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红花
风的力量无法抗拒,我被它推搡得东倒西歪。艰难地扶着一棵树站定,于风的喧嚣处听见行道树的骨骼里发出巨大的断裂声。远处一棵大树被咆哮的风拦腰折断,血肉分离的瞬间,向天空做无望的呐喊。
这就是我所生活的小城哈密,一场接一场的风,吹得毫无章法,也毫不留情。我们在风中一天天变老,五十岁之后,倒是对风不再畏惧了。天气预报得知有风来袭的消息,必会提前关严门窗,捂好口鼻从容出行。
生命中突如其来的风比大自然赐予的风猛烈得多,当它狂暴狞笑怒吼哀号时,光怕是没有用的,唯有迎风前行。
行至中年的人生,每个人的故事都在风中游走。风一辈子都不能平静,和人的感情一样。风的气息里裹藏着眼泪和欢笑,也夹带着人世间最暖的情。
所谓得失如云烟,转眼风吹散。人生不过百年,我们轻轻地来悄悄地走,细细品来,无不弥散着风的味道。
唯有清风明白
她是我在朋友画室里偶遇的女子。五十多岁的样子,短发瘦脸,低头在纸上一笔笔地画着哈密瓜。灿黄的哈密瓜上隐着一脉脉的绿。那秧上的碧叶不断舞动的,有风在瓜田里穿行,该是一场秋风。新鲜的果实甜美又圆润,仿佛在等待盛大的丰收。
她抬头露出浅笑,友好地递来一张纸,并主动一笔一画教我。我潦草勾画中明显透出几分急躁,一笔下去便画成了滚圆的西瓜样貌。
似乎看出我的心神不定,她起身坐在茶台前,端上新煮的一杯安吉白茶,并长久安静地端详我。我那时正生着病,脸黑得如同锅底,恨不能把整张脸用面具遮掩住,所以最不喜对方盯我久看,局促中起身告辞,她送我到画室门外,轻声说:“知道你生病后心情不好,只要不要命就不算大病。我得了癌症,活不了几天,但活一天就得有一天的精气神儿。”
我一时怔在原地,抬眼看她,蜡黄的脸上虽无血色,眼底亦是漾着笑的。我的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流,流淌至全身每一个细胞。感恩我那热心的好友,原是派她给我鼓劲的。而有情有义的她,又不惜暴露自己的隐私来宽慰我。我拉住她枯瘦如柴的手,发自肺腑地连声道谢。晚风吹拂着她灰白的头发,橘红的霞光打在她失血的脸上,这张脸倒生出了几分奇异的美。
说到秋风四起的季节,恰是她退休的第二年。好一阵子她总感觉万般不适,呼吸困难、胸痛、咳嗽、声音嘶哑,还大口咯血,那吐出的血是鲜红的,她心下一惊,自知不妙。让爱人陪着去了医院,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入夜,她和丈夫抱头痛哭。二十六岁的儿子才刚参加工作,她好想看着儿子娶妻生子,却等不到哪一天了。
心有不甘的丈夫又陪着她去了北京、上海等各大医院检查,夫妻俩都希望这是误诊,可她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无不印证着这个无情的事实。她常常胸闷到窒息,并伴有持续性发热,甚至全身疼痛难忍,咯血的频率日渐频繁。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汹涌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她是个胆小的女人,怕黑怕鬼更怕死。平日里她最爱去人气旺的地方,旅游时她偏选旺季出行,为的就是在人来人往中感受鲜活的生命气息。现在,她要独自一人赴死,巨大的恐惧牢牢抓住了她。夜里她常常被鬼怪追杀,尖叫着惊出一身冷汗。陪护她的丈夫满脸憔悴地紧握住她的手。
如过山车般的跌宕起伏后,她豁然开朗了,放疗化疗靶向治疗她都试过了,癌细胞已悄悄游移到了肝区。接二连三用药、检查、打针,病痛却一点也未曾消退。她断然提出出院回家休养,用剩余的时光干点自己想干的事儿。丈夫死活不肯,她异常平静地说:“我们半辈子省吃俭用存了些钱,这病横竖是好不了的,不能把家底也掏空了,到最后落得人财两空。儿子要结婚,你要养老,我走了你们的日子还要过下去,不能再浪费时间和钱财了。”后来,在她短暂昏迷期间,丈夫和儿子两次把她送进医院,她都偷偷逃回了家。
