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怨交织下的父子和解

2024-04-07 05:13陶飞宇
今古文创 2024年10期
关键词:父子关系朱自清背影

陶飞宇

【摘要】朱自清的《背影》是叙写父子关系的散文经典。本文采用精神分析的文学批评方法,分别从无意识的弑父情结、三重人格结构与集体无意识的角度出发对《背影》一文进行解读,旨在探寻朱自清复杂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变化,对父子关系问题进行重新审视,以丰富《背影》一文的思想内涵。

【关键词】《背影》;朱自清;精神分析法;父子关系;情感变化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0-002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0.006

朱自清的经典回忆性散文《背影》自1925年问世至今,经久不衰地被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與中学语文教育界反复解读,纵观将近百年的《背影》多元解读史成果,可谓“前人之述备矣”。在过去的数十年中,西方现代文学心理批评引入中国文学研究领域之后备受学者们的广泛关注,“它将文学批评的视野引向一块尚未开垦的处女地——人类的深层心理,犹如一束强光直射到千百年来人们未觉察到的文学活动的深处。”[1]本文拟用弗洛伊德及其学生荣格的精神分析批评法,深入探寻朱自清丰富且复杂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变化,对“父子冲突”与“父子和解”的问题进行重新审视,以丰富《背影》一文的思想内涵。

一、父子冲突的溯源

回溯探讨父子关系的文学母题史,《背影》无疑是一篇绕不开的经典之作。随着对文本的细读与朱自清生平资料的挖掘,《背影》所描写的父子关系已然不是浮于表面的“父慈子孝”与“父子情深”,而是由“父子冲突”走向“父子和解”。

(一)父子精神史的还原

通过文本细读可以发掘藏匿于作品中的父子矛盾,诸如文中的“不相见”“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等已可见父子矛盾的端倪。

但父子之间的具体矛盾在《背影》文本中还无法明确,需要借助背景资料,探究朱自清与父亲朱鸿钧的精神生命史方可以得知,即“知人论世”,这是深入读解《背影》不可或缺的重要前提。笔者依据朱自清传记材料并按照时间顺序对其进行了梳理归纳:(1)1915年父亲包办儿子婚姻,儿子不满。(2)1916年儿子擅自改名,父亲大怒。(3)1917年父亲纳妾、贪污丢官,气死祖母。(4)1921年父亲私自支取儿子的薪资,儿子愤然离家。(5)1922年至1923年儿子两次回家探望,父亲不搭理,父子冷战不再相见。(6)1924年朱自清挥霍无度,债台高筑。(7)1925年父亲给儿子写信;儿子写作《背影》。(8)1928年父亲读到《背影》,父子冷战解冻。(9)1945年父亲去世。

由此可知,《背影》中月台买橘子送别的故事发生于1917年,而《背影》写作时间是1925年,其间有8年之隔,父子先后有近5次主要矛盾冲突,且两人各有错处,甚至在1923左右达到峰值。可见从历史语境来看,现实生活中朱自清与父亲之间的冲突由来已久,且较为尖锐。

(二)“俄狄浦斯情结”与父子冲突的滥觞

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寒”,朱自清与父亲朱鸿钧之间父子冲突的成因有诸多方面的考量,此前学界多侧重于经济原因、家庭动荡、思想对立等角度进行解释。从精神分析批评的视角出发,走进个体内心的最深处,用“俄狄浦斯情结”可以对这段父子冲突的缘起作出心理学上的阐释。

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我们所有人的命运,也许都是把最初的性冲动指向自己的母亲,而把最初的仇恨和原始的杀戮欲望针对自己的父亲”。[2]而“俄狄浦斯情结”是他根据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来命名男孩对母亲的乱伦欲望和对父亲的仇恨心理的精神分析术语。一言以蔽之,男孩的无意识里会更亲近母亲,反之对父亲抱有天生的敌意;若是父子关系糟糕,那么男孩就会成倍放大对父亲的仇恨。并且“俄狄浦斯情结”永远不会消失,只是过了儿童性器期之后,被无意识压抑了下去,同时其带来的“俄狄浦斯冲突”也是个体的普遍命运。据此,朱自清的无意识里也就存在本能的对父亲的仇恨心理,并且在他与这位老式家长的相处之中,“俄狄浦斯情结”会使父子冲突愈演愈烈。故此可以被视为是造成父子矛盾冲突的内因之一。

基于此,笔者还认为,传统儒学“父父、子子”的父子伦理秩序关系的建构正是起到了抑制“俄狄浦斯情结”引发的冲突的作用。但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新知识分子们经历了新思想和新文化的洗礼后开始反抗传统伦理纲常,与此同时许多知识分子作家纷纷开始书写与原生家庭决裂的态度和故事。在这样的历史文化语境中,朱自清无意识里的“俄狄浦斯情结”便会逐渐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进而在父子新旧思想的对抗中加剧父子关系的矛盾紧张。

