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伟大的人群致敬

李佩红

在繁星浩渺的书籍世界中，一本书与一个人的相遇概率微乎其微。对于一本钟爱的书籍，犹如谈一场恋爱，初识时往往被其外观和气质所吸引，进而由表及里，深入探究。在相互了解的过程中，有的书籍能陪伴我们长久，有的则可能令人失望而分手。爱情如此，阅读亦如此。

当我看到《太阳是一颗种子：寻找遗失的可可托海》这本书时，瞬间被封面所散发出的独特气息所吸引。封面巧妙地再现了可可托海三号露天矿的景象，不细看甚至会误以为这是一幅现代派油画。在那深邃的夜晚，隐约的层霄背景下，银河如垂落的灯火，点点星辰如同蓝宝石般闪烁。道路蜿蜒如丝，宛若一条幽静的小溪在春夜里静静流淌，弥漫着寂静、安详的氛围，以及难以言喻的忧伤。这一切如烟似雾，令人不禁沉浸其中，双眼随着文字指引，恍若走进一个陌生的神秘世界，全方位、深入地揭开尘封在可可托海半个多世纪的艰辛采矿史和特殊年代的国家记忆。

波澜壮阔的时代史诗

昔日可可托海，位于我国阿尔泰山脉东端南麓，与蒙古国接壤，乃一处籍籍无名的严寒山谷。今天的可可托海，被誉为“地质矿产博物馆”。在已知的140种矿种中，可可托海有86种，堪称奇迹。特別是三号矿坑所发现的7种稀有元素，弥补了化学元素周期表的空白，彰显了其独特价值。

很长一段时间，可可托海对外保密。通信代号为111，直到20世纪90年代之后，才渐渐揭开神秘的面纱。在可可托海，起自清朝的采矿，至民国时期，苏联取得了优先勘探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1950年代，中苏有色及稀有金属股份公司成立，和新疆石油工业同步，可可托海的采矿业蓬勃兴起，1955年矿区归由中方全面经营。在国家经济极度困难时期，可可托海三号矿以其出产的矿产品，在为国家偿还苏联债务方面做出了极大贡献，也因此被称为“功勋矿”。从20世纪50年代起，这里出产的大量锂、铍、钽、铌等稀有金属，“因其助‘两弹一星推动中国战略崛起，维系多极世界的战略平衡，被国人称为‘功勋矿‘英雄矿”。

也许是采访量巨大、历史跨度宏阔、专业性极强的原因，一般作家难以驾驭。唯有经验丰富、文化积淀深厚、胸怀天下的作家，才能避免陷入学术著作的局限，让可可托海的历史辉煌与沧桑得以呈现。丰收曾撰写《中国西部大监狱》《梦幻的白云》等多部优秀作品。他勇敢地承担起书写可可托海历史题材的重任，历时三年完成长篇报告文学《太阳是一颗种子：寻找遗失的可可托海》，于2023年年底与读者见面。

翻开这部报告文学，我仿佛被带回到那波澜壮阔的岁月。我看到了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澎湃，万马奔腾、万人击鼓的壮丽，大漠戈壁的皓月长风，以及暮雪下的辕门红旗。这些画面在我眼前风云聚会，仿佛奏响了一曲激昂的《广陵散》。我全身的细胞都被激活，燃起了熊熊火焰，随它奔驰而去，直到最后的胜利。掩卷长思，我仍沉浸在这段历史中，久久不能平静。

当然作家并不一味宏大叙事，他的心放逐笔端，时而遨游天空、时而亲近自然、时而轻抚人间，引得读者时而唏嘘不已、时而如沐春风。

小时候，卫星别克·加克斯汗问爸爸：“为啥叫我‘卫星别克？这个名字您给我起下的吗？”爸爸说：“‘卫星别克不好听吗？娃娃，你运气大了！你的名字‘卫星别克跟国家的大事情挂上钩了！”

卫星别克又问妈妈：“我的名字‘卫星别克咋样和国家的大事情挂上钩了？我的名字谁起下的？”妈妈毕加玛丽把儿子抱在怀里，摸着他的头告诉他：“巴郎，你的爸爸没有说错，你的运气大得很，广播里听见‘东方红卫星上天了，你从我肚子里出来了。你的名字‘卫星别克爷爷起下的。爷爷说：“今天是个太高兴的日子，我的孙子就叫‘卫星别克！”