拖着病体,她毅然报名参加了绘画班,并去看了大海,去了向往已久的周庄乌镇,品尝了东坡肘子、西湖醋鱼,凡心之所愿皆想短期内一一实现。
月明如水,晚风习习。儿子丈夫陪她在自家庭院中望月。这两位挚爱的男人给了她半生的幸福和快乐,心怀感恩的同时,她依旧充满了不舍和眷恋。她郑重地对父子俩交代后事:家中的存款给丈夫留三分之一养老,其余全部留给儿子交新房首付。丈夫有退休金,日后再找个能相伴终老的人,一个人过她不放心……她絮絮叨叨地交代着,每一句都能触及两个男人的泪点。衰惫与坚强,凄怆与坦荡交织着,他们坚决阻止她说下去,但她必须把话讲完,她担心再看不到下一个清晨的太阳。她多想留下来陪伴他们啊,可是,走得最快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后来,我在画室见过她三次,她一次比一次单薄,像一片纸或一片落叶,瘦得脱了形。我添加她的微信,微信名“清风”是她下一世的愿望,下面一行小小的文字:“我想我是风,来去自如,随缘游走。”她的画笔下,春天的微风拂遍了葱茏的碧野,夏日的暖风吹开了满园的姹紫嫣红,秋天的金风把天地染得一片火红,冬天的寒风把冰清玉洁的世界装扮成一派银白。
就是这样一股清风,吹进了我的心田。如此通透豁达的女子,面对步步逼近的死亡,却日益强大起来。我与她,虽隔着一米间距,也能感受到她风一般的柔韧和坚定。
半年后,她风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去了,我舍不得删掉她的微信。此刻,她一定变成了真正的风,没有脚步也可以走遍世界的角角落落,没有翅膀也可以抵达心向往之的任何地方。
被大风刮走的钱财
在我认识的人中,他是最潇洒的画家。提前五年从处级岗位退休,投身到自己热爱的绘画事业中。他提笔画新疆山水,仿佛摄影家的镜头,近景、中景、远景渐次铺陈开来,他用无声的墨象语言,酣畅淋漓的放笔挥洒,寥寥定景布构下,犹然可见崖壁嵯峨、戈壁茫茫、骆行瀚海、静水流深,磅礴宏大的山水气象跃然纸上。画风如他待人的胸怀,宽厚炽热,我们一群文友都爱和他谈天说地。
偏偏顺風顺水的日子过不到头儿。画家的爱人一退休,就被告知因当地人事部门的疏忽,爱人的退休金和身份界定出现了问题,退休金暂时无法发放,这一放就是三年之久。夫妻俩从此走上了用法律维权的漫漫长路。平静美好的生活如湖中投石,从此波澜起伏。画家再没有从前的笑声朗朗,愁苦布满了他的脸庞。
阴云密布阻碍着他的绘画灵感,他逢人便大倒苦水,手中的画笔凝涩了,眼中的光芒散去了。我多想劝慰他,能否寻求退一步的折中办法,否则这样精神内耗下去,即使将来问题解决了,心中的郁闷会结成疾病,逐渐侵蚀健康的体魄。幸运的是,通过不懈的努力,他总算找到了打开重门深锁的钥匙。虽是舍去了一点钱财,但总算有了相对满意的结果。
和画家走在晚风拂面的傍晚,他感慨万千。生命中的大风来袭,造成损失在所难免,那随风而逝的,都是不属于自己的财富。潇洒的生活态度,恰是如风般的收放自如,我为我的画家朋友而感到欣慰。
约二十年前,我家有一处位于城郊结合部的老院落。一条通往院子的小路尘土飞扬,流浪猫狗把这方无人管理区当成了乐园,成群结队地在尘土中打滚戏耍。一条水流湍急的渠道横在路中间,两旁杂草丛生,常有小猫小狗的尸体漂流而下,间或听说谁家的幼童失足落水而死,就更加对这尘土深处的庭院生出了几分嫌隙。
父母已搬进了新楼房,小院离楼房大约有一公里的路。父母放心不下曾经的老屋,总是往返于新楼旧屋之间打理家务,出门时手里还拖拽着两个三四岁的孙子和孙女。小院内十分干净整洁,果满枝头,繁花常开,尤其是秋天来临时,成串的红葡萄绿葡萄趴在棚架下,惹得孩子们满眼放光。
