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情” 与“言志”

2024-04-07 07:08汪艳君
今古文创 2024年11期
关键词:关雎言志中华书局

【摘要】“诗缘情”是我国古代文论之一,陆士衡《文赋并序》中以十体论文,首先提出了“诗缘情而绮靡”的观点,这是陆机对于文学体式风格而提出的文学批评理论,也是“诗缘情”这一文论的正式开端。本文分析“诗”“情”等概念,对“诗缘情”这一文论进行简单的阐释。通过举例对比刘禹锡与柳宗元在相同的人生境遇下产生的不同诗歌风貌,阐释诗“情”相异背后的影响因素,阐释“诗情”的主观性。将“诗缘情”与“诗言志”此类相似的文学理论进行横向对比与仔细辨析,通过结合诗歌作品,讨论两种文论的不同之处与其内在存在的联系,对“诗缘情”的“情”做进一步解释。

【关键词】诗;情;志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2-003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2.011

一、诗与赋

“诗”是什么?现在普遍认可“诗”是一种文学体裁,它具有一定的音节、声调和韵律的要求,语言凝练、情感充沛,高度集中地表现社会生活和人的精神世界。在中国古代,不合乐的称为诗,合乐的称为歌。由此可以看出,充沛的“情感”是诗歌形成的重要因素。

“诗缘情”这一理论最早源于西晋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 ①,对诗与赋这两种当时最主要的文学样式的特点与性质做出了概括。陆机认为诗的最大特点在于“缘情”,并呈现出“绮靡”的特征。而赋重于“体物”,并呈现出“浏亮”这一特点。

绮:糸,细丝,与丝织品有关。本义为细绫,有花纹的丝织品。《说文解字》中言:“绮,文缯也。” ②“织作冰纨绮绣纯丽之物,号为冠带衣履天下。” ③(《汉书·地理志》)“在于绮襦纨绔之间。” ④(《汉书·叙传上》)“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褥。” ⑤“绮裙映珠珥,丝绳提玉筐。” ⑥(《乐府诗集·陌上桑》)

“靡”有美丽之意,见《楚辞·招魂》:“靡颜腻理,遗视矊些。” ⑦又有华丽,美好之意,见《庄子·天下》:“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 ⑧

《荀子·正名》提到:“徵之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王先谦注:“缘,因也。” ⑨《吕氏春秋·慎行论·察传》写:“缘物之情及人之情以为所闻,则得之矣。” ⑩陆机认为诗歌因“情”而呈现出如华美的丝织品一般细腻美好的外在表现。随着晋武帝司马炎代魏,天下重归于一统,士人们重燃从政的希望,他们通过追求形式技巧的进步以展现自己的才华,从而形成出以“繁缛”为主要特征的“太康诗风”。陆机是太康诗人的代表,他的作品描写繁复,句式多骈偶,其诗歌特点与其文学理论相一致。

可见陆机认为“诗”与“赋”的不同主要表现在写作原因以及语言风格方面。“诗”的创作应该源自“情”的兴起,用于表现诗人的内心世界,强调了“诗”有别于应用文的抒情艺术性,因此“诗”需要有华美细腻的语言外壳。而“赋”重于铺陈事物,因此需要条理清晰。创作动机以及功用的不同,决定了“诗”与“賦”这两种文体外部呈现的不同。

二、“情”

何为“情”?《说文》曰:“情,人之阴气有欲者。” ? 《礼记·礼运》:“何谓人情?七者弗学而能。” ?“情”,是喜、怒、哀、惧、爱、恶、欲这类内心体验。人均有情,但处于相同的场景下,不同人在当时所产生的情感却并不一定相同。而不同人不同“情”的产生原因在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性格与人格品位等。这些因素由一个人的过去人生中全部的人生阅历与其本身的自我个性共同决定。因此,尽管在相同的情景下发生的同一件事,反映在不同的人身上,也会产生不同的情绪结果。瞬间的情感喷发,实际上受到多年人生经历潜移默化的影响。