二、“精神分析法”下朱自清的内心世界与父子和解

这段失和的父子关系的破冰点可追溯至1925年父亲的来信。父亲用“写信示弱”的方式伸出了橄榄枝,父子之间的积怨在父亲有关夸张“大去”的言辞面前逐渐瓦解,随后儿子以“写文陈情”的方式“回应”父亲,“父子冲突”就此走向了“父子和解”。那么就朱自清本人而言,他最终与父亲和解是历经了一个爱怨交织之下的情感突围的过程。基于此,可以依据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结构理论,将其划分为“本我”“自我”“超我”的三重结构,这样从精神分析的视角更有助于分析朱自清的内心世界及其与父亲和解的心理历程。

(一)本我:怨

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本我”位于人格精神结构的最底层,亦是人格结构的基础。所谓“本我 ”就是指人的精神中潜意识、本能的部分,它满足本能冲动的欲望,行事遵循简单的“享乐原则”。

在《背影》一文中,朱自清的“本我”主要体现在他的心理活动描写层面。诸如文章第五段“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这里有当时“我”对父亲的不屑与排斥,有“我”作为成年人和新青年对自由的追求,同时也有与父亲的矛盾而生发的躲避心理。

朱自清这般反抗父亲的心理便是遵循了“本我”的快乐原则,是“我”对父亲的不领情,甚至是不满和厌烦,是对个性解放的追求,是对父亲意志的违拗。这种对父亲的“怨”之所以只是心理层面的活动而不直接向父亲表露,原因之一正是由于在现实之中的“本我”往往是被压抑而不外露的,这也与潜意识里“本我”这一最底层人格结构相符合。

(二)超我:爱

根据精神分析理论,“超我”位于人格精神结构的最顶层。所谓“超我”就是人的精神中追求道德完善、个人理想的部分,是道德化的自我,由社会规范、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内化而来,其形成是社会化的结果。行事遵循“理想道德原则”。

在《背影》一文中,朱自清的“超我”主要体现在他对父亲的理解与感念上面。从叙事学上讲,《背影》的叙述中其实存在两个声音:一个是1917年的“我”,另一个是1925年写作时的“我”。前者是对父亲的回忆,后者是对自己的反思,而这里的反思在很大部分上是站在了“超我”的高度上。

朱自清的“超我”看到的只是父親的好,也站在了父亲的角度来反思问题。诸如文章情感的高潮部分,儿子望父买橘时父亲的背影触痛了儿子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让他体会到了父亲的艰辛和努力,感悟到了生命的脆弱与短暂,感受到了父亲含蓄而深沉的爱,不禁流下了眼泪,这是对父亲的理解,是“超我”的流溢。再如文章最后一段“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以及“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中的两个“自然”,从这两处可以看出,朱自清进行了立场的暂时转换,他理解到了父亲的不易并开始为父亲辩护。

朱自清对父亲的理解和感念便是遵循了“超我”的道德原则,与“本我”相对立,这是一种含蓄的“爱”的体现。由此也可以发现,我们在探寻朱自清的“超我”之爱时,他的爱就《背影》文本而言并不明显,是克制的,是秘密的,但是这种含蓄的爱依然能透过纸背有所流露,并且在他精神结构的最高层中必定为爱留有余地,并能够逐渐显露出来,这样才会有父子和解发生的可能。

(三)自我:爱怨交织,终成和解

根据精神分析理论,“自我”位于人格精神结构的中间层。所谓“自我”就是指人的精神中有意识、理性的部分,它暂时中止了“本我”的快乐原则,指引人们清醒地认识现实,行事遵循“现实原则”。同时“自我”是人格的执行者,通过协调本我和超我之间的冲突来满足个体的需求,一般情况下,人的行动均出于现实原则。

在《背影》一文中,朱自清的“本我”“自我”“超我”三重人格结构历经了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其中“自我”在协调“本我”与“超我”或者说“怨”与“爱”这两个对立冲突的人格结构时显现出了两重主要的表现。

1.“本我”大于“超我”:直面父亲时的漠然

朱自清“本我”的“怨”在现实生活中有所压抑,并且此时“超我”这一道德精神层次不够强烈,“本我”大于“超我”,则他现实表现出来的是《背影》当中起初“我再三劝他不必去”“我说道:‘爸爸,你走吧。这样的面对父亲时的不以为然与毫不领情,此时他的“自我”是携带了一定的“抗父”色彩但又有所拘束的对话或行为。

2.“超我”大于“本我”:父子和解的发生

当朱自清的“超我”大于“本我”时,是爱怨交织之下“爱”的突围,朱自清也就此实现了情感的突围,走向了与父亲的和解,这是在文章的最后一段完成的。“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此处是《背影》的结尾,是“我”的第四次流泪,是正文中背影的第三次出现,是由首尾的“不相见”到“何时再相见”,归结起来是“我”在爱怨交织的矛盾冲突中,“超我”大于“本我”,同时“自我”调节成功,朱自清完成了精神情感的突围来化解父子冲突最终走向父子和解。

综上所述,本我、自我、超我这三重人格构成了个体完整的人格结构,并且人的心理活动以及实际的行为均可以从三重结构之间的联系中找到合理的解释:本我和超我几乎是永久对立的,自我是协调本我与超我之间的矛盾后的现实表征。朱自清的“本我”是极端的怨,“超我”是另一个极端的爱,他历经本我、自我、超我的动态平衡之后,实现了精神情感上的突围,走向与父亲和解之路。

