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祥,王成珊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进入新世纪以来,资本下乡在各地乡村已经成为一种常见现象,资本在乡村社会发展中的主导作用越来越明显。这并不是说国家层面不再发挥作用,而是说面对庞大的乡村数量和转型期问题,国家盘活土地资源和各种集体资产的条件有限,乡村衰弱、人才短缺、资金短缺、农民增收难等问题持续存在,利用民间资本振兴乡村就成为比较有效的途径。资本下乡不仅仅是简单的资金回乡,还包括更为广义上的商品、人力、技术、政策、投资和金融下乡。资本下乡对乡村的冲击是前所未有的,“伴随着下乡资本与乡土社会的相互嵌套,各主体间的持续互动改变了乡村治理格局,促进了阶层再造、村庄再造与村社重构”[1]。资本所聚集的社会历史动力足以对乡村产生根本性的改造,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资本下乡引发的乡村变革不但具有颠覆性,而且还具有定型性,它极有可能会决定乡村现代化的最终发展方向,进而影响乡土小说的现代性进程。早在2010年,丁帆就提出:“中共‘十七大’提出了乡村‘新土改’政策,由此而来的农业规模经营、大资本圈地、‘土地兼并’等,必将带来中国乡村更为深刻的社会变动。”[2]如果说多年前这个现象还有待于观察的话,那么今天,在社会形势、创作态势等方面涌现出的变化都说明讨论相关话题的条件已经基本具备。
乡土小说百年发展历程中,基本上保持了对乡村现实变革的深度记叙,何种力量在整合乡村就会成为作家表现的重要主题,如从过去的传统士绅到后来的人民政权,而资本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时段乡土社会中最具整合性的力量。这一方面是基于资本历史性进程的判断,在现代社会发展中,经济因素是一种基础性的自变因素,会支配其他因素,也是社会发展和文化转型的原动力;另一方面,资本已经越来越成为当前主导乡村发展的力量,也必然会成为乡土书写的重要主题,而不是可有可无的、处于理论假设中的问题,不断变化的现实要求我们必须尽快做出回应。
尽管资本下乡在社会学等领域已经引起热议,但从今天的乡土小说创作和评论情况来看,绝大部分书写者和研究者都有意无意地忽视、排斥、批判资本下乡的现实,将其视为对乡村的一种破坏和阻碍。一方面,这与中国乡村现代化进程的倒错有关:和资本主义国家自由劳动力与资本同步形成不同的是,中国先是有了商品化的劳动力,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农民工,而后才有了资本。这使得在对乡村现代化的聚焦中,乡土文学书写者和研究者更容易将目光引向外部,关注农民进城问题,而忽视乡村自身被资本侵袭的问题。另一方面,资本下乡并没有被认真当作一个可能的角度来理解今天的乡土小说发展:作为一种乡村现实力量,它似乎最具有毁坏性,给予了写作难以处理、不敢处理的现实命题,使得乡土写作从未这样慌张、急切;作为一个显性的文本主题,它进入文学中,又处处呈现着简单化的描写和意义的匮乏,折射了乡村旧有经验的无能。实际上,作为一种乡村现代化的表征,它与农业产业化、农民主体性提升、乡村复兴等又密切相关——这隐藏着对于很多关注乡村的知识分子无法拒绝的诱惑与期待,而一旦我们认真发起对它的梳理便会发现,诸多如资本与劳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发展主义与保守主义等命题元素都会被牵扯进来。资本下乡甚至会对乡土小说的“元叙事”框架,对乡土叙事长期依赖的发展和进步、现代与前进等知识和方法论予以修正——很难想象一个文学的议题竟然有这么大的牵绊力量。本文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试图去探讨新世纪以来乡土小说内部潜滋暗长的东西,并解决以下问题:过去我们一直以来都视为负面的资本,是如何嵌入乡土小说的?资本下乡究竟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新世纪乡土小说的发展并提供可能的方向指引?
