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燕
(丽江文化旅游学院,云南丽江 674100)
夏洛特·帕金斯·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1860—1935)身兼作家、理论家和社会学家等多重身份,是美国第一波女权主义运动浪潮中的领军人物。她的女性主义思想具有强烈的批判性和先锋性,即使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依然能够提供一些有益的启示。吉尔曼的文学创作非常广泛,涉及小说、戏剧、诗歌等不同文类。《黄色墙纸》是其最著名的短篇小说,最初发表于第一次女权运动期间,但直到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才被 “重新发现” 并奉为经典,也正是这篇小说奠定了吉尔曼的经典作家地位。这篇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根据吉尔曼的自身经历写成,采用第一人称日记体的叙述模式,讲述了一位罹患产后抑郁的知识女性被迫采用 “休息治疗” 的故事。女主人公被严格禁止从事一切活动,包括写作、社交等,住在一个贴满黄色墙纸的房间里,最终精神彻底崩溃走向了疯狂的结局。一直以来,国内学者对这篇小说给予了高度的重视,相关评论成果极为丰富。基于中国知网的检索数据,截至2023 年12 月,国内的《黄色墙纸》研究论文数量达260 篇左右。对于一篇短篇小说而言,如此之多的评论数量无疑是引人瞩目的。
国内文学批评界对《黄色墙纸》的关注始于20世纪80 年代。孙蔚虹最早发表了一篇相关的评论文章《当代妇女的悲剧——评当代美国女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早期研究者大多就作品鲜明的主题和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进行综合分析,其中王丽莉《论美国女作家吉尔曼的〈黄色的壁纸>》和党明虎《〈黄墙纸>与女权解读》 等学术论文得到了较多关注和回应。但是总体而言,这一时期的研究焦点较为分散,理论视角的介入不足。
21 世纪以来,尤其是2005 年以后,《黄色墙纸》相关研究更是迅速升温,2006—2021 年平均发文量超过14 篇。新时期研究者的理论意识和理论素养也不断加强,开始呈现明确的理论导向。研究者的视野逐渐开阔,采用的理论视角不断丰富,不时涌现出令人耳目一新的研究成果,整体呈现出多元渐进的研究趋势。
鉴于以往的重复性研究较多,因此本文重点回顾21 世纪以来具有权威性和一定启发性、代表性的学术论文,尝试厘清国内《黄色墙纸》研究的基本脉络。以下主要基于研究内容和理论视角进行粗略分类,对国内的相关研究成果进行较为全面的梳理,力图呈现总体的研究面貌和研究趋势,希望能在此基础上对作品的研究现状形成初步认识,探索未来更多可能的研究空间。
绝大多数研究者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探索《黄色墙纸》的思想主题,并且达成了一定的共识。一般认为,《黄色墙纸》反映了女性在父权制社会中的从属地位和遭受压迫的痛苦,表现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反抗,表达了广大女性反对压迫、渴望自由平等、寻求解放的心声。同时有多位研究者指出,吉尔曼在小说结尾发出了通过两性合作消除性别压迫的倡议。其中沈艳燕[1]和陈茂林[2]等人的解读比较充分、全面,有较强的代表性。
