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雯萱
(作者单位:天津工业大学)
导演田晓鹏继《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后时隔7年打磨了《深海》。这部影片在叙事、视觉呈现上都实现了不同维度的突破,尤其是对于特殊的童年记忆中最敏感纤细的部分有着独特的影像表达。影片中,女孩参宿与生父继母一家旅行时遭遇海上风暴,因幻觉中感受到妈妈的呼唤而被卷入大海。刚好看到这一切的南河跳进海中救了参宿,最后牺牲了自己。影片用相当的篇幅讲述参宿的深海之梦,通过参宿的视角对她自己的现实生活进行重塑,以富有意味的意象符号构筑了她的深海王国。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一部基于梦的故事,是潜意识下的符号组建,是基于镜像关系对人物塑造与人物内心的探索。作为类型电影的实践,该电影在类型叙事范式基础上融合现实主义视角,并以精妙的水墨粒子特效技术契合“想象力消费”需求和“想象力”创作表达,给国产动画电影的创作带来了新的启发,并进一步推动了国产现实题材类型动画电影的发展。
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所表现的不过是存在于潜意识中梦欲望的一种化妆”[1]309。人的欲望在现实中如果不能得到实现或满足,就会被压抑到潜意识中。梦是人的一种无意识状态,梦中的大脑处于休眠状态,那些在现实中被压抑的愿望会绕开意识的监督,将现实与理想的诸多细节元素在梦境中进行重组,电影《深海》便是在该潜意识机制下打造叙事内容的。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认为,梦是无意识心理元素的堆砌物,梦境中的每一个元素都是有意义的。电影中奇幻的深海探险便是参宿潜意识所构筑的梦境。弗洛伊德将人的心理结构分为意识层、前意识层与无意识层,这三层的相互平衡管制保持了人精神状态的正常。其中,反抗能力最强烈、难以成为意识的部分称为无意识。无意识与原始动力、非理性的内容相关联,当人在现实中无法满足这部分的欲望时,梦就发挥了作用[2]82。但是,梦的呈现通常是通过伪装的,电影中的深海梦境也是通过参宿对潜意识的重塑与再幻想而形成的。
弗洛伊德认为,梦的伪装方式包括凝缩、置换、具象化、润饰四种。电影《深海》中参宿的深海梦境的构筑便符合这种梦的机制。凝缩是将多个不相关的梦的隐意融合为一种整体形象[2]81。参宿的原生家庭遭到破坏,这在她的潜意识里已然形成了创伤,她对父母的爱有着强烈的需求。影片开头展示了参宿常常做的噩梦,梦中自己在雪地里艰难行走,突然看到了妈妈,走近却发现妈妈变成了黑色的怪物,妈妈的红衣也化作红色的黏液,后来黑色怪物和红色黏液也凝缩成了深海之梦中的海精灵与丧气鬼。置换是指“将各种梦的隐意重组成为在梦的文本表面的、外观上是无意义的形象”[2]81。现实中的小丑对应梦境中的南河,现实中的漫画情节对应梦境中的深海大饭店,现实中招财猫对应大饭店中的小猫“发财”。
具象化则将梦的思想以具有象征意义的具体形象表现出来。由参宿潜意识构筑的深海梦境,其中所有意象元素都可以看作对她现实困境与创伤的象征符号化表达。
润饰的任务则是将杂乱的材料增添时间性与因果性而形成连续的叙事体[2]81。梦是对现实缺失的体现,现实有多么灰暗,梦境就有多么绚丽。“深海大饭店”的绚丽画风就是对参宿内心创伤的掩盖和愿望的映射。由此可见,参宿对现实生活的潜意识积累而形成其梦之素材库,这些素材经过凝缩、置换、具象化、润饰四个造梦工序,最终形成深海之梦。