孙辈们常常缠着姥姥姥爷来小院玩耍,于是,老人小孩屡屡眷恋着田园。秋风渐起,寒气渐生,父母忧心院里的花草树木过冬的艰难,又奔忙着给葡萄下架覆土。苹果树桃树也纷纷裹上了棉衣。生怕屋里安装的土暖气冻裂了,两位老人又是砸煤又是生炉子,手脚不停地忙乱着。这房子,相当于他们的孩子,牵肠挂肚地放不下。
由于不停在两处穿梭,儿女的担心渐渐演变成了焦虑,我们眼里,隐隐感到的是暗藏的危险。往返的路上要过一条川流不息的马路,还要过一条随时可能呼啸而来的火车道口,路上还要提防着野狗的突然袭击。“干脆把老屋卖了吧。”父母聽后沉默良久,也觉得卖了就不再朝思暮想了,一别两宽,倒是图个清静。那住了十几年的老屋,便以四万多元的成本价,卖给了一个有七个儿女的大家庭。
时光飞逝,随着兵团城镇化行进的步伐,听闻要在老屋附近铺建双向六车道的宽阔马路。那曾属于我们的老屋,不偏不倚地骑在路中央,拆迁赔偿款是五套立于街边的崭新楼房。朋友们怂恿我们:“老房子又没有过户,你们兄妹去找他家闹,就说最少得分给你们一套房。”我们都是爱脸面的人,这样的事情任谁也做不出来。
一天,朋友指着半幢楼房对我说:“瞧,这就是赔给他家的五套房,这原本是属于你家的财富哦。”我的心不觉疼痛了起来。
家人团聚的一个周末,我们说起老屋赔偿之事懊恼不迭,父母亲却显得格外平静:“我们命里没这个财,再也别想这事了,一家人平平安安地比啥都强。”妈妈一字不识,却一向活得明白,她淡淡地说:“把眼睛长在前面别总往后瞧,就全当这个财被大风刮走了,刮到别人家里就和咱没关系了。”
当然,父母亲的洒脱也是有活生生教材的。在老屋附近的一户人家为想拿到更多的拆迁款,顽强地当了一年多“钉子户”。当200万赔偿款到手的第二天,老人家就因兴奋过度一命呜呼了。这钱,实在是有命拿没命花。
“全当被大风刮走”的理论我记了很多年,有时在得失间难以权衡时,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那句平实的话,自然界的风和得失之风是如此相近,我的母亲虽没有文化,却早悟出了其中的真谛。
后来,我生病提早退休,一起的同事们偶尔也会啧啧惋惜:“这两年又涨工资了,或许你再坚持一下就能享受职级晋升的待遇了。”听罢难免有一闪念的遗憾,但再一转念,便想起了母亲的话。是啊,这些身外之物有便有,没有便不可较真挂心。权当一阵风吹过,来无踪去无影罢了。
生活际遇的起落,命运之帆的浮沉,须臾之间的得失,是人人都会面对的棋局。当我们举棋不定时,恰有一阵风在天地间翩跹,聆听风儿吟诵的诗句,答案就在吹乱了的白云青烟里。
渐渐温柔的风
我们小时候,白毛风一整天刮个不停,那时植被稀少,每一场风都来得相当彪悍霸气,在戈壁滩到处撒泼打滚,一瞬间吹得天昏地黑飞沙走石,直到一周左右才渐渐没了气力,咳喘着停歇了下来,循环往复无休无止。那时的大风天很可能把小孩子刮到荒郊野外遇险,所以有风的日子,大人们关门闭户,绝对不准孩子们在风中玩耍。
困在院中的孩子们,猴急地隔院大联唱:风风你再刮,我拿镰刀割你的腿。谁晓得风的腿在哪里,它跑来跑去可能浑身都是腿吧。孩子们无处下手,只是喊得声嘶力竭过过嘴瘾。
我是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人,对风是存着畏惧心的。狂风中迷失方向被冻死的小伙伴留在记忆深处,飓风中推倒房屋摧毁苗木的景象历历在目,暴风中人们三五成群提着水桶扑向燃烧的烈火,无处躲藏的牛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风在自然界中破坏力之大令人胆寒,也由此落下了坏名声。
当然,经过漫长征途中人为对生态环境的修复,现在的风,仿佛进入了老年,步履越发蹒跚了,脾气也远没有年轻时那么暴躁,偶尔也发飙,却收敛温和了许多。究其原因,大概与新疆越来越好的绿化有关。
黄沙梁种上了果树,戈壁滩植上了灌木,连山路铺满了绿草,人行道开满了鲜花。风穿越千山万水时被一片片姹紫嫣红迷住了眼,它的脚步一天天放缓。防护林绿化林挽起手臂挡住了风,风在茁壮生长的林木里奔走呼号,有时竟找不到迷宫的出口。
