被追上了,一头扎向我怀里。他说,我知道如意为何逃跑了!它要出门找小伙伴玩,天天待在笼子里,真无聊。不像我,还有哥哥一起玩……他俩达成共识:要给如意找个小伙伴。我没有反对,反正养一个和养两个没有太大区别。我也这样和郑蓉说过,两个孩子的生活,没有想象中的手忙脚乱,相反,他俩一起学习、玩耍,倒让我腾出更多时间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我说,先熬过这个冬天,芒种之后,气温稳定,一定给如意找伙伴。不过,这费用得从你们的压岁钱里扣。兄弟俩在距我五六米之外说着悄悄话。一会儿,手拉手走到我面前,同意这个要求,不知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阵子,王阳来得少,听在医院工作的好友说,郑蓉怀孕好一阵子了。这是个好消息,只是,他们谁也不说,我谁也不问。之前郑蓉怀过两次,一次是刚结婚不久怀上的,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胎心搏动,诊断是胎停孕。第二次,他俩小心翼翼,经过层层检验,最后止步于七个月:胎儿畸形。王阳没有表露太大的伤悲,甚至比之前更乐观。他说,如愿多过几年的二人世界,多好。郑蓉屡败屡战,越挫越勇,不改“三年抱俩”的决心。有些痛苦,不是说出来就能释怀,有些安慰,也不是张嘴就能抚慰人心。我选择恰到好处地沉默,就像如意,它真正与我对视时,是安静的,没有平时的絮絮叨叨,而我却从它的不动声色中,读懂它的坦诚、关切,以及波澜不惊。
孩子们如愿选了一只原始灰色玄凤,给如意做伴。和如意不同的是,它的全身体羽为青灰色,孩子们给它取名为“万事”。万事英姿飒爽,如意花枝招展,看起来很般配。哥俩还上网购得一米高的大号鸟笼,里面有食盒、水盒、洗澡盆、站杆、鸟窝、秋千、爬梯、墨鱼骨串,问他们花了多少钱,他们不肯透露,说这是兄弟之间的秘密。他们还从院里拾回干草,洗净、晾干,垫在鸟窝里。他们说,这是万事、如意的幸福之家,等到生出小宝宝了,再给它们添置更大的房子。到底是孩子,所有的愿望都是美好的。我还没搞懂万事、如意的性别,他俩就想到下一代住房了。万事和如意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和谐。刚开始几天,就像磁铁的N极和S极,凑不到一块,各自站在不同的站杆上,互不理睬。万事一言不发,一向多嘴多舌的如意也玩起沉默是金。我不知道,强行让这两个陌生的个体共处一室,是否草率了?万一趁夜深人静,双方肉搏,发生惨案……不堪设想。好在半个月后,它们开始熟悉了,一块进食,相互嬉戏,还会给对方梳理羽毛,我也松了口气,哪对伙伴不是从陌生人做起呢?
发现鸟窝里有着四枚蛋,是入秋之后的事了。和鹌鹑蛋差不多大小,蛋身洁白。我立即喊孩子来看,提前嘱咐他们千万别喧哗,否则会影响万事、如意孵蛋。他们敛容息气,趴在鸟笼前看了不到几十秒钟,又飞速跑回屋内,放声欢呼。我也很想加入他们,但不知怎么的,心里忐忑。若不是连续几天的观察,我根本不知道,玄凤是公母轮流孵蛋的,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它们共同日夜操劳。我为之动容。
电话响起,我故意远离鸟笼接听。是王阳的,哭腔中带着喜悦,郑蓉产后大出血,总算捡回一条命,目前母子平安。我远远地望着鸟笼,如意正好从鸟窝出来,万事钻了进去。这对爱侣像一对活的阴阳太极,在它们的秘密世界旋转着、流动着、互换着……一切的一切,尽在不言中,我的眼眶湿润了。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