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1
每个从村里出来的人,总会在某些时刻再回到那里去,就像种子落地返回温暖的土壤深处。在长久的离别与短暂的回归之间,村庄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有些被城市蚕食彻底消失在钢筋水泥丛林中。文字和影像资料记录了部分,还有一部分存在于人们的口耳相传中——随着时间流逝,这部分记忆迟早会像河面上的雾气消失殆尽。
还有一些村子于城市化的“夹缝”中苟延残喘,保留宗祠、古树、河埠头、自留地,保留节日、风俗、饮食、人心,它不是因旅游开发而保存下来,而是高楼、商场和道路造到咫尺之遥时忽地停下,建筑队撤离,推土机戛然而止,停止前进的步伐。
村庄就此留存下来,却四面高楼围困,宛如四面楚歌。
村民站于自家窗台前或可望见大楼、高架桥、熠熠闪光的玻璃幕墙,就像望向未来世界。城市的灯火返照在村落的河塘里,明灭不定,好似兵士逃亡途中落下的火光。
村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离城市如此之近,随时可以变成其中一部分,却迟迟未能跻身其中。温州瓯海区娄桥街道社叶村就属于此类村落,它们有一个颇具时代感的命名:城中村,位于城市内部,却因各种原因未被纳入其中。
与所有城中村一样,它需要改造、升级和“美颜”。统一、规划、提升——这六个字成了一切工作的指引,就如引擎之于汽车的作用。
十月的社叶村,率先迎接我们的不是被改造过的停车场、绿化景观、健身步道,而是自然界中的丹桂清香。它们是秋天分發的糖果,人们以鼻子去迎接,其次才是眼睛。道路临水的那侧,一座座橙红、橙黄、朱红之香窟,波浪般跌宕起伏,随着风,随着阳光,随着泥土和草木芳香,扩散至社叶村每一角落——振社东路、荣昌路、增福寺、风水桥,以及村里那株最古老的无柄小叶榕,都沐浴在它的香风里。
社叶村是典型的水乡地貌,有塘河环绕和滋润。村里有小洲。顽皮的孩童可一个猛子扎进去,抬眼便见洲上绿树婆娑的身影。河埠头上至今还泊有水泥船。每年端午节的龙舟队便由太阴宫前不远处的码头启航,划行至开阔的水域,进入正式赛道。社叶村的龙舟叫“瓯海社叶白”,其桨比其它龙舟约长十公分,此设置大概是为了在相对低速时能提供更大推力。
村里公示栏上还贴有龙舟队历年的收入和支出明细,新旧纸张相叠在一起,有种时光流逝的既视感。近前细看,只见上面记录着礼服、蜡烛、点心、百子炮、西瓜、福酒等项目的开销,还有给参龙先生的红包。龙舟在下水前要祭祀和祈福,其中的祈福仪式便由这位参龙先生主持,他会唱曲,会讲民间故事,也懂风俗人情,是祭祀活动中不可缺少的主心骨。
而社叶村的主心骨无疑是那棵无柄小叶榕,过去一百余年里,它像一把擎天大伞庇护着这个村落的清幽与安宁,如今它还屹立在原处,还在恪尽职守。树身下有个石砌的佛龛,留有香火和祭祀的痕迹。属于它的身份铭牌上写着:无柄小叶榕为桑科榕属,树龄100年,平均冠幅17米,胸围236厘米,树高9米。
名为小叶榕其实是株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好像它的内部生长、隐藏着无数棵小树,它们枝叶相触,枝干盘结纠缠在一起,给人“母树”的印象,似乎随时会有小树从它的身体内部分离出来,从它的枝头掉落下来,落在身边的泥地上,悄然生长。
2
萧伯纳在《萧伯纳的素食食谱》里致敬了一颗种子所蕴藏的生命伟力,“想想橡子蕴含了多大的能量!在泥土中埋入一颗种子,它就会长成一棵巨大的橡树!如果你埋的是一头羊,它只会慢慢腐烂。”
种子的威力无与伦比,所谓“核弹级的能量”说的就是它。没有比社叶村的村民更懂得如何收集种子,让各种各样的种子长出小苗,长出根茎、叶片与花,最终长出明艳、璀璨的瓜果蔬菜。
这既是工作,也是信仰。早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此地的村民便以培育瓜菜的种子为生。可以说,方圆一百公里内土地上长出的瓜果蔬菜其源头大多来自社叶村的苗圃。春夏秋冬皆不寂寞,皆有培育和产出。春天,可育茄子四季豆南瓜丝瓜之苗;秋天,可育包菜油冬菜芥菜之苗;夏天,可育青菜黄瓜番茄之苗;冬天,气温下降,菜苗减少,存活率也降低,唯有菠菜、韭菜等少数几样可育。
七十多岁的村民陈忠帮老人便是育苗能手。他知道如何取得种子,并将它们以传统的方式培育出来。种子的取法不一,难易迥异。青菜种子是由青菜开花结果成熟后被细心收集起来,而番茄是从果柄处对切,由小勺子挖出其种子。