刘禹锡与柳宗元是我国古代著名的一对知交好友,他们才华相当,为官境遇也十分相似,在文学领域也都赫赫有名,但他们的性格与写作风格却有着极大的差异。在困境下,刘禹锡仍然保持着倔强刚毅之气,接连而来的打击,无法磨平他的棱角,他针砭时弊、嘲讽新贵、依旧保持着昂扬奋进的精神态度;柳宗元性格较沉郁,困苦的经历又加深了他的这种性格特点,他的诗歌通常表现出忧郁峭刻的精神煎熬。他的诗歌风格尖利峭硬,偏爱凄冷峭厉的意象,如“孤舟”“雪”等,诗中的色调偏于青、翠、碧此类冷色调。这些共同塑造出其诗歌冷峭的风格。

“二王八司马”事件后,柳宗元被贬到了永州,刘禹锡被贬到了巴蜀。两地都远离京城,凄凉荒芜,可柳宗元与刘禹锡的心态却截然不同。柳宗元被贬后失意无奈,虽然后期心绪逐渐开解,但依旧有着压抑的底色,其诗境空旷孤寂,意境冷峭清远,《江雪》一诗便是其诗歌的典型代表。全诗用的均是“绝”“灭”“孤”“独”“寒”等极端沉寂的字眼,呈现出诗人孤寂悲凉的心境,艺术上写得精刻孤峭。而其知交好友刘禹锡尽管与他同受贬谪之苦的折磨,经历境况也十分相似,虽也有沉郁之情,但其骨子里的乐观精神却使他能够以一种昂扬的姿态面对人生的苦难,其向上的情感也能够非常明显地反映在其诗歌创作中,如《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多年的贬谪使诗人受尽苦难与折磨,首联颔联虽有沉郁之意,但颈联却孕育着新生的希望。

当诗人受到外界的事件刺激时产生的内心激荡使其所作的诗歌具有饱满的情绪从而富有感染力。“贬谪”作为刘禹锡与柳宗元二者人生中极其重要的共同事件,却在二人身上产生了不一样的“情”。因为不同的情绪是外界刺激与诗人本身个性互相作用的结果,而不同的性格特点除了受先天影响,很大程度上受个人成长经历的影响,先天性格与后天经历共同影响了诗人所作诗歌的面貌。

因此,“诗”虽“缘情”,但却不可避免地受到诗人之前几十年的生活经历与自身性格的影响,从而产生出千人千面的诗歌。

三、“缘情”与“言志”

“诗缘情”的说法虽然在西晋时期才被提出,但实际上缘情而作诗这一文学实践可以追溯到很早。《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诗经的开篇《关雎》一篇在“缘情”这一方面就具有代表性。朱熹是“诗缘情”的支持者,他在《诗集传序》中言:“或有问于余曰:‘诗何谓而作也?”余应之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 ?对于《关雎》的创作来由,他认为“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 ?

单从内容来看,《周南·关雎》其实很单纯。它写一个“君子”对“淑女”的一系列追求行为,写他追求不到“淑女”时内心的煎熬;写他以琴瑟、钟鼓取悦、追求“淑女”。全诗充斥着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一腔热忱、痴狂与思恋之情。

《毛诗序》中写道:“《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 ? 《毛诗序》认为《关雎》是讲后妃美德的诗,是君王用来教化天下、矫正夫妇之间的伦理关系。所以,《关雎》的创作目的在于用以教化乡村百姓,也可以用以教化诸侯邦国。就《毛诗序》的观点来看,“诗”是用以“言志”的。

后人对于《关雎》这首诗歌的阐释与理解的不同,影响到了对其最初创作动机的判断。如今,距离《关雎》的创作年代已经过于久远,因此《关雎》的创作动机究竟是“缘情”还是“言志”,或是出于其他目的已经不得而知,但国风作为周初至春秋间各诸侯国的民间诗歌,其创作的最初动机为教化的可能性并不太大。《关雎》的创作应当仍旧是缘于情感的激荡,它是以男子对“淑女”的思慕之情为出发点所作的一首爱情诗。

而正是由于该诗中所表现出对于爱情的观念,从各个方面都符合传统儒家思想对于男女之情的要求的理想模范,因而被后人加以阐释引申,成为“言志”的作品。

首先,它所写的爱情,一开始就有明确的婚姻目的,并且结局美满,幸福和乐。其次,诗中的男女主角是“君子”和“淑女”,表明这是一种与才与貌的结合以及美德之间的联结,代表着一种美满的婚姻理想。并且此类婚姻理想具有极强的生命力,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表现出“从今至古,自是佳人,合配才子”的两性思想。清代才子佳人小说层出不穷,乃至现代,“郎才女貌”仍旧是大众对于理想婚姻的追求。最后,这首诗歌所写恋爱行为的自发性与自我节制,正与儒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庸思想相符合。正因如此,《毛诗序》认为它非常符合儒家所提倡的伦理规范,具有规范教化的意义,从而对其“缘情”的创作动机重新解读,将其看作“言志”的作品。