梦的形成来自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的潜意识堆积,人也通过梦实现了对现实中无法满足的愿望和欲望的释放。《深海》中梦境的视觉意象是对参宿潜意识的欲望进行的符号化呈现。尽管在影片中有许多非理性的元素,但是仍可以从梦中看出一定的逻辑。如果我们以一个儿童的视角,抑或是一个抑郁症儿童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一切似乎顺理成章[3]。深海大饭店、海精灵、丧气鬼、南河等意象,实际上是以一个具体的、形象的方式再现一个抑郁症儿童的幻想世界。
弗洛伊德认为:“梦乃是具有某种操纵过程的整个梦念所构成,在这种过程中,得到最多数和最强大支持的那些元素获得了进入梦内容的权利,就像联名投票那样。”[1]284梦和梦念由一定的编码方式所牵引,影像与构成其形态的符号之间存在联系,因此呈现在影片中的诸多意象元素具有其隐喻意义。参宿内心潜意识的象征化表达,是她内心强烈情感的外化。深海大饭店对应着参宿所认知的世界,饭店里的人物、事物既梦幻又真实,对应着参宿的生活,是她对自己生活经验的二次加工;南河对应着的是现实生活中的参宿自己,也是参宿坠海时救下她的小丑;深海大饭店中的舵手老金是参宿的爸爸,后厨阿花是参宿的继母,海獭小糖豆是参宿的弟弟;海精灵则对应参宿的痛苦回忆——小时候参宿被妈妈抛弃,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妈妈的长发和眼睛,因此在她的梦境中妈妈的形象碎片组成了黑色不明生物;红色的丧气鬼对应着因为不好的回忆、情绪而引发的负能量,会将人吞噬;深海之眼是参宿将现实的物件带到梦境中的一处意象,是现实中的参宿坠海后南河为她套的救生圈,也是参宿从梦境中觉醒回归现实的象征。可见,《深海》所展现的是两个感知世界的合并,一个是现实,另一个是梦境。参宿在濒临死亡的昏迷之际,将自己现实经验中所累计的潜意识化作梦境中的意象符号,最后编织出了与她的记忆相似又有所差异的深海之梦。
威廉·詹姆斯在《论内省心理学所忽略的几个问题》一文中提出了“意识流”这一术语,用来表达人流动着的、不断变化的心理状态[4]。《深海》以意识流的叙事手法专注于人物内心的探索,通过小女孩参宿现实世界与梦境世界的互衬,以非线性时空交错,呈现出较弱的故事情节性与逻辑性,从而强化了参宿的现实自我和心理自我这对镜像关系,通过人物命运和行动轨迹之间的相交与碰撞,实现了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对内心世界的探索。
“自我的认同总是借助于他者,自我是在与他者的关系中被构建的,自我即他者。”[5]《深海》中南河与参宿这对人物形象,通过借助“他者”实现“自我”认同的镜像关系而相互造就。参宿那个原本软弱的、逃避的“自我”被作为“他者”的小丑拯救并感化,她将自己的内心世界描绘成了一场深海探险,并将自己的意识与无意识元素投射在了南河身上,在同南河的抗争与统一中一步步实现自我认同,南河就是参宿全新的“自我”,南河就是坚强勇敢的参宿。
雅克·拉康提出的“镜像阶段”,是指6个月至18个月的婴儿已经具有了模糊的自我意识,并且在这一阶段会在镜子中辨认自己,从而完成对自己的真实身体和镜中自我的认同。第一阶段中,婴儿面对自己的身体实际上还没有整体的概念,当他们看到自己的影像时会将其想象为“他人”;第二阶段中,母亲或者其他家人对婴儿进行教导,使其能够将自己作为主体与“他人”分离,从而让婴儿实现真正的自我认同[6]。梦境中的南河是参宿理想的自我,他所经营的深海大饭店是参宿的精神世界,南河一直想让深海大饭店的食客满意,希望得到所有食客的五星好评,成就一个完美的深海大饭店,这也是参宿想要让现实中的大家对自己满意的映射。梦境中的参宿是否定的自我,南河遇到参宿时表现出的是嫌弃,因为南河觉得参宿并不能为深海大饭店带来帮助。而当参宿被丧气鬼缠身的时候,南河却是尽力帮助参宿逃离丧气鬼,可见南河是参宿的镜像自我,是参宿实现自我救赎的意识化身。由此可知,《深海》中所建构的人物角色并非独立存在,而是在镜像关系的相互碰撞中不断关联着,不断丰满着。影片让南河帮助参宿重构希望,帮助敏感自卑的孩子完成破茧过程,通过镜像关系实现人物角色的建构,实现了对拯救的叙述和对爱的表达。