尽管女性主义批评视野下的主题解读在结论上呈现出高度的一致性,但一些研究者从不同的切入点着手,提供了较为独到的阐释。刘英和姚海燕[3]大胆地从备受争议的优生学视角切入,认为小说反映了作为 “人类再生产的载体” 的女人因为受到男权压迫而导致 “退化”,表达了 “20 世纪初美国社会的普遍焦虑”。但是正如两位研究者指出的那样,吉尔曼等女性主义先驱对优生学话语的运用是在特定历史时代背景下发生的,其初衷是为争取女性权益寻找理论武器,而对于优生学思想的等级主义和种族主义等不良倾向我们应心怀警惕。多人通过分析作品的女性哥特艺术手法来解读吉尔曼对男权社会的批判。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郑朝琳[4]认为《黄色墙纸》对父权制的态度是矛盾的,既想反抗又有所留恋,显示出作者和时代共同的局限性。这种反抗的不彻底性也得到另外一些研究者的回应。上述研究都采用文本细读的方法,聚焦作品中的种种细节,从微观层面剖析作品的女权主义思想。此外,桂婷《女性文学中的医患关系分析——以〈黄色的墙纸>〈觉醒>〈钟形罩>为例》、赵曦《〈黄色墙纸>之疯癫式自由》、陈欢《从〈黄色墙纸>看女性意识的觉醒》 等也都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做了有启发意义的阐释。总体来看,研究者对小说女性主义思想的认识基本一致,但在某些方面不免存在争议。
21 世纪以来许多学者表现出鲜明的理论导向,通过多样化的理论视角对作品中的女性主义思想进行解读,提供了值得借鉴的研究思路。其中,以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为指导的 “福柯式” 解读具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力。学者洪流和李靓在同年分别发表论文《规训权力与反抗权力——吉尔曼〈黄色墙纸>的权力机制解析》和《〈黄色墙纸>中的疯癫涵义》,从不同侧面论述了父权制社会中男权话语对女性话语的统治,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力。刘娟[5]则从 “越界” 的角度出发,探讨了女主人公在对抗父权制权力禁锢的同时,尝试建构自我身份和个体主体性的越界行为。基于空间批评理论的研究成果也较为丰富,以周利娜《从空间角度解读〈黄色墙纸>中女性所受的压迫》、鲁晓川和胡戈《从空间批评看女性的觉醒与抗争——浅析〈黄色墙纸>揭示的女性生存空间》等论文为主要代表。毛延生[6]从现象学哲学的视角破译小说主题,借助黄色墙纸这一具体而微的实物元素,深入剖析了吉尔曼对女性生存空间的关切,这一研究是在当前女性主义文学研究 “文化诊断” 范式之外的一个有力补充。杨璐[7]基于凝视理论指导下的分析提出,父权制度下男性对女性的凝视是女主人公走向疯癫的根源,而吴杰[8]则对小说中的凝视与被凝视关系提出了新的看法。后者认为,原本被凝视的女主人公也在对父权和医权进行反凝视,这种 “凝视循环”表明 “吉尔曼也在寻求两性的平衡”。魏家文和陈思[9]运用存在主义哲学的相关理论来诠释《黄色墙纸》对女性命运的思考。赵晓燕[10]借助华裔学者段义孚提出的 “逃避主义” 概念,阐释了女性在逃避中挣扎着走向自由的艰难历程。蒋艺萍和关熔珍[11]运用伍尔夫等人提出的 “魔鬼” 说理论深入分析了阻碍女性作家职业发展的三种魔鬼。此外,也有人从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生态女性主义、新历史主义、原型批评、读者接受理论等角度解读作品的女性主义思想。虽然有些研究不够深入,但理论化的解读拓展了作品的意义维度,同时也扩展了相应理论的应用空间,总体看来是非常有益的尝试。
女性主义批评无疑是《黄色墙纸》研究中的最强音,不过也有一些学者在女性主义之外探索小说主题,不断开辟新的阐释疆域。谢谢[12]立足于后殖民主义视野批判了吉尔曼以白人中产阶级女性话语权为中心的文化帝国主义思想。魏巢凤[13]基于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提出的观点,剖析了作品中疯癫话语与理性话语之间的关系以及其中蕴藏的权力运作机制,并指出《黄色墙纸》本质上是对疯癫的复制与再现,并不具有女权主义者所称颂的那种力图颠覆父权制的力量。司林榕[14]认为小说主题关涉家庭之间、两性之间、人性与伦理之间的三重矛盾,已经超越了女性主义关怀,最终以社会和全人类为落脚点,在更广的维度上显示出吉尔曼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对社会问题的伦理关切。程心[15]以审美视角观照《黄色墙纸》,认为小说反映了女性审美意识被边缘化带来的问题,这种去政治化的解读发掘了作品的美学价值,具有很强的启发性。但汉松[16]同样批评了女性主义解读范式的狭隘性,改从美学视角出发,把小说中的黄色墙纸当作视觉审美对象进行批评解读,体现了文学研究的 “物转向” 趋势,是近年来较有影响力的一项研究。