如《毛诗序》这般改变诗歌原有之意而为己用这样的行为在先秦时期并不少见。《论语·子路第十三》:“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论语·季氏第十六》:“不学《诗》,无以言。” ?由此可见,《诗经》在先秦时期并不是仅作为文学作品,相反,《诗经》在先秦人生活中所占据的位置比人们想象中要多得多。如在使臣出使等需要语言辞令的外交场合中,《诗经》就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能否熟练地运用《诗经》的语言文雅而隐晦地表达自己的意愿,成为影响外交成败的重要因素。齐国大夫庆丰奉命出访鲁国时,在鲁国执政大夫叔孙豹的宴会上表现得有失礼节,于是叔孙豹吟诵《鄘风·相鼠》中的句子“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来讽刺庆丰失仪。

当然在很多时候,“情”与“志”是很难完全分离的,或者说,“志”是“情”的一个部分,因为“志”也是个人内心体验的一部分。我国古代与“诗缘情”并立的另一大文学理论就是“诗言志”。“诗言志”最早作为一种文学理论被提出,大约是《左传·襄公二十七年》中记赵文子对叔向所说的“诗以言志”。《尚书·尧典》中记的舜话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咏,律和声。” ? 《荀子·儒效》云:“《诗》言是,其志也。” ?各家所说的“诗言志”的含义并不完全一样。《左传》中所谓的“诗以言志”是“赋诗言志”,这里的“言志”是指借用或引申《诗经》中的某些篇章来暗示自己的某种政教怀抱。《尧典》中所说的“诗言志”中“志”的含义侧重指诗人个人的思想、抱负与志向。这些为“言志”而创作的诗歌,无论是出于政教还是抒发自我理想抱负,实际上都源自作者的主观情感态度与价值取向,因为诗是人的活动产物,所以不可避免带有人的情感与态度。

从战国屈原的《离骚》对自身身世的哀伤到魏晋时期阮籍《咏怀》、嵇康之《幽愤》的内心独叹,从潘岳之《悼亡》的淋漓倾注到李白《将进酒·君不见》的失意与豪情。纵观古来优秀的诗歌作品,诗可以不写志,但不可以不写情。

然而,到了宋代以后,随着诗、词功能划分的完成,词、曲等新的文学形式作为新的情感抒发载体逐渐兴起,诗歌不再如唐代及以前那样独霸文坛、一枝独秀。词在当时被文人认为是“诗余”,不登大雅之堂,只可用于抒写自我情感而不可以像诗一样用于言志。这样偏狭的观念反而成就了“词”这一文体,作家们在词上倾注的情感使“词”这一文体成为宋代文学的一座高峰。

诗歌的创作缘于情感的激荡,唯有作者内心的真切情感变化才能创作出好的文学作品。不仅“诗”缘“情”,词、散文、小说,都缘于“情”。正因为有“情”,宋词才能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筆,正因为有情,明代小品文才能够如此真切动人。

注释:

①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十七·陆士衡文赋一首》,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41页。

②许慎:《说文解字·卷十三·系部》,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73页。

③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二十八·地理志第八下》,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60页。

④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一百·叙传第七十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198页。

⑤⑥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相和歌辞》,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11页,第416页。

⑦林家骊译注:《楚辞》,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11页。

⑧方勇译注:《庄子》,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71页。

⑨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校点:《荀子集解·卷十六·正名篇第二十二》,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417页。

⑩张双棣、张万彬、殷国光、陈涛译注:《吕氏春秋》,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31页。

?许慎:《说文解字·卷十·心部》,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17页。

?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校点:《礼记集解·卷二十二·礼运第九之二》,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606页。

??朱熹集注:《诗集传·卷一·诗集传序》,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页,第2页。

?孔颖达撰,李学勤主编:《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卷一》,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页。

??张燕婴译注:《论语》,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89页,第259页。

?慕平译注:《尚书》,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0页。

?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校点:《荀子集解·卷第四·儒效篇第八》,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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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汪艳君,女,汉族,浙江温州人,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学生,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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