不再赘述，这短短的文字，把天上的大事用诙谐有趣的故事连接起来，冰冷的天空之城有了人间暖意。仰望可可托海熠熠生辉的夜空，每一颗星都有各自的轨迹，却又那么默契地组合为璀璨无比的星空。

可可托海矿业人的信仰雕塑

信仰是一种精神活动、一种执着的感情，没有信仰的生活是空洞的。信仰有着强大的力量，五湖四海的热血青年围绕遥远的可可托海三号矿坑，“他们是牧羊人，是学生，是工程师，是爆破员，是选矿员，是医生，是教师，是家属……”信仰的种子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迅速形成强大的星际运转般的涡流，生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势能，“为梦想奉献青春、健康，甚至生命，成就关系国家命运的千秋大业。”

可可托海的生存环境极其恶劣。漫长的冬季占了近半年时间，平均气温零下三四十摄氏度，最低气温达零下五十七摄氏度，滴水成冰，在如此恶劣的气候环境下，几乎所有的开凿、运石、提炼有色金属、建设都以人力为主，常年累月从事重体力劳动。在可可托海寒冷的冬天作业，为了防滑，工人们的鞋底要打上厚厚的轮胎片。工人们紧握钢钎的双手即便戴着手套也难以抵挡寒冷，出汗的手只要摘下手套就被粘下一层皮，冻伤事故经常发生。

信仰让可可托海人面对困难和挑战无所畏惧。可可托海家属工黄美芳说：“海子口大会战，建水电站。苦哟！说出来怕你不信，人不是人了，就是机器，白天干、晚上干。”从开始勘探到全部机组投入使用，耗时20年，在硬得“一砸一个白点”的地下136米岩层，建了一个水电站。曾任可可托海总会计师，刘灏的夫人杨云新回忆：

大会战还外债那些年，可可托海真是做出了很大牺牲呀！当时技术设备落后，凿岩作业时为了降尘，从钻杆注水进去。可可托海的冬天滴水成冰，钻头打滑，影响进度，只好打干钻。谁都知道粉尘的危害，但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和我们刘灏一起工作的几十个工程师，大多得了放射性矽肺病。

相同的情况可可托海总工程师车逸民也说过：

阿依果孜矿干了两年。三号脉开始露天开采，我调新三矿。新三致命的伤害是矽肺，海拔高，缺水，天寒地冻，只能打干钻，一百多个工友得矽肺病。我的徒弟郑官政，四十多岁，矽肺病死了。陈东科，住我隔壁，也是矽肺病死了……为了国家强盛、中国人挺直腰杆，多少工友、同学过早离开了我们啊！全是最优秀的人！

感天动地的故事，几乎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他们没有一个退缩、逃跑，因为他们“心中有信仰、脚下有力量”。

书中出现的100多个人物，个个星光璀璨。白成铭、安桂槐、王从义、张子宽、蔡祖峰、张光华……每个人都活出了自己的精彩。哈萨克族工人加潘·哈不都拉太被称为雪地雄鹰，是远近闻名的劳动模范，他一个人一年能干其他人三年干的活，能像山羊一样攀附在悬崖峭壁上开采矿石；来自山东的三十位援疆姑娘，如今大部分已不在人世，她们被称为“可可托海的姑奶奶”，学校、矿场、医院等各个领域都留有她们的印记；孙传尧、张经生、肖柏杨等，是从各个大学毕业援疆的科研工作者，他们在此历练成长，最终成为国之栋梁。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建设者，他们都被称作“可可托海人”，读完整部作品，会被文本呈现出来的可可托海人与天同高、与地同广，与日月同辉的精神气韵、艰苦环境中表现出来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人性的点点光辉所震撼。他们把终生奉献给可可托海，共同托举出可可托海的时代高潮，把中国精神永远镌刻在新疆大地上。

双镜面书写的创新与突破

作家极易滑入对经验的无描摹，越是成熟作家越警惕这种习惯性写作的危险性。但是，创新、突破何其之难。

人民文学出版社评价这部报告文学是“新中国建设史上的苦难辉煌，再现可可托海建设者的跌宕人生”。说到苦难辉煌，我想拿金一南老师《苦难辉煌》的写作方法，与丰收老师的这部作品进行比较。他们都是功力深厚的实力派作家，金一南以长征为主干树木的书写方式，旁边有无数个分叉，最终还原一棵参天大树。而丰收老师写作尝试采用亲历者本人的口述和作家的记述面对映的写作手法，在文本上令人耳目一新。像镜子的两面，一面照见平实、艰苦、琐碎，甚至残酷的现实生活，一面照见诗意、多情的理想世界。