谈到新世纪乡土小说,很多人认为它是滞后的、衰落的、无解的,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固化的认识。而受困扰的研究者们不断寻找新的思想资源和理解路径。其实,这种认识的形成与新时期以来对市场、资本等问题的遮蔽密切相关。
有研究者表达过这样的感悟:“笔者考察了《人民文学》《当代》《小说月报》等重要文学期刊近三年所登载的反映乡村现实的作品,发现部分作品仍然在重复多年前的老话题,有些话题似乎出自涂军元、杨豪、李昌平等人的‘三农报告文学’和曹锦清、秦晖、陈桂棣、春桃等学者的乡村调查,而这些文本问世已经十几年了!”[3]这样的总结不无道理。我们可以拿新世纪以来的一些作品进行论证,比如2016年出版的刘继明的《人境》,所反映的基本都是十几年前的乡村问题和状况,其中马垃的经历和社会学者所讨论的话题都与中国加入WTO之后的发展道路及取消农业税、解决“三农”问题等有关。
为什么乡土文学会这样滞后?文学的转型和社会的转型不一定是同步的,因为对社会现象的讨论需要经过心理的沉淀,需要整合为经验。但是如果一直处于滞后状态,那显然就是文学自身的表述机制出现了问题。滞后并不是简单的经验更新问题,可怕的是人们开始普遍倾向于这样的观点:乡村已经没有可供接续的经验和意义了。考察贾平凹、李洱、阿来等作家对乡土的感慨就能够发现,他们使用最多的词语是“困惑”“复杂”“失重感”“变化太大了”等等,似乎表明乡村越来越成为问题,甚至于一个非常吊诡的现象是,很多乡土作家将资本下乡看作是乡村的终结。莫言、李佩甫、阿来、刘亮程、贾平凹、格非等人的作品中都涉及资本下乡的问题,比如:阿来《空山》的结局中机村即将被拆迁建成一个巨大的博物馆;格非《望春风》中的儒里赵村被工业园和新的居民小区所取代,春琴和“我”回乡的时候不禁黯然神伤;刘亮程《凿空》中旧阿布旦村也要被一轮新的乡村建设所彻底改变;等等。何以在乡村历史叙事的尽头会获得这样的结局?资本下乡为何被描述成这种形态?这本身是一个值得推敲的问题。
乍看之下,乡村的终结问题似乎与资本下乡有关,但如果我们仔细甄别就会发现,无论是在现实层面还是文化逻辑层面,这都是不成立的。首先,资本下乡这一历史性现象的发生,从根本上讲是劳动力在乡村普遍撤出之后,“谁来种地”成了问题,资本这一劳动的替代性资源便大规模进入农业,虽然它在改造乡村,但是也在复兴和振兴乡村。其次,很多作家认为资本带来乡村的衰败,导致了社会的分崩离析,这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它否认了文化和社会的各自独立性,文化的转型并不一定与社会同步,文化往往要滞后于乡村现实变化。而我们要追问的是:为什么乡土小说中资本与市场等会遭遇这种不公平的对待?如果是暂时的不适应也罢,可是在市场经济已经获得充分认可的今天,为什么还是如此?这其实牵扯到新时期以来乡土小说内在发育上的“先天不足”。
仔细梳理新时期以来的乡土小说发展轨迹就能发现,这种仇视资本、恐惧资本的观念并非没有来由。众所周知,新时期以来的改革是从农村开始并获得成功的,农村的改革也被称为“体制外市场化”,它是以不冒犯体制为基础的,或者说它根本就不会造成什么政治风险——真正的风险恰恰是不改革所累积的贫困、饥饿问题。新时期之初,最有魅力的作品往往都是一些乡土小说,如何士光的《乡场上》、贾平凹的《鸡窝洼人家》、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李顺大造屋》、古华的《芙蓉镇》、鲁彦周的《彩虹坪》、张炜的《古船》等等。这一时期,大众对于市场化、商品经济、私有产权等都充满着幻想,市场话语与启蒙话语、政治话语等语义域是相通的,都建立在对过去的否定之上。这时候,市场蕴含的自由和解放命题被其他问题所遮蔽,农民面对市场、面对剩余价值都是羞愧的、不知所措的,如:李顺大为了盖房行贿了两条烟,内心产生了极大的不安;陈奂生为队办企业搞来原料而获得了600元的提成,个人价值观直接被颠覆……面对市场,他们更多产生的是震惊和不解。
1984年之前的文学其实还没有充分关注到社会的公正问题,社会不平等的溢出效应还没有那么明显。1984年以后,农村经济改革困难重重。从事农业副业、农业运输、农产品加工等行业的农民获得了更大利益,如高晓声1991年发表的《种田大户》中,陈奂生和供销员王生发、养鱼户王洪甫的收入是悬殊得难以比较的。以往的改革共识由此开始产生分裂,一方面很多人因为社会贫富差距陷入了新的“贫困”处境中,另一方面部分“先富起来”的人则已获得了利益实现,可以无视新的处境。改革所承诺的平等、人道、公正等似乎离人们越来越远,商品经济带来的公平问题已经不容忽视。既要公平又要发展,显然是乡土小说面临的一个难题。叙事者为了破除这种两难困境,普遍采用了这样的一种处理方式:将经济问题转化为伦理问题。如:《鸡窝洼人家》中富起来的禾禾不忘带领村民致富;《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小说一直强调他品行中的“仁”“恕”,强调富起来的他对于乡村的贡献;张炜的《古船》中,隋抱朴天生背负着家族私有制的“原罪”,将企业捐给了全镇。在乡村生活中,人们非常看中道义和平等,公平的最大敌人就是利己主义、个人主义,如果效率的提升、个人的致富是继续服务于大众的,那么就是可以被理解的。后来的乡土小说延续了市场化的叙事,暂时维持着原有的局面,但这种对市场经济及其附属问题的机会主义式的处理方法,让乡土小说的魅力大打折扣,这也是我们潜意识中一直觉得1990年代的乡土小说不如1980年代成就大的重要原因。