兵团的大多数团场,都处于沙漠边缘或边境线上。阻止沙漠向城镇进军,是兵团几代人奋斗的目标。年年种树,见缝插绿,是与风沙抗衡的最佳手段。
“谁言大漠不荒凉,地窝房,没门窗;一日三餐,玉米高粱;一阵号声天未晓,寻火种,去烧荒……”这首描写兵团军垦战士拓荒场景的诗,把思绪带回那个激情似火的年代。一代又一代有志青年从祖国各地赶赴新疆兵团,喝涝坝水、吃窝窝头、住地窝子,在人迹罕至的荒漠戈壁上披星戴月建设绿洲家园。
在时光中摇曳的生态林、防风林、道路林、田间林、营区林屏障,有效阻遏了风沙的进逼,沙漠荒滩成为盛产棉花、香梨、红枣、葡萄的“聚宝盆”。红柳、黑枸杞、梭梭、肉苁蓉等生态、经济兼用树种,让茫茫沙漠绿起来的同时,也让职工群众富了起来。清风吹拂,兵团一座座绿色的城镇,栖居在天山南北广袤大地的臂弯里。
父母在20世纪50年代初从甘肃老家融入兵团建设的洪流,他们从一个连队搬家到另一个连队,住在哪里就把树种在哪里。在一砖一瓦盖的庭院里,父母亲栽种了苹果树、杏树、李子树和葡萄树。瘦弱的苗木只有小拇指粗细,离我们巴望着吃甜美果实的梦想还有好长的距离呢。
倒是父母亲最操心,一下班就去给果木松土施肥浇水,一天天的,芽苞们像赶集似的,挤破了嫩枝来看春天的热闹。片片新叶闪着晨露,随风舞蹈纤细的腰肢。大约是怕风闪了小树的腰,姐姐给小树加了半截草苇子做的护腰,那模样像极了可爱的稻草人。
一场又一场的风,催开了果树上的花,终于等来了第一枚青涩的苹果。年复一年,压弯了枝头的果实迎来了丰收季。
父亲是植物保护专家,对土地有着格外的深情。他的眼里,每一寸土地都不该浪费,种花种草种树是他的拿手活儿。凡我家住过的庭院,必定花枝招展,果实累累。任谁到院中,忍不住会坐在那水泥砌成的桌前喝杯水,夸赞两句小院的美丽。父亲的脸上漾着自豪的笑,目光却再次落在了那边边角角的空地上。
每次风起风落,我家的灰尘落得最少。葡萄架为我们挡住了扑面而来的尘埃。院门口两排整齐的白杨树是天然的防风盾牌,远处一大片荒地,被父母亲拉沙改土后种下了大片苜蓿。丛丛簇簇的翠绿把移动的沙土固定了下来,我家的房前屋后是连队最干净漂亮的美丽庭院。连里的孩子们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聚在我家院门前跳皮筋、打沙包,我们兄妹四人好生得意。
在所有兵团人心中,植下一片绿是天然又纯粹的情愫。我的老领导退休后迷上了种树,他的儿子租赁了一块苗圃地,他自此在地边搭上了窝棚。看着一株株风中摇曳的小树,他的眼中跃动着欢天喜地的光彩。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风一片白,风起白满天”的屯垦岁月。那时的风啊,咆哮狂傲,肆意张扬,胁迫着乌云,裹挟着暴雨,尘土迷住了眼睛,沙粒塞滿了牙缝。现在,天空湛蓝,白云肥美,风儿温柔,鸟儿歌唱,无风无雨的当下多好啊。
如今的风,大多是来寻求和解的。它们轻抚碧海银波,游走森林花海,轻柔地徘徊在绿色家园外。又或是依依深情,款款缱绻,融化在一片片深绿浅绿的怀抱中,沉醉不知归路。
有风的夜晚,或拥被读书,或沉思默想,风用多元化的表达方式给了我启示。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沿着时光的长河,种下一列列树一片片草一朵朵花,阻挡风沙的一步步迫近。而当生命突遇风暴,我们要学会挣脱苦痛看淡得失,风中吹走的终归无缘拥有,放下才是最好的选择。更多时候,每个人都渴望幻化成一阵风,摆脱世间苦厄,自由自在来去无踪。
当风吹过如花的流年,同样也吹过思想的天空。风的力量生在它的翅膀上,风拂过花白的头发,吻过苍老的面颊,击打不再挺拔的身躯,那一刻,我们的目光深邃如夜空。
暮秋向晚