总而言之,多元化的解读推动了对作品的多元理解,《黄色墙纸》的价值维度得到拓展。这也说明这篇 “小小的经典” 作品本身内涵和外延都非常丰富,常读常新,具有旺盛的文学生命力。
《黄色墙纸》大胆背离了传统的叙事手法,显示出独特的语言风格,因而成为文体学、叙事学批评领域关注的对象。
多人基于韩礼德的系统功能文体学理论,从不同侧面对小说的语言形式进行了细致分析,肯定了功能文体学在分析女性文本方面的应用价值。小说的 “前景化” 语言艺术也吸引了多位学者的注意。又有何靓[17]等人基于女性主义文体学相关理论,紧密联系小说文本进行了阐释。综合来看,文体学研究将语言学分析方法与文学批评相结合,通过分析语言形式来阐释作品的思想主题,具有一定的科学性和较强的可操作性,对建构文本意义有一定作用。
一些学者运用当代叙事学理论对《黄色墙纸》展开解读,通过对叙事形式的分析探究作品的主题意义,关注的重点涉及叙事视角、叙事结构、叙事时间和叙事交流等多个维度。具体而言,郑文静[18]等人探讨了小说的叙事策略,肖向阳[19]等人运用以詹姆斯·费伦为代表的修辞性叙事理论对作品进行了解读。李芳[20]运用女性主义叙事学相关理论,具体分析了《黄色墙纸》中女性叙事权威的建立过程。
《黄色墙纸》也是一篇现代心理小说,对女主人公从轻微的精神抑郁到彻底陷入疯癫的心理变化过程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描写。多位研究者运用精神分析批评模式对疯癫叙述者的心理活动进行了深入探讨,其中应用最多的是拉康的 “镜像阶段” 理论,女主人公的 “伪主体” 地位得到了较多关注。此外,曾真[21]运用拉康的潜意识理论分析了作品中女主人公自我意识不断觉醒的过程。
卡伦·霍妮提出的神经症人格理论也被用来解读叙事者疯癫结局背后隐藏的深层心理动因,即吉尔曼创作这篇自传性小说的心理动因。朱妤双和许庆红[22]认为,吉尔曼走上反抗父权之路的心理根源是其童年时期由于缺乏关爱导致的基本焦虑,《黄色墙纸》的创作正是与这一基本焦虑的无意识对抗。黄丽丽和化宪宪[23]则将叙事者基本焦虑的形成归因于个体在社会文化环境压制下的自我身份缺失,并指出叙事者在防御手段上经历了由 “屈从型人格” 向“孤立型人格” 的转变。
此外,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暗恐” 理论等精神分析理论也被运用到《黄色墙纸》的阐释中来,相关研究有一定的启发性。
国内文学批评界对《黄色墙纸》的研究兴趣经久不衰,许多学者将其与其他作品进行了比较研究,比较的方向主要集中在主题和叙事两个层面。
就主题层面而言,受吉尔伯特和古芭合著的《阁楼上的疯女人》的启发,国内许多研究者将《黄色墙纸》与其他同样塑造了 “疯女人” 形象的英美文学作品进行比较,如《简·爱》《藻海无边》《钟形罩》《秀拉》等。其中刘风山[24]和窦芳霞[25]等人的研究比较有代表性,他们大都强调 “疯女人” 形象的典型意义和发展演变过程,而肖淑芬和杨肖[26]则着眼于作品间的差异,挖掘《黄色墙纸》对 “疯女人” 叙事传统的突破。