当朦胧的政治经济学的认识已经成为过去,乡村在新市场知识的定位和规划中变得清晰可见,社会对于个人经济自主、制度安排的要求逐渐提高。但1990年代的乡土小说并没有直面这些问题,而是一直处于失语的状态,“只能用人道主义的危机和道德堕落等语汇谴责社会的市场化,而无法提出富有理性批判力和建构性价值的思想”[4]。乡土文学中的精英形象已经失去了创造力和崇高性,呈现出普遍的道德低下,如周大新的《湖光山色》、蒋子龙的《农民帝国》、李佩甫的《羊的门》等小说中的描写都具有代表性。
由于那种普遍的、开放的姿态从一开始就是难产的,展现乡村复杂性的问题意识和勇气一直匮乏,便连带出了这样的历史后果:乡村在市场面前的恐惧,使得需要及时处理的经济与市场问题被迟滞着、累积着;劳动、市场、资本等这些具有历史性的要素在乡土小说中并没有得到确认和重新鉴定。加之,市场不断脱嵌于乡村社会,最终形成了乡土小说对市场、资本的疏离,无论它以什么形式存在,都是可疑的,那么回到保守主义中去就会成为普遍的价值选择——一种普遍的现代性信任危机。
新世纪乡土文学已经走过20多年的发展历程,然而鲜有人对“到底是靠什么样的叙事思想支撑着今天的乡土写作?”这个问题进行系统讨论,可能人们已经默认了乡土写作前景的悲观。新世纪乡土写作领域基本上没有什么像样的流派和思潮,甚至连应有的“口号”都是匮乏的,或者说不是纯粹的理论思辨就能够解决的。
在中外思想史上,乡村一直是保守主义的根据地,“保守主义与农业文明是相当适应的,它就是农业社会的主流思想。乡村生活是稳定的,连续的,可预期的,变化可控甚至可循环的。……保守主义常常含有对乡土和乡村生活的眷恋,而工业文明是一个伟大的均平者或者说‘推土机’,它铲平一切,改造一切,唤起欲望,推动竞争。”[5]文化保守主义当然也有绝对和相对之分,基本上都主张对农业文明的颂赞和对道德理想的追求,凡是以不同形式表达对传统文化赞赏、认同的理念,都可能被指认为是文化保守主义。1980年代的乡土小说靠着多重思想成就了高光时刻,1990年代以后启蒙主义、民粹主义、现代主义、民族主义等都日趋式微,而且不同思想潮流已经有了合流的趋势,当这些特别复杂、有着不同诉求导向的元素共存于一体的时候,其结果便是每一种指认与努力都是低效的、打折的。相反,在人文精神失落、社会道德滑坡的背景下,重新捍卫乡村价值、抵制市场经济荼毒成为主流声音,张炜、张承志、张宇、田中禾、刘醒龙等人都通过自己的作品表达了对传统文化的捍卫和对工业文明异化的批判。
新世纪以来,这种叙事笔调随着乡村衰落的加剧而异常流行。笔者对近十年的中短篇乡土小说进行梳理后发现,今天的乡土小说基本停留在留守叙事、怀旧叙事、进城叙事等几个单调的主题上,甚至都没有新世纪前十年那样有朝气和力量[6]。大量的挽歌式叙述的出现是批评界有目共睹的,这样的乡土小说与现实之间呈现出了不对称的关系:乡土现实是日新月异的,乡土书写却不断要求我们回归过去;乡村变化越大,乡土写作就越消极谨慎。保守主义的基本思维特点就是怀疑主义、传统主义和悲观主义,正是因为文化保守主义对现代文明持怀疑姿态,才使得乡土小说更新速度一直比较慢。今天还有很多作家如赵德发、郭文斌、迟子建、肖江虹、红柯、格非、刘亮程、阿来等都以不同方式表达这种认同。保守主义之所以能够一家独大,并非其提供了什么建设性的思想元素,而恰恰是其他思想资源的失效而导致的,它的潜台词似乎在这里:如果找不到价值上的指引,那么回归过去似乎就是顺理成章的。社会每前进一步,我们都会习惯,或者被迫去习惯,但是认识每前进一步却都异常艰难,而乡土问题被拖怠的时间越长,人们对创作现状就越焦虑。
所以,今天的乡土小说其实已经到了这样的一个拐点:是继续坚守保守主义路线,还是低调地承认资本已经入侵的现实?向前看,写作者是踌躇的,资本下乡所秉持的是一种商业意识形态,就是要将乡土社会的固化结构打破,将它的既定秩序重组,将种植、居住、交往等生产生活区隔化,这显然是文化保守者不愿意看到的;向后看,写作者又是揪心的,如果一直不更新自身的观念系统和认识,资源链条就会逐渐趋于单调,使得创作缺乏活力和应有的时代精神。
资本下乡到底会给乡土小说带来哪些影响,这是最值得关注的问题。作为自然事实的乡村与作为理论实体的乡村之间引入了新的关系和客观知识,同时也必须承认,无论乡村的残缺性还是某些本质性的迁移,都会带来很多范式的调整。
在新世纪乡土小说的发展中,其思想性似乎越来越弱,这已经是人们的共识。而大规模资本下乡的发生,则扯下了处于不断自我安慰中的乡土小说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剖开层层修辞之后,国家发展主义话语中的乡村振兴问题并不是时人因为乡村社会文化转型过程而面临的‘乡村终结’这种文化层面的问题,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乡村的贫困与发展问题。”[7]
过去,乡村问题一直是一个重要的思想文化问题,这是书写乡村的思维和知识基础。晚清以后,现代和传统之间的断裂日趋明显,现代知识在解释乡村问题上的话语权越来越大,现代知识分子对于乡村的理解主要依靠体验、调查和道听途说。到1920年代,社会各类报道和新闻中的乡村形象已经非常负面,“愚、穷、弱、私”等问题话语开始成为主流。在思考乡村问题上,民族危机论便不可避免地成为知识分子的内在思维和精神世界的重要投射,并形成了一整套的、以解决乡村问题为导向的理论认识,也即所谓的“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这种思维模式中,乡村问题被看作是一个整体性的问题,其中思想知识在解决这些问题上被赋予了优先性,这种认识范式一直伴随着百年乡土文学的发展演变。