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放眼望去,突然觉得人海中平添出许多中老年人的身影。仿佛在时间的渡口,一群白发苍苍、佝偻蹒跚的老者在眺望彼岸,向他们疾驶而来的船只中载着疾病、衰老和死亡,当然,可能还间或有惊吓或惊喜。这就好比在一列列命运的盲盒面前,领取到的总会是意想不到的答案。
从别人身上一眼就能望见雷同的人生轨迹,我常常慨叹:“当我老了,凄凉的晚年亦会不堪吧。”爱人劝慰我:“活在当下,何必为没有发生的未来无谓地担忧呢。”
在一派秋光里漫步,路边的小花小草许是不肯与这个季节告别,生长开放得格外用情用力。红硕黄灿青碧中透闪着清晨的雨露,风过处,响起一阵阵花与叶的窃窃私语。面对如此生动明丽的秋景,同行的爱人却无心领略,他93岁的老父亲肺癌晚期卧病在床,虽身为医生,他却对亲人生命一步步走向衰亡充满了无奈。我试图宽慰他想开点,又恐他误会我情感漠然而闭上了嘴。
生何如夏花般灿烂,死又怎能从容不迫。我曾和身边许多中老年朋友交流过,也有人潇洒地说:“若有一天得了必死的病,看尽世间繁华后会选择平静离开,但不能装在骨灰盒里,要嘱咐亲人把骨灰撒在山水林田湖海里,让灵魂听风听雨听海涛。”说者豪迈大气,听者肃然起敬。
可是,胸腔里的一口气哪里能由自己做主。霞的母亲意识完全丧失成了植物人,家人只好把母亲送进养老院,霞的老父亲每天打好了各种果蔬米汁前来鼻饲,七年间,躺在床上的病人生出了黑发,脸上也日渐红润了起来,日日照顾患者的老父亲却突发心肌梗死离开了人世。直到第8个年头,母亲才彻底停止了呼吸。相熟的人禁不住发出疑问,明明可以放弃救治,为何任凭一个病人持久地拖垮了一个健康的家庭,霞疲惫至极地说:“坚韧的母亲还有一口气儿,岂能忍心剥夺她活下去的权利。”旁观者那样清醒现实,因着缠绵病榻的人与自己毫不相干,可但凡世间事儿掺杂了情感的因素,处理起来必会棘手得多。
年轻时遥想暮年,如仰望星空之遥不可及。不知不觉步入了半百之年,等于进入了人生的秋天。风清云净且丰腴饱满的秋无疑是沉甸甸的收获季节,但也与凋零败落狭路相逢。也曾在湖畔山谷里漫步,云帆霞彩,天高致远,采一朵小花,凭栏远眺;撷一溪闲云,低眉静婉。酷爱摄影的朋友叫嚷着要给我拍一张山水美照,我连连摆手逃离,生怕破坏了这风光无限好。
现在格外惧怕四处留影,那早已臃肿无神的中年,击毁了岁月累积的所有自信。在波光潋滟的赛里木湖边沉醉,湖水不停变幻的蓝让人感受到自然之美。碎钻般的草丛里隐藏着晶亮的水珠和闪烁的翅膀……我走在辽阔的湖岸,内心荡漾着喜悦和温柔。朋友举起相机,一路迎着我跟拍了过来,我示意她拍景不要拍我,她颇有深意地说:“你应该接受并深爱当下的自己,今天的你都是最美的。”她的话令我愣住,对啊,岁月只会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在越变越老的路上,此刻的自己何尝不是最美的芳华啊。此后,我不再处处拒绝留影,天地苍茫,我曾来过,并由此获得感恩的理由。
中年之后,更多的时候喜欢独处。因为有读书码字的爱好,得空便安静地坐下来敲字。我写得很慢,一个字一个词地斟酌,边写边构思,有时写完后又觉得不甚满意,删除再重新来过。对于文字的构建,一改火急火燎的个性,注重的只是读和写的过程,享受思索并乐在其中。
年轻的文友说,她一年写完了一部70万字的长篇小说。更有相熟的网络写手,平均每天以一万字的急行军速度创作,这于我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即使不吃不睡,我也完成不了这堆积如山的文字大厦。如同龟兔赛跑,我只能按照我这个年龄的速度缓慢前行,只是需要更为持久的韧性和坚持罢了。
某日,陪父母亲坐下来拉家常。77岁的母亲总说健忘,前一分钟的事儿下一秒钟便再也想不起来,晚上问及中午吃饭的内容也一时语塞,我莫名地担忧起来。