影片的叙事聚焦于当下社会热点问题,通过探索社会普遍存在的精神困境给予有关生命意义的反思,并通过视听叙事手法给出了较具积极意义的解答。影片人物参宿面临着亲情陪伴缺席、重组家庭、抑郁症等问题,而南河则是在外漂泊闯荡的青年群体的缩影。在此人物设定之下,《深海》突破了传统动画电影夸张、扭曲现实的特点,而将深刻的现实意义内核渗透于这奇幻的“深海”梦境之中。
影片通过构建人物之间独特的相互关系,向大众展现了抑郁症群体的内心世界。悲观且总是被丧气鬼缠身的参宿与乐观积极的南河形成了相对的关系,也更像是存在于抑郁症患者心中的两个对立面,这两个对立面矛盾般地存在于他们心中并不断对抗。《深海》通过对抗的影像表达方式,用曾受过创伤的女孩的那段艰辛的自救过程,具体化、形象化地展现了其内心深处的矛盾及其化解过程。与自卑敏感的参宿相对的人物南河,其性格特征、价值观念与参宿形成强烈对比,与参宿在悲伤中选择消沉相比,他在现实的伤痛经历中坚定地选择了乐观与积极,在二人几次与丧气鬼的搏斗中,南河经历了对参宿从嫌弃到帮助、从抛弃到施救的心理发展过程,参宿的内心也逐渐被南河所感化,被南河对生活的信念所鼓舞而逐渐重拾勇气,最后冲破内心矛盾的束缚,找到潜藏着的深海之眼——理解和接纳了自己。可以说,电影《深海》从表面上看是关于抑郁症小女孩救赎的故事,隐于其表面之下的内核则是传达给抑郁症群体一种信念,他们是被关注的、被保护的,并鼓舞他们要像影片中的小丑南河一样主动逐梦,勇敢接受问题并解决问题。
类型电影作为电影工业化和商品化的产物,其“具有重复的情节动机、循环的类型形象、标准化的叙事模式和特定的表达内涵”[7],可以有效满足主流观众的审美期待。电影《深海》借鉴类型电影的创作经验与策略,在奇幻的英雄叙事类型外壳下注入现实精神,用绚丽的水墨粒子特效技术与奇观梦幻的故事满足了网生一代对“想象力消费”的需求,并以现实思考支撑着对“想象力”的表达。
“现实主义电影及其现实主义电影观念的现代化转换,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要探索现实主义电影与类型化的结合。”[8]现实主义电影关注人们的内心需求,以小人物切入聚焦对现实的关注,而通过类型化的范式能使故事为观众所接受与认同。《深海》的故事线索套用了美国好莱坞动画电影英雄叙事模式,却也在英雄人物成长的设定上打破了传统的刻板印象,以现实定位的角度赋予英雄以普通人的本色,打破了传统英雄叙事模式与现实主义叙事的壁垒。
沃格勒将英雄之旅分为“第一幕(日常世界、冒险的召唤、拒绝召唤、见导师)、越过第一道边界、第二幕上(考验、敌人和伙伴、接近最深的洞穴)、磨难、第二幕下(报酬、返回之路)、复活、第三幕(携万能药回归)”[9]。《功夫熊猫》《冰雪奇缘》等好莱坞动画电影都运用了该叙事模式。《深海》则在这套英雄叙事结构的基础上改编与重构,让英雄人物贴合现实。影片中的英雄之旅体现在小丑南河身上,小丑不仅救下参宿的生命,并在参宿梦中化作南河助她完成了自我蜕变。第一幕对应南河欲将参宿赶出深海大饭店;参宿招来丧气鬼,南河为了海精灵和钱暂时将参宿留下,这对应了越过第一道边界;第二幕上对应参宿被抛弃又惹来丧气鬼,南河施救,二人建立起情感;磨难阶段对应二人寻找深海之眼,南河帮助参宿对抗丧气鬼到达深海之眼,自己却牺牲了;第二幕下对应参宿在病床上梦醒,意识到现实中小丑为了救坠海的自己已牺牲,影片在此处进行叙事结构的创新,对参宿的梦境与现实作出了解释,增强了故事的情绪感染力,完成了叙事结构的闭合。而英雄形象的设定上,小丑南河与传统的英雄形象不同,小丑和南河都没有端正的五官容貌,而是一副“潦草”的流浪汉模样;作为深海大饭店老板的他毫不掩饰对金钱物质的欲望,甚至将海精灵的迷幻药用在顾客身上。好莱坞的英雄电影中,英雄往往天赋异禀,而《深海》则刻画了一个不甘命运出走家乡为梦想打拼奋斗的青年,尽管受尽生活捶打,却仍然会在陌生人遇难时奋不顾身相救。《深海》中南河的英雄之旅和人物原型强调的是现实生活挫败之下的英雄底色,是对英雄的祛魅,让英雄回归为具有劣根性的普通人,证明了英雄并非天生伟大,平凡的人也可以书写自己的英雄故事。