到了资本时代,作为思想传统的乡村问题会逐渐被经济化、现实化、脱域化,因为今天经济问题被认为是解决其他问题的先导,意味着乡村问题不再被看作是一个有共鸣的问题,解决问题的方式更依赖于制度化、实践性和技术性等的可操作的东西。“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指导思想发生了变化。这时决策者不再着力于基本保障和平等,而是大讲‘发展是硬道理’,致力于追求经济增长速度……只要经济持续增长、饼越做越大,其他一切问题都迟早会迎刃而解。”[8]波兰尼在《大转型》中也提出,市场社会的兴起彻底改变了市场与社会、经济与社会的关系[9],中国1980年代以来的社会改革就是这样一个过程。过去人与人的关系基本依赖的是道德、宗教和政治,依赖于家族、家庭、村庄等共同体,通过互惠和再分配的方式维持社会关系,所以经济活动基本上是在社会关系和道德的包裹中获得生存空间,市场机制从来没有成为主要的规则。哪怕是在集体经济时代,经济关系仍然是服从于政治和社会伦理的,计划经济并不追求效率,而是最大程度地去保护共同体成员的平等和温饱。随着社会改革的加速,市场经济与社会的关系发生了逆转,社会关系开始被经济体系反向控制,一切嵌入了经济体系之中。显然,面对这种倒错,我们短时间内还无法反应却又不得不去适应,这也是很多作家为什么感觉到当下乡村难以把握的重要原因。
资本下乡以后,这种趋势还会加剧,乡土社会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已经凸显为实践问题,而不只是思想上的认识问题。过去的乡村问题是可以提炼的、压缩的,因为它的经验是有限的;今天的乡村所提供的、折射的乡土经验是异常丰富的,并且还在快速增长,任何人都无法亲自获得全部体验。此外,新世纪以来乡土小说的激进色彩几乎已经消失,知识分子和作家们也都多多少少看到了乡村问题所裸露出来的本质:它不是一个短期能够解决的问题——或许根本就不是作为作家的自己能够解决的问题。
怎么对待乡村,把乡村当作一个什么类型的组织,也是书写乡村的起点。资本下乡以后,村民的社会关系开始变得日趋复杂化,“‘资本下乡’通过推动‘农民上楼’、土地整理和流转、规模经营,极大地改变了农民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同时也在改变村庄的治理结构,村庄和企业的关系日益紧密”[10]。“乡村公司化”已经成为社会学讨论中的一种显学,当然,短时间内乡村不会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经济组织,这是中国“制内市场”特点所决定的。但是对于作为乡土叙事者的作家而言,这却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事件。乡土小说处于滥觞期的时候,作家是将乡村置于文化层面对待的,如启蒙视角中的乡村其实是一个文化概念,鲁镇、未庄等更多是作为一种文化符号。1930年代革命文学兴起以后,乡村已经逐渐被视为一个政治组织。当代的乡村叙事基本上还是延续着过去的这两种视角,而在资本越来越发挥作用的今天,该怎样理解这种新型的、经济化的乡村呢?
如果乡村被视为一个经济组织或场域,那么这个场域中的主体肯定是多元的,它的边界会非常宽泛,农民的概念等也必须做出调整。近年来一些乡土小说中出现的农民形象,已经提示这种思考的必要。如刘汀《草青青,麦黄黄》中的田晓是个回乡白领,严泽《杨春生做屋记》中的杨春生是个回乡商业精英,侯波《胡不归》中带领村民开展乡村重建的是薛老师。显然这会带来一系列的新认识,也即需要重新对乡村社会进行分层,分层即意味着认识论、价值观的颠覆。
政治视角下的乡村让我们适应了结构化、历史性的思维,如果采用经济分层就会打破很多旧的认识,使经济活动成为乡村本质、个体价值、社会关系的评价标准。比如怎么看待“经济人”角色?今天的乡土小说中,这类人物已经非常多了,如田耳的《韩先让的村庄》中,韩先让这么评价自己和周围的人:“我是鹭庄第一个吃旅游这只螃蟹的,鹭庄人都等着当笑话看。要我看,农村的愚蠢和落后就表现在这里,把新事物当把戏,等发现自己落后时就恨不得咬人家一口……我喜欢什么事都走在别人前头,走到后头就意味着吃屁。”[11]当这样的“农民”越来越多,面对经济活动中的个体化、世俗化,我们该怎么对待?该怎样去批判和理解个人主义与社群集体的关系?当然,资本作为一个“闯入者”,人们会天然地将其放置到熟人社会之外,要想让它主导乡村格局,就必须重构出一整套的能够代表普遍利益、普遍力量的机制;而资本本身还受到官方话语的监督,缺乏一种自身的稳定结构。人们出于对资本和经济组织现代整合能力的不信任,对其前景或预期的怀疑也是有理由的。
百年乡土小说发展中,农民一直是被代言的客体,他们无法表达、形塑自身,农民的出场都是靠现代知识分子这个叙事主体完成的。到了今天,资本下乡对知识分子以往所提供的现代性解决方案也会形成冲击,因为在乡土叙事中,知识分子给予的东西更多是一种抽象性知识,远没有市场化和资本带来的实践性知识更为直接和有效。属于农民的新观念体系必须是从实践中生发出来,才会有坚实的基础,在商品经济活动的倒逼之下才会产生具有选择意识和自由意识的个体性。今天的乡土小说中,启蒙书写越来越少见了,杨争光的《驴队来到奉先畤》、谈歌的《扩道》、董立勃的《杀瓜》、朱日亮的《野猪泡,野猪跑》等是为数不多的作品。一旦农民达到对理性普遍使用、自由使用的时候,也就标志着启蒙使命的成功以及退潮,而农民在市场化中的成熟是其重要原因。一个日渐现代化的乡村不断引发作家们的自我怀疑:以往的知识谱系和书写模式已经变得不太适用,我们是撤离还是坚守?