老人告诉我,“所有种子中属茄子籽最为难取”,因而茄子苗价昂。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当别的瓜菜苗卖一块钱一捆(五十棵)时,它要卖到一块钱一棵。没有一块钱的人家也可以拿一颗鸡蛋来换。
取茄子籽是门技术活。步骤如下:将老茄子放于盆或罐或木桶里,加入清水直至完全浸没;用石板或木板压住,防止茄身漂浮;浸泡十天以上;轻轻揉搓,至籽与肉分离,茄籽下沉,茄肉及絮状物慢慢浮将上来,并捞出;干燥后保存剩余的种子。
“产量很少,几百个茄子才得到一手心的籽。”陈忠帮老人说。当黑色的籽粒从紫色的茄身中被顺利取出,并于瓶中防潮储存——这分明是一项仪式,如何保存生命火种的仪式。
童年的我本着对生命来源的热切与好奇,窄小的衣兜与裤兜里藏匿过无数籽粒,它们是西瓜籽、向日葵籽、蒲公英种子,花生、辣椒、南瓜的籽,以及那种毛茸茸、黏糊糊,叫不出确切名字的野果的种子。我曾偷偷将它们埋入泥土深处或浅处,并躲在一旁守候生命的“破土而出”,或许过不了几天便将它们遗忘,直到若干天后发出惊呼,发现娇嫩细腻的嫩芽已然长出,并一日日接近浑融完整的模样,宛如见证奇迹的诞生。
黄豆、稻子、土豆、红薯这些,即使不埋进土里,也很容易长芽。那些芽条是果实内部生命活力的转化或绽放。适宜的温度,一点点水份,就能让它们举出葳蕤、生动的叶片。我从它们身上学到诸如新陈代谢、光合作用、等待、生机等词语的含义,它们不再抽象,而被定义为一个个微小而流动的瞬间,共同组成丰收链条中的一环。
我们抵达时,正值社叶村的收获季。不仅丹桂飘香,田野里那些没有去壳的稻粒也飘荡着属于大地深处的香气,并散逸出成熟之物的光芒——赭黄、深褐、浅金以及灰绿,于橙金色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些横躺在卧的稻粒,同样由谷种——秧苗——稻谷,一路披荆斩棘而来。任何种植过程中的疏忽都可能前功尽弃、颗粒无收。
在社叶村,生命的来处宛如河滩上的卵石,历历在目。
当处于等待期与缄默期,种子就像随身携带午餐盒子的植物婴儿,自我供给、自我满足;当有了阳光、泥土和水,它们便从休眠期进入快速成长期,好似与大地接通,就此獲得汩汩不息的能量之源。
3
那天下午,我们正式访问了社叶村陈忠帮老人的“育苗圃”。
在一切都被缩减的城中村,居然还有这么一块孕育生命的土地。老人育的是油冬菜的苗。经多年摸索,他成为方圆数百公里内种植油冬菜的能手。四十年来,他种过番茄、豌豆、莴苣、茄子、丝瓜……几乎什么菜都种过,唯所种油冬菜最受欢迎。供不应求。于是,这些年,陈忠帮老人几乎只做这一件事,如何让地里的油冬菜变得更为美味。
陈忠帮所种的油冬菜叶片浓绿肥大,基部膨大,绿白色叶柄粗壮而厚实,含浓郁而芳香的汁液。真是一棵体积非凡的植株。好食者如此形容它们上桌后的口味:粉糯,酥软,清甜,就如霜降后的万物变得平和、柔顺,蕴藏着天然之美。
美味的得来绝非易事,与种子的孕育、土壤环境的选择,以及那个熟悉土地的种植能手都息息相关。油冬菜一年可种三次,从八月至次年三四月份,每茬经四十五天的阳光雨露滋养便可收获。
八月育种,种子撒下后,隔月,苗便可移出。
育苗过程值得一记。如何为种子营造适宜的温床,是育苗高手首先要考虑的。陈忠帮的做法是,择一块地势平坦、阳光充足、排灌良好、无严重病虫害的通风之地,将肥泥平整后,挖一小坑,坑内填入火泥、复合肥以及种子,并以“帽子”遮阴——以前是稻草,现在则为网购的遮阴网。白日遮住,日落后撤下,并以洒水喷头浇之,是为出水柔和,不伤幼苗。
如此,二十五天左右就可出苗。
瓜果蔬菜的育苗时机也大有讲究,比如辣椒须在十一月之前育种,如果错了时机,即使苗成后移植而出,即使顺利开花结果,后期还是会逐渐萎黄、凋谢,无疾而终。连育种人也无法说清其中缘由,但他似乎又是知道的,知道种子内部所蓄能量是有时间期限的,就像人类所造食品有最佳赏味期。
谈起这些,老人脸上洋溢出一种自信、笃定的笑容,好似这片土地上的发生之事尽在他的掌握之中,绝不会有意外事件发生。花白头发、蓝色条纹上衣,脸上、颈上的皱纹宛如泥里的沟壑,给人一种画像里的感觉。
他的“育苗圃”呈现出时间内部的方阵,一垄垄田地被平均划分,幼苗处于各种生长周期内,从五天,十五天,二十天,三十天皆有,一目了然。苗圃现场,我看见一只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青蛙躲在还未长出幼苗的土疙瘩里,那里泥土湿润、松软,弥漫着土壤深处的芳香,也是微生物和种子的乐园。我想象菜籽躲在幽暗潮润的土里,无时无刻不在酝酿变化,大多数种子在萌芽前都会吸收水分,当开始吸水时,也便意味着一系列复杂行动正在展开。