带母亲去看医生,医生先让母亲计算两笔先后支出的买菜钱,母亲本就没有文化,这道数学题让她大费脑筋,但最终还是给出了错误的答案。然后医生又勾出了两个简单的图案让母亲照着学样儿,母亲像面临考试的学生,紧张得手都在颤抖,画了很久,却终于画得与原图相去甚远。医生又问了母亲一些关于短期记忆的问题,我盯着医生的脸不安地等待着“宣判”:“你母亲得的是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老年痴呆症,不过是早期,可以靠药物治疗。”听罢,我的泪顿时夺眶而出,我见过朋友的母亲,痴呆后连自己的儿女都不认识,生活完全处于无意识状态,可怜可悲到令人心碎。我不能接受我的母亲得这样的病。
我心疼地拉着母亲的手往家走,母亲的一头白发在秋风中飘飞。母亲一生爱干净爱面子,虽然大字不识,却把家里和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年近八旬的她,做饭洗碗拖地,家务活儿干得样样利索。我想着母亲的种种好,又不自觉地落下泪来。阳光下,我拿出包里的圆柄木梳给母亲梳头,她半眯着眼睛像要睡着了,我把木梳放在她手里,嘱咐她天天自己按摩头皮,无数医学资料证明,加速头部的血液循环也有利于人记忆力的增强。我祈盼:愿母亲在有生之年,于茫茫人海中,能一眼就认出自己的女儿。
公公93岁高龄了,生命之烛即将燃到了尽头。半年来,老人一直躺在床上,呼吸机从早到晚陪伴着他,我们守着他,他低声唤我们的名字。我们俯身上前,想听清楚他的低语,他却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老人被诊断为肺癌晚期,反复住院了多次,却一日日不愿进食消瘦了下去,瘦到只剩下一把骨头。对再继续躺在医院里,老人十分抗拒,他不断地哀恳儿女,他要回家,要躺在自家的床上平静地走。爱人虽心有不甘,但终是不忍老父亲再受罪。
我们把老人接回了家,大家都知道,死神随时会来敲门,于是,我们提前联系好了殡仪馆,安排好了老人的身后事。
果不其然,老人终于没有等到2024年的来临,九九重阳节这天,公公的眼神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了下來,他看着守在身边的儿孙们,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生命最终被烧成了灰,被埋进厚重的泥土里。我和爱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扭头对我说:“没有父母亲了,也就没有家了,现在,我只有你和儿子两个亲人了。”我鼻头一酸,是啊,人到中年,送走父母是责任也是义务。我的父母健在,我何其有幸,在薄凉的人世间尚有一处温暖的归途。
花开花谢,潮起潮落,不经意间我们正在走向人生的下半场。接下来,在夕阳的路上还能走多远,取决于我们的心态和体魄。肖伯纳有句名言:“六十岁以后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年轻的时候,要拼命为家庭和事业奋斗。当渐渐老去,生命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愈是人生向晚,愈要选择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
作家张爱玲曾写道:“只有乡间那种小雏菊,开得不事张扬,谢得也含蓄无声。它的凋谢不是风暴,说来就来,它只是依然安静温暖地依偎在花托上,一点点地消瘦,一点点地憔悴,然后不露痕迹地在冬的萧瑟里,和整个季节一起老去。”人老了,做一朵这样的野菊花该多么体面啊。暮秋向晚,于一场花事中与秋情缱绻,和秋意共舞;衣上有花香,心中有诗意;既向往星辰大海,又活在美好当下,这才是人生向晚最美的素锦华年啊。
责任编辑去影宁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