农民和知识分子参与现代性的生理基础都一样,两者的个性思维都是在现代性实践中生成的,只有先后之分,没有高低之别。知识分子本身是现代体验的先行者,乡土书写起源于知识分子的城市经验,经历了城市生活的现代知识分子,通过对比早年的乡村生活,具有了现代性的反思视角。到资本下乡以后,很多乡土耕种者都有城市经验,或者正在接受现代经验的洗礼,他们中的很多人与作家在现代体验中已经别无二致,甚至在知识水平上也没有很大的差别。今天的知识分子已经失去了那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和乐观性,以往那些“入世”“读书人”等的观念体系都在被更换。比如李洱《石榴树上结樱桃》中讨论国家大事的村民,马金莲《马兰花开》中走出大家庭开始进行商业经营的马兰等等,都展示出新的农民形象及见识。过去农民的愚昧麻木很大程度上是由生活环境的封闭造成的,资本对乡村生活的深度介入固然会引发人性的异化,也会带来人的觉醒,会让农民看到世界的更多可能性。比如杨遥的近作《父亲和我的时代》表达了对变化中的父辈的困惑:农民父亲、裱匠父亲在微信等新媒体的辅助下能够在朋友圈营销产品,这着实让“我”感到了困惑,或许农民的变化已经超越了知识分子的既定想象。以前知识分子自命为农民的引路人,现在看来,谁在引导谁成了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对于很多青年作家来说,他们似乎也不再视农民为落后者,知识分子已经无法完成对农民的对象化和他者化审视。朱山坡的近作《香蕉夫人》则表达了这样的一种困惑:“我”本来是同表姐一起成长的,“我”选择外出求学,表姐则选择成为橡胶园经营者,几经沉浮,但是从中我们读不出过去那种命运书写的悲观。在乡土文学发展中,生于乡土的祥林嫂、陈奂生乃至高加林,更像是一种宿命,而这种充满命运意味的书写正逐渐散去。表姐可以老去,可以失败,但是她在乡村从未妥协,一直坚守着自己的初心。这里主人公与表姐的关系,已经不同于鲁迅与闰土之间的那种隔膜,知识分子与农民已经不是简单的启蒙与被启蒙的关系,更多则是人生选择、职业发展的区别。
在资本下乡背景下,现代资本将乡村统一化,乡村与城市创作的趋同越来越明显,未来乡土小说最大的变化可能是:我们过去习以为常的地方色彩的退化。在茅盾、周作人的论述中,“地方色彩”“乡土特色”等经常出现,这也是乡土小说区别于其他文学类型的根本所在。今天,现代性在改造我们自身和世界,属于乡土的东西都在快速地“博物馆化”,比如《缱绻与决绝》中村民们将天牛庙变成博物馆,《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达吉亚娜把妮浩留下的神衣、神帽和神裙主动地捐给了激流乡的民俗博物馆。博物馆是一种现代建筑,它将过去的东西开发、保护起来,供人观看并产生相应的经济效益。乡村不断被新媒体重构、解构着,乡村的秘密被揭示出来,再也找不到以往的那种神秘性。今天的很多乡村已经失却了特殊性,未经人类认识的文化与文明越来越少,远方近在咫尺,异域就是当下、就是现实,是随时能够完成的超越。
当前“70后”“80后”作家正在成为乡土创作的中坚力量,他们对乡村的态度已经明显改变,那种情感性认识已经比较少见,如舒飞廉指出的:“没有了青年的血汗与梦想的乡村,失去了成长与死亡的仪礼的乡村,会由‘神话’重新返回自然,格式化为公司经营的‘绿色车间’与‘生态农场’。”[12]当然,也有作家看到了资本下乡背景下的乡村同样正在经历新生,如甫跃辉表示的:“我想说的是,我们允许城市不断更新,是否也该允许乡村不断更新呢?”[13]在具体的写作实践中,我们也能够发现很多变化,如:近年来一直提倡“新乡土写作”的舒飞廉,他的作品有《蛋白质乡村》《广长舌》《温泉镇》《冕》等,其中已经很难看到地方色彩了;陈楸帆也有很多充满后现代、后人类色彩的作品,如《荒潮》《匣中父亲》等作品中的祠堂、仪式已经被科技虚拟化。随着大规模的乡村城市化建设,乡村在很多地方已经变得和城市趋同了,特别是近年来随着“村改居”的大规模实施,很多作家笔下的乡村与城市已经没有太大的差别,比如周云和的《坐街》、费克的《最后的山羊》《空中的小关庄》等。更多作家如朱辉、夏天敏、田耳、付秀莹、尹学芸等人的笔下,已经充满了小区、广场、公园、红绿灯、种植园、产业区等新乡村意象,很多乡村地区呈现出城乡混杂的景观与风格,乡土的异域经验特征不再那么明显。资本是讲究流动的,资本下乡也在大规模地改变乡土的原生风貌和世俗人情,曾经因为共同的乡村经验而产生的统一而相近的地方生活样式和体验可能会逐渐消失。
过去的乡土作家如沈从文、蹇先艾、师陀、李广田等,都在自己的文集中以“乡下人”“乡下来的人”等不同口吻表达自己的乡土认知,贾平凹也不断念叨“我是农民”,但是这种表达越来越少,除陈崇正等个别作家喊出了自己“骨子里是个乡下人”外,在其他作家笔下则很少再出现这样的表述。因为对更年轻的作家而言,他们或许认为乡村的现代化是本该如此的,资本下乡之后,乡村越来越现代化,似乎在向“好”发展,这并非仅仅是出于某种进化论的召唤,而更可能是出于自身理解和经验的总结。