除着力于 “疯女人” 形象的比较研究之外,一些学者探索了其他的比较对象。如杨洁和岳好平[27]认为《黄色墙纸》中的 “我” 与《一小时故事》中的马拉德太太具有 “惊人的相似性”。两位女主人公都受限于所处的时代,她们的觉醒和反叛自始至终都是无意识的。两篇小说的作者分别采用讽刺和象征的手法表现了女主人公表面上获得的自由,但死亡和疯癫显然不是真正的自由。胡小花[28]将《黄色墙纸》中的“我” 纳入 “新女性” 范畴,与《汤姆的丈夫》和《觉醒》的女主人公一起放在历史语境下,审视女性面临的生存困境。三位 “新女性” 的故事分别以疯癫、妥协和死亡的悲剧性结局告终,研究者认为这是时代无法摆脱的历史必然性。张雨[29]基于女性身份与个人空间关系的共同主题,从多个方面比较了《黄色墙纸》与《办公室》的异同。董伟杰[30]的硕士学位论文将同为女性哥特小说代表的《染血之室》与《黄色墙纸》作了比较,探讨了两部作品如何通过哥特小说这一体裁来传达作者的女性意识。此外,《安吉堡的磨工》《琐事》《雨中的猫》《女勇士》《紫颜色》等作品也被纳入比较的视野。
一些研究者将《黄色墙纸》与吉尔曼创作的其他作品进行比较,如短篇小说《我可怜的姨妈》和长篇小说《她乡》(又译作《女儿国》),揭示了吉尔曼女权主义思想不断发展和渐趋成熟的基本脉络。
通过与《黄色墙纸》的比较,有人指出了男性作家在表现女性主义主题上的局限性。郑丽娜[31]认为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尽管充满了对女性命运的同情,但仅是以男性视角来观照女性命运。娜拉出走之后该当如何?女性觉醒之后该当如何?易卜生没有思考这一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易卜生只是一个旁观者,缺乏吉尔曼那种对女性解放道路的关切。另外,劳伦斯的短篇小说《太阳》被认为是女性主义的代表作,但是李婕[32]通过多方面对比揭露了其隐藏的男权主义内核。
多位学者将《黄色墙纸》与国内作家的作品进行比较,并获得了有价值的发现。王文惠[33]注意到了《黄色墙纸》与《雷雨》的共通性,认为两部作品都探索了父权社会制约下女性的自我主体意识,对当时的妇女解放运动都起到了助推作用。冯一青和董双建[34]通过与《梦珂》的比较探讨了中美两国的女权主义在发展初期呈现的不同特点。谢艺[35]比较了《黄色墙纸》与《狂人日记》,认为两篇小说中疯癫背后的实质都是清醒,而疯癫形象的创造其实是作家以一种极端化的处理方式来突破精神桎梏,能够产生 “陌生化” 的审美效果和悲剧性的美学价值。此外,国内的比较对象还包括苏童的《妻妾成群》。
除了在主题层面进行比较之外,还有研究者从叙事层面切入,将《黄色墙纸》与《她乡》《狂人日记》《最蓝的眼睛》等作品展开比较。他们的研究发现疯癫叙事作品常常呈现诸多叙述上的共性,这一发现无疑是值得深思的。
综上所述,国内学术界对《黄色墙纸》的兴趣多集中在主题研究、文体学和叙事学研究、精神分析研究和比较研究四个方面,其中主题研究多从女性主义角度展开。近年来也有许多学者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理论化的解读逐渐增多,但是有些研究尚待深入,某些阐释还有商榷的空间。所以,虽然近两年《黄色墙纸》的相关研究数量明显下降,但是依然有较大的发掘空间。
总体而言,一方面,《黄色墙纸》的思想性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发掘,尤其是女性主义视角的研究成果数量众多,但其中不少是重复性研究,而且许多基于性别视角的研究陷入二元对立和本质主义的泥潭,大部分研究缺乏当代视角的介入。在一百多年的历史变迁中,不同时代的读者对这篇小说的评价和解读各不相同,这与时代背景下读者的认知现状和关切对象有密切关系。那么,中国读者一直以来是如何阅读接受这一作品的? 过程中有没有打上时代的烙印? 在当下的中国,性别议题备受关注,而且关注的焦点与以往时代有很大不同,当代语境下的国内读者会如何解读这部作品? 这些问题亟待回答。
另一方面,与思想性研究的火热相比,《黄色墙纸》的文学性尤其是审美价值遭到了忽视,相关研究数量寥寥,这是应当警惕的。前面的梳理已经显示出,《黄色墙纸》的意义和价值不是仅着落在女性主义的单一维度上,这篇小说有更丰富的意义内涵,更多元的价值维度。而且应该看到,一些研究者已经越过女性主义的边界,做出了新的尝试和探索,这对后来者有很好的启发和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