较中国传统动画电影来说,新一代的动画作品借助技术的创新实现了新的蜕变,在满足了互联网时代受众对动画电影“想象力消费”的需求的同时,隐含着对社会现实的深切关怀。据猫眼专业版数据,截至2023年8月,电影《深海》总票房达9.19亿[10],超《冰雪奇缘2》票房成绩,成中国影史动画片票房榜第十名。这证明《深海》不仅满足了网生一代的“想象力消费”的需求,也展示了中国动画电影告别神话故事改编之后,以原创现实故事满足受众需求的勇气与成功实践。
陈旭光将“想象力消费”界定为“受众(包括读者、观众、用户、玩家)对于充满想象力的艺术作品的艺术欣赏和文化消费”[11]129。互联网环境下,“狭义的想象力消费则主要指青少年受众对于超现实、‘后假定性’、玄幻、科幻、魔幻类作品的消费能力和消费需求”[11]129。近年来,动画电影在“想象力”和技术的加持下,为受众带来了审美奇观与视听震撼。如《哪吒之魔童降世》《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等高票房动画电影皆跳脱出经典动画电影窠臼,既给予了受众新奇的体验,又符合网生一代对作品中通过突破社会常规而确认自身独特性的审美需求。相较于这些神话改编作品,原创现实题材故事的动画电影在“想象力消费”的趋势下开始崭露头角。《深海》自主研创“粒子水墨”技术,影片中海洋生物、毛发、波浪等画面,皆由流动的粒子汇聚在一起,最终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深海盛象,满足了观众对视觉震撼的“想象力”需求。
除了对角色和场景进行想象构建,电影更以现实的深度揭示抑郁症患者的个体困境,让“想象力”的诠释不仅仅浮于表面。《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显示,青少年抑郁检出率为24.6%[12]。《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指出,青少年抑郁症69.57%与家庭关系有关[13]。《深海》将抑郁症的脱离群体、心情低落、自杀倾向、礼节性微笑等行动细节融入故事之中,借抑郁症青少年的缩影——参宿,表现他们内心的挣扎,揭示隐藏在他们“懂事”“孝顺”背后那些不可见的诉求,呼吁社会对他们予以有效的治疗和帮助。《深海》用“想象力”的表达塑造了深海下的“拟像环境”,满足了互联网背景下的受众的需求,又以现实的笔触构思出这令人触动的催泪之作,拓展了“想象力消费”的新维度,是国产动画电影在创作实践道路上的全新突破。
《深海》在看似绚丽的视听盛宴背后向观众展现了灰调的现实底色,揭示了抑郁症患者这一群体的精神世界,以一段奇幻的深海冒险之旅讲述了抑郁症人群的自救故事。《深海》摆脱了国产动画电影多使用神话故事改编的窠臼,以一位小女孩的潜意识符号串联起整部影片,展现了一段独特的生命旅程。影片创造性地将类型叙事范式与现实主义融合,构建出生动的奇幻故事,满足了网生一代的“想象力消费”需求。在春节档以“合家欢”为主流的特定时期,该电影大胆地以抑郁症儿童的视角来讲述和理解这一群体,用超现实的幻想与影像修辞呈现创伤,抒发对他们的关怀。《深海》所带来的社会现实意义尤为特别,为国产动画电影的创作提供了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