资本下乡意味着乡土小说认识和写作范式的诸多变化,在多重思想观念和写作惯性的支配下,乡土小说也可能会出现诸多变体。面对资本下乡,乡土小说书写不能只是被动地接受,而是要积极地回应,将快速变迁中的中国所产生的新的社会关系和精神生活的有效性确立下来,开创新的乡土写作局面。
资本下乡与目前社会学领域讨论的“新土改”问题密切相关,主要涉及农村的土地流转问题。20世纪的乡土小说充满着浓厚的政治色彩,关注地权等生产关系变革是其中必然的和压倒一切的主题。生产关系反映的是乡村生产资料为谁所有的问题,其主要涉及的是分配问题,而生产关系的变化进而带来生产力的发展。随着1980年代改革动能的释放完毕,乡村似乎进入了一个“无事件境”,回归日常生活也似乎剥夺了乡土小说的书写动力,一些作家只好继续转入对乡村发展史的描述——从中我们能够看出作家的某些偏好抑或无能,似乎没有生产关系的调整就没有可以被记录的东西。作家对生产关系极度敏感而忽视生产力的发展变化,对人的才能、动力、努力等只能够有限度地做出回应。新时期以来,乡土文学中的名篇《乡场上》《陈奂生上城》《鲁班的子孙》《古船》《鸡窝洼人家》等,都是写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带来的乡村变化。随着改革进入深水区,乡村生产关系的调整已经基本到位,乡村的变化更多体现在生产力的变化上,但是很多作家似乎还不适应这种变化,因此,及时调整以往的书写观念和模式显得非常迫切。
在新的乡村发展中,资本是新生产力的代表,也是土地流转最重要的主推力量。说资本是最有效的生产力,并不是说资本是没有问题的,它的逐利性、贪婪性和虚伪性都需要引起我们的警惕。比如在王十月的《米岛》、叶弥的《到客船》、杜旭元的《种房人家》等近期作品中对此都有体现。很多人对今天的乡村土地流转抱有很高的期待,但它的很多内容属于生产力范畴的革新。“新土改”不再是土地产权的来回变更,无法被放置到过去那种革命、集体、政治、解放的视野中对待,而更集中于资本、土地、知识、技术等生产力层面的要素市场的变革。这样,乡土社会生产关系的变革不再以暴力、革命、改革的形式展开,而是更依赖于资本等生产力的发展。
资本下乡启发我们要扭转过去的书写模式,将视点从生产关系转移到生产力之上,关注今天乡土社会中最活跃、最富有生机的力量。今天的乡村之变往往都是生产力的变化带来的,包括新的耕作方式、新的科技水平、新的营销方式,甚至也包括人自身的“生命”——人类认识、改造和建设世界的能力的生产。乡土小说的关注点也应该转入人的自由创造而不是外在的社会关系的变革。在刘汀的《草青青,麦黄黄》、朱百强的《种菜的老人》、孙爱雪的《轻灵的风吹来》、宋红星的《两亩地》等作品中,农民对于自身的职业和生活有了新的理解和渴望,从事农业经营不仅是为了获得保障,更是一种兴趣和人生态度。过去的解释系统中属于常规的事物,在新的情境中有可能是失效的,只关注巨大的社会变革而忽视生产力,尤其是人这个核心要素的变化,最终只能收获一种全面的失语。
资本则建立在相信未来的基础上,相信人的潜能,相信自身能够凝造出令人惊异的合作秩序,这是它对自然的乡村共同体的一种重构。资本下乡带动了多元化的生活方式,很多地区的乡村生活和城市生活已经变得非常接近,乡村建立起了公司制的管理方式和农地经营模式,空心村向特色产业村转变。这点在刘继明的《水漫北垸》、关仁山的《麦河》《金谷银山》等作品中都有体现。乡村的活力已经真正寄希望于乡村产业的发展,现实中我们能够发现,产业兴旺的乡村一般都没有遭遇衰落的问题。
关注新生产力的变革也是乡村重新参与“中国经验”的有效方式。百年乡土文学的经验其实就是作为地方的乡土支撑起“中国经验”叙事的过程。今天,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积累的经验正在快速更新,社会的新型经验和实践成分不断增多,但“乡土”在其中的参与度、影响力却越来越低,这并不是由乡土文化的完全失效导致的,而是因作家漠视了新经验所致。乡村并非没有创造,由于生产力的变革带来的乡村经验正是乡村最具独特性的地方,这对于挽救不断处于颓势的乡土文学,让乡土文学真正找回昔日的荣光,有着积极的作用。
转型期的乡村常给我们一种混乱的感觉,这主要是由社会结构与文化结构的严重不对称所导致的。出现这种变化只是一种特征而不应该被视为反常。侯波的一系列小说《春季里那个百花开》《胡不归》《思乡小学》等就都折射了城市与乡村的“混杂风格”。乡土写作中,我们可以忽视社会结构的变化,但对文化结构及其衍生的意义世界是不能忽视的,因为它是一种实现个人价值指引、帮助个人解释周边生活的东西。今天乡土小说带有浓厚的文化保守倾向,正是因其书写的文化结构是清晰的,它牢牢抓住了村民的意义世界,使得自身能够保持延续性。资本、城镇化等正在深刻地影响乡村的社会变革,但乡村的意义世界还基本停留在过去,仪式、共同体、伦理等还在以不同方式发挥着规范作用。意义世界的书写关涉着写作信念、价值立场和必要的方向感,很多人可能会质疑,资本作为一种物质形态固然能够改变乡村,但在价值功能上又能够起到多大作用?它能够实现村民意义世界的重组吗?其实很多创作已经给予了回答,这也促成了乡土小说自身未来发展的方向。