这是一块处于动态变化中的“苗圃”,也是不断见证奇迹的地方,从无到有,从缄默躲藏的种子到破土而出的幼苗,绿意逐渐加深扩大,直到幼苗长成可独立生长的那一刻。
小时候,我经常路过这样的田地,它们亘古不变,而我一无所知。如今,我才逐渐认知它,绿得黑亮的菜叶、收割后满布稻茬的田地以及堆着火泥的园圃……这其中蕴藏的协调与循环,是我迷恋的。
好像在这些土壤深处隐藏着一个深广无涯的世界,人类可从中获取持续的能量供应,大地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为动植物准备了这样的温床,只要人们不去破坏它,危害它,此类庇护将可永远持续下去。
4
秋天的大地处处弥漫着丰收的气象,又有一种属于等待者的寂寥。在社叶村,大片处于休憩状态的土地正等待着接收分配给它们的种子或幼苗。
在种子或幼苗到来之前,农人们做着各种准备。
我闻到了燃火泥的气味。田野上,有人把堆叠的稻草、枯树枝、植物茎干和着干燥尘泥一起焚烧,火苗躲在泥土和草根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它还在灰土的周边游移、奔走,不放过任何可燃物。因为风,也因为阳光,焚烧后的泥土有种好闻的焦味,混合着草木味、土腥味以及形形总总的气味,闻之让人有怆然泪下之感。
这灼热的烟雾也飘散到塘河上,在古桥、河埠头和大树的枝头萦绕、游走,很像水雾弥漫。土地的气息散逸在空中,提醒人们万物的来源与去处。那一刻,涣散的记忆忽然接通童年场景,也是相似的暮晚、古桥头、秋天的风、丹桂的甜香,只是不见了晚归的呼唤,也没有了游戏参与者的沉浸与恍惚。
我只是路过这里,如果路过的是童年的村庄,大抵也是如此吧。从沉浸者到旁观者,任何可称之为深刻的感悟转眼便消散无踪。唯有燃火泥散逸而出的气味让人无法忽视,为丰收所作的准备如此盛大,盛大到要昭告天下,要人尽皆知,就像戏剧演出。
为了近距离地观察它,我跨过干燥的稻田、长满荒草的田埂,来到焚烧现场。圆锥形火泥隆起在田地一角,白色烟雾像迅疾游走的云急于逃离现场。那气味,让我想到炊烟,可村庄里早已没了炊烟的影子。
这很像土壤本身的更新和置换运动。高温烧灼会提高土壤肥效,改变土块的物理性状,使其颜色变深,增强保温吸热能力。稻、麦、油菜秸秆焚烧后,还能落下钾、氮、磷等微量元素,给土地增加肥力。而高温还能将泥土里的虫卵烧死,以绝虫患。农人总有这样的天赋,知道如何让土壤保持住最佳状态,以迎接种子的着陆。
陈忠帮老人所种的油冬菜,燃火泥为必备肥料,这也是他的耕作秘诀之一。另外一个秘诀便是轮作,油冬菜须种植在丰收后的稻田上,似乎是为了吸取稻粒留下的精粹。当别人也这么做,也使用燃火泥,也种在稻田上,但他们种出的油冬菜却不能与老人种的相比,酥、软、甜的级别都相差甚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们都感到好奇。
老人笑而不答,似乎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在他那里事实便是如此,无需解释那么多。农人将无限热情与心力投注在土地上,土地也回馈农人以深情。再说,他是亲自采集种子、亲自育苗,菜与苗的来路都清清楚楚。老人种了四亩油冬菜,一亩可收五千斤,一年可收获三次。行情好时,收购价可到一块钱一斤。
离开时,我从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再次认出自信与笃定,这是大地给予一个农人最好的尊严与底气,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
暮色降临,社叶村活动的一切忽然安静下来,桂花的香味也收敛许多。几公里之外的瓯海大道车水马龙,这里却还保留着乡村的幽静模样。有些种子在土里默然生长,有些或许仍在休眠之中。书上说,如果一粒种子真的要休眠,就算气温适宜,土层湿润,它也不会发芽。我不知道自然界中有多少这样甘于休眠的种子,又是为了何种目的才这么做。有一天,当它们集体破土而出,长出一片热烈、耀眼的风景,绝无仅有的存在——光是想象那样的场景便足以让人惊心动魄了。
责任编辑蔡淼宁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