三、集体无意识:父子关系模式的映射

荣格将他老师弗洛伊德所主张的个人无意识进一步上升到了集体无意识,这是精神分析理论的重要发展。集体无意识是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一种人们不约而同的心理或行为,而原型是集体无意识的内容,是普遍的、与生俱来的人物、行为或性格的模型。

《背影》中的父子关系的模式正是体现了我们民族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其实,早在二十多年前傅书华先生就读解出了《背影》所体现的民族集体无意识。他认为《背影》写的是“中国传统文人对父辈经验的忏悔情结”[3],即曾经不谙世事的儿子在过尽千帆之后对“不听老人言”的一种反思和忏悔,对父辈的认可与趋同,由此代代循环往复成为一种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在此基础上,笔者认为,《背影》中的集体无意识不应该是傅书华先生提出的这种单纯的圈环式的循环,而应该是一种螺旋式上升的往复。故《背影》所映射的民族集体无意识主要是这种父子关系模式的精神原型,具体地说,其聚焦在“父子冲突的建构”与“父子冲突的解决之道”两个层面上。

一方面,《背影》体现了由潜意识里的“弑父”情结、现实生活中的具体矛盾乃至于传统伦理与现代思想之间的交锋所导致的父子冲突、父子之爱的错位,同时也是俗语“无仇不成父子”的一种生动体现。另一方面,《背影》体现了在这种错位的父子之爱里,儿子在爱怨交织的精神冲突之下终究实现了精神的突围来化解父子冲突,最终走向父子和解,也就是俗话说的“父子无隔宿之仇”的另类表征。在这两个意义上具有普遍性,这是一种出于集体无意识的惯性选择。但这种由“出走”到“回归”的父子关系模式并不意味着就是对父辈的完全认同,而是一种和解,只有这样,思想才会前进而不是停滞不前。这种由“出走”到“回归”的父子关系模式的无意识选择,不仅在历朝历代的历史变革中是这样演进的,在我们普遍的日常生活中也是如此,由此在历史与时代的积淀中形成了一种民族的集体无意识。

作者朱自清本人对于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创作是不自知的。关于《背影》的写作动因,朱自清曾在回答《文艺知识》编者提问时明确说:“我写《背影》,就因为文中所引父亲的来信里那句话。当时读了父亲的信,真是泪如泉涌。我父亲待我的许多好处,特别是《背影》里所叙的那一回,想起来跟在眼前一般无二。”在“集体无意识”的理论之上,荣格还认为艺术家是“集体的人”,即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受到了集体无意识的驱使,成为了一个非个人的,负载并且造就人类无意识精神生活的人。所以朱自清自己没有发现创作中集体无意识的书写,但该作品确是真切地显现了民族的集体无意识。

背影何以成为经典?此问在《背影》的研究史和其几度沉浮之中被反复提起。其解有诸如感情真挚、语言朴素、章法谨严等情感方面、艺术方面的多角度的解答。但从精神分析的视角来看,“集体无意识”正是《背影》成为不朽经典的一个重要原因。经典文学作品不仅仅是个人的情感传达,而是集体无意识或者表象深处的某种文化的表达。《背影》所呈现的,不仅仅是父慈子孝或者父子情深,更多的是亲子关系往往或者注定会因一些不可抗拒的原因而有所疏离,但我们终究能够坦然地面对,与自己和解,与父母达成和解,伴随其中的是回归后的对人生的体悟和对生命的理解。《背影》的百年即将到来,每读到这篇文章时我们依然有所感悟,这就是扎根在我们心灵深处集体无意识的一次颤动。

四、结语

《背影》这篇散文具有中国现代文学经典与中学语文经典篇目的双重身份。隨着西方文学批评理论的引介,大量的理论似乎成为国内文本解读的固有模式,同时精神分析批评也被一些学者认为是空想与机械的解读,有牵强附会之嫌。但笔者认为,《背影》作为课堂教学文本时,其解读的视角还需从课文的教学价值出发,正确地择取文学研究的前沿成果为教学所用,这样语文课堂才不会如李文平老师所说的那样“迷失在哲学、美学、生命教育等学科丛林中,偏离了语文教学的正道,失却了语文教学的味道”[4]。但作为文学文本时,其解读可以有多种方式和角度,精神分析批评是我们解读《背影》的一条可行路径。在精神分析批评视阈里,我们能读解到父子冲突的起源与转变乃至作者深层心理的动态变化,从单纯的歌颂舐犊之情,发展到丰富而复杂的对父子关系乃至其文化意义的重新考量,这可以让我们对《背影》这篇经典作品的理解更加深刻。

参考文献:

[1]王先霈,胡亚敏.文学批评原理[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116.

[2](奥)弗洛伊德.释梦[M].孙名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3]傅书华.永远的《背影》[J].语文教学通讯,2001,

(17):25-26.

[4]李华平.迷失在学科丛林中的语文课——兼评特级教师韩军《背影》教学课例[J].语文教学通讯,2014,(29):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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