资本下乡带给乡村的并不全是罪恶,也有灵感、主体和资源,它在悄然地批判、改造小农的自然性、依附性、封闭性等,农民在与市场、新媒体、城镇化的对接中,实现了对自身、农业、乡村、生存、市场的新理解。在社会学界,人们讨论今天的农民的时候,开始使用一些“新中农”“新小农”等词语来表述。“新小农”开始在乡土作品中频频出现,如李建森的《李小三》、侯波的《胡不归》、宋红星的《两亩地》、高寒的《唐宋的田园生活》等。很多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以愉悦的姿态面对乡村,而不再像过去一样只会埋头于土地进行生产,他们从事农业是因为兴趣、闲暇、习惯使然,他们对于土地、乡村的热爱,赋予乡土小说新的内涵和特征。
过去,农民追求的其实是一种内向发展,这主要表现为粮食产量的提升、家庭组织关系的支持以及共同体尊严的获得等,这是乡土意义世界的归属。而现在,市场化社会打开了农民的视野,很多新农民突破了传统形象,也就是说,他们除了像过去那样勤劳、踏实、坚强之外,往往更为灵活,也更善于自我觉察。他们的意义世界也在扩张、增殖:他们会像过去一样思考生存问题,但这种思考又带有超越性、精神性;他们面对土地、市场产生过很多困惑,但在困惑中又洋溢着乐观、冒险的时代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资本也反驳了它被视为错误的负面评价。比如《人境》中的马垃、《吊马桩》中的韩先让,他们都能够适应冒险的境遇。现代社会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个人在做决策的时候都会面对这种不确定性,冒险精神意味着农民具备了能够承担丧失资源和利益处境的资本,同时也意味着他们有更高的实现自我的渴望。他们的奋斗精神不再像过去那样简单,而是以劳动者的自我感知为基础,也即土地的劳动者充满着对自我的认识和肯定,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和所从事的职业是有价值的,是与其他职业或者行业的人没有本质区别的。或者可以说,即使存在不平等,他们也并不在意。
当然,对这些新经验的描写还没有构成较大的规模和体系,或者说这种经验还没有被广泛传递,还处于发现、惊奇、消化的阶段,处于与旧经验的对峙中,不能与广泛的世界联系起来。但这也让我们看到,农民的意义世界正在转型:他觉得自己能够赋予这个世界意义,也能够把握住这种意义,只是能够与之共享这种意义世界的人短时间内还是太少。但是随着农民意义期待的外向化,这些新的经验会逐渐成为乡村经验的主体部分,而属于梁三老汉、白嘉轩、封大脚的时代已经远去,他们将逐渐成为一种过时的经验和文学风景。
乡村资本化时代并不意味着与以往经验的完全断裂,相反,百年乡土小说的经验在这里仍然是有效的,因为构成乡土小说的现实性基础依然存在,只是某些范畴在置换和迁移。学者黄应贵在考察台湾乡土社会发展的过程中,分析了新出现的“两地社会”“神秘经济”等社会文化现象,指出:“在工业化、都市化与全球化冲击下的农村,因人口外移、当地生计凋落等现象,让我们容易有农村社会没落乃至崩解的印象,但实际上它可能已在形成另一种不同的社会型态[形态],而不再是个有关农村兴衰的问题。”[14]
资本下乡虽然有助于我们打开视野,但它仅仅是为走出乡村困局提供了一种视角,它不是要与旧的经验切割,而是要完成对接。而且它本身不能够揭示城市化、家族历史、多元文化等的丰富面向。在乡村与地方经验再造的过程中,乡土文学仍然是以旧的乡土小说传统作为支撑,离不开乡村的仪式、记忆、思维、传说等。作家尤其是新一代的年轻作家们必须思考:有哪些可以内化的精神资源?又有哪些集体记忆?稍举两例:如河北作家关仁山与付秀莹,他们的作品都是书写资本下乡的典型,但是关仁山《金谷银山》《大地长歌》中的民俗、记忆等逐渐被新的科技种田、绿色营销、土地流转等取代;付秀莹的《陌上》却一直关注乡村资本化时代村民的乡村往来、日常饮食、人情世故等,这也使得付秀莹收获的赞誉要比关仁山更多。乡土民俗、生活形态、乡村俚语等都是乡土写作的灵魂构件,但很多作家对此缺乏深刻的自觉意识,使得乡土小说越来越呈现出单薄、模糊的不足。尤其是年轻一代的乡土作家如田耳、刘汀、朱山坡、宋小词等,在揭示乡村新变和新体验的过程中,对社群、历史、伦理、风俗的书写都充满着间隔,或许在新一代作家眼中,乡村衰退是一种历史的常态——自他们出生开始就一直如此,没必要选择反抗。这导致他们对于乡土生活的不敏感,无法理解那种对于乡村的崩溃感、错位感,即使走出乡村之后,理智上仍然会接受乡村的衰落。资本下乡不仅不能够呼唤出他们对于乡土社会的历史认知,反而会强化他们对于乡村功能必然转型的心理定势。
乡土叙事也兼具文化、历史叙事的功能,资本下乡召唤的更多是将来的而不是过去的东西,这会让很多人将精神和视点放在社会正在进行或将要发生的事情之上,失去属于自身的时间,无法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位置。历史想象本身也是一种认识自我、反抗文化的方式,没有历史的叙事很容易变成空间化叙事,对乡土过去的全面否定本身也是一种慵懒表现,“人类随时随地都要面对未知的未来,为此,他需要对超越其自身的真理的信仰,否则,社会将式微,将衰朽,将永劫不返”[15]。过去的乡村问题是一个重要的思想文化问题,是因为对乡土的反思往往都是站在几千年文明史的角度,而今天的乡土书写无法折射出作家深刻的思想和文化意识,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们缺乏大的视野。即使在“80后”乡土作家代表甫跃辉那里也很难看到那种丰赡的东西,他的《我的莲花盛开的村庄》《收获日》《庸常岁月》等作品只能描写琐碎的日常,也就很难去组织新的历史经验,并给予定型。在这种背景下特别需要新的历史意识来重新思考乡村的价值和走向,我们必须讲明白乡村从何而来,要到何处去的问题。乡土的风景画、风俗画、风情画在今天之所以具有价值,是因为乡土社会在自身的发展中形成了深厚的文明史内涵,来源于其所展示的宽广的历史尺度,这些都沉淀在了乡土文化之中。乡土书写只有打通这种过去的、通晓历史的思维,才能够形成自身的根据和评价自身的标准,从而具有更强的合理性、目的性,不然它所塑造的乡村只能成为现代性潮水涌入之后的一个“浮标”:尽管能锚定某些东西,但是本质上是游移的、不稳定的。
很多人担心资本下乡会带来乡土文学的消亡,其实最可怕的不是失去乡村,而是失去故乡——也即知识分子丧失对乡村的情感和表述渴望,将乡村当作纯粹的空间而不是有依赖性的地方。无论乡村如何变化,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是决定这个分数的分母,必须重新思考自己与乡村、农民的关系,以及书写乡村的意义何在。饶有意味的是,知识分子在当下的乡土小说中开始大面积消失了,它折射了作家与乡村经验的疏远,以致乡土书写中的“三画四彩”越来越稀缺。很多作家只是远观乡村资本化,却不去亲身体验观察,呈现出来的东西既单一又急躁,这也是对过去写作模式失效的一种应激反应,作家对乡村之变更多投入的是理智而不是情感。
今天我们的乡土小说,除个别作家的作品之外,其实很难称得上有个性。个人看待新乡村和资本都是主观的,这样带来的写作风格自然也应该是多元的。但我们的转型期乡土书写中,侯波的平实冷静、陈应松的压抑犀利、付秀莹的淡雅哀伤、田耳的戏谑反讽等等,都还称不上具有高度的可识别性。在老一代作家那里,他们普遍热衷于现实主义的手法,而在新一代作家这里,个性化风格已经开始出现,比如邓学义、舒飞廉、马金莲、陈崇正等年轻作家。在资本的催动下,乡村正在脱域,也正在变得更加丰富,更富有流动性,这其实也是一种幸运。资本下乡以后,一方面新的实验类风格的乡土小说是最值得期待的,因为资本与乡村的结合颠覆了乡村的样貌,另一方面多元化的乡土写作也是值得期待的,因为资本与人结合的方式也是多元的,对很多写乡土的人来说,每个人都可以写自己认识、经历过的乡土。比如乡土小说会变得像旅行小说,会变得像游记,会变得像人类学日志,甚至会变得像都市文学,这些都会因为作家体验的变化而变化。
作家主体的生成需要乡村现实的实践,这是“50后”和“60后”乡土作家的经典化之路。随着乡村功能的转换,现代乡土小说的叙事动力已经不在于传统意义上的认识乡村、启蒙农民,也需要将乡村作为作家自身的精神栖息地。资本下乡一方面改善了乡村的基础条件,重新组合着乡村,另一方面也应该成为作家体验乡村的有效方式,作家与乡村的关系不应该是疏远,而应该是更加的贴近。当前的乡土写作不仅仅是发现乡村的种种弊病,以及宣泄自己的愤懑、乡愁,而且还要深度思考作家自己与乡村之间的关系,找到乡村之于“我”的需要,以及这个时代书写乡村的意义究竟为何,这样的乡土写作才会持久而具有深度。文学作品不能总是成为对一个时代的客观记录,它还要有自己的个性,甚至有自己的盲目、偏见才是动人的。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知识分子到底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来看待乡村及自己所从事的乡土写作?经历现代化之后的知识分子如何反思自己与乡土的关系?在这方面,似乎只有刘继明的《人境》等寥寥几部作品有所触及,如马垃回乡构筑自己的木屋、风车,修复自己失落的精神,于乡土中重生。在今天的乡土小说中极少再见到孱弱或者颓废的知识分子——大部分书写者是在试图塑造英雄,塑造想象中的英雄,这种主体性身份其实并不产生于乡土,它更像城市对乡村轻而易举地占领之后的那种膨胀的自信心。台湾作家舞鹤寄居乡村十年反抗着孤独,西部作家李娟、刘亮程、马金莲等皆是如此。在媒介化、乡村资本化的时代,没有对乡村的深度沉潜,同样难以确立自己的经典性。
资本下乡在乡土社会发展中既是一个偶发事件又是一个必然事件,但我们的乡土写作却不能仅仅将其当作一个事件,而是要放置到乡土小说现代性进程中来对待。资本还需要与时代、乡土、制度等进行更具深度的协商,以适应历史提供给自己的有意义的角色。资本下乡不可避免地在乡土书写和乡土社会结构之间制造了一种较难处理的紧张关系,让很多乡土书写者难以从中找到把它与其他乡村经验关联起来的共同象征,但他们也正在努力破除以往认识和写作中的各种界限,重构一种新的写作范式和价值取向,这将有助于突破新世纪乡土小说发展的瓶颈。对此,我们应该保持谨慎的乐观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