在可可托海这个地方，理想与现实、肉体与灵魂、矛盾与和解，如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作家丰收用这种实与虚、现实与诗意、个性与共性、明亮与柔和、小事件与大背景，互为完善、相互映衬、互为补充，使整部作品有了一种日月阴阳交替而行的节奏美。

“掀起你的盖头来”一文中，技术革新能手刘玉正口述：

这辈子人生遗憾，想读书没机会读，做梦全是小时候上学的事。梦到表姐，叫韩玉巧，去北京上北大，赵永信哈军工，张梦更是天津南开，他们三个在村头又说又笑，上大学了，我穿得叫花子一样饭还吃不饱……

梦醒了，眼泪湿了枕头……

紧接着作家丰收的激情回应：人类创造力的重要标志，是对未知世界不断地探索、发现。在这个以时间为系数的漫长过程中，一定会不断遭遇失败，并为失败付出代价。

无论背负着怎样的历史枷锁，古老的华夏一族都能从其精神禀赋中汲取继续前行的力量。

冥冥之中，如地壳裂变，有一种能量不断集聚着，等待喷薄而出改天换地的历史契机。

在“一峰一世界”的文章中，可可托海区医院医生谭军描述一位绰号“上海别克”的医生：“上海别克”“上海别克”地叫着。

记得最深的一次是我刚调来不久。牧区，牛皮癣是常见皮肤病，很顽固，人很痛苦，传染性强。有一种叫“狼毒”的草药，治牛皮癣有特效，一抹就好。但是这种草药的炮制工艺很讲究，要慢火熬制七天，保证火不能灭。张大夫买了一口新锅，靠一只小闹钟，守了七天七夜，最后药汁浓缩成膏状，500克的玻璃瓶装了两瓶。牧民来一个治好一个。

在这段回忆后面，作家丰收深情地说：“不为良相，则为良医”，这是古代士子的人生追求。为良相，先天下之忧而忧，施仁政；为良医，济世救人、妙手回春，施仁心。近代医家张锡纯曾言：“人生有大愿力，而后有大建树。”

这样完全不同的语境彼此融合后创造出新的神奇。优秀的作家就是这样用自己创造的作品影响我们，最终还会改变我们的心灵视野。

至真至诚至美的表达

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作家的生命气韵、文字真诚与否，读者一目了然，欺骗读者就是欺骗自己。所以作家最后拼的不只是对文字的驾驭能力、知識的广博，更为关键是人品、是对万事万物的悲悯、对真善美的追求和道德品质的自我完善，对哲学、对生命的理解程度。这正是作家丰收几乎每一部作品都赢得好评、获得奖项的理由所在。他是坦诚的，天真的，也是可爱可亲的。

《太阳是一颗种子：寻找遗失的可可托海》长篇报告文学沿袭作家丰收一贯的写作风格，从清末一直写到当下，横跨百余年，纵横捭阖，皇皇43万字、六大篇章、加上引子和后记，共35篇文章、130多张黑白照片，作家丰收倾注了多少心血，才能让作品有如此张力。其收集资料、采访人物、整理录音、排兵布阵到伏案创作，对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难度不言而喻。早在二十世纪70年代初，风华正茂的丰收是兵团农场的农机技术员，农场经济困难，他去阿尔泰深山的云母矿寻找矿区淘汰的动力机械。知道了神秘的可可托海，那时去山里要“边境通行证”，可可托海还有武装岗哨。这个神秘莫测的可可托海在丰收心里丢下了一粒种子。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多次去阿尔泰草原。与当时的老报人、就职阿勒泰报的段续先生成了忘年交。无数个雪光炉火把盏浅酌的冬夜，阿尔泰草原的前世今生，在作家丰收心中的轮廓渐渐清朗、有了色泽。又30年，这粒种子终于在他心中萌芽。2020年，作家丰收启动创作，围绕可可托海、伊犁河谷，深入实地考察采访五个多月。作品的好与坏、作家亲临现场的第一感受至关重要，作家丰收采访中遇到不少“坎”。比如翻山越岭寻找分散居住的亲历者，比如与哈萨克族、维吾尔族人语言交流，比如大量涌入的陌生的专业知识。可是，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哪怕身体抱恙，他也非常执着地亲自采访当事人，绝对不看别人的二手资料，反映了一位负责任优秀作家良好的职业素养和对待写作极其认真、严谨的态度。我也写报告文学，我知道采访的难度，时不时生偷懒之心。读罢这部波澜壮阔的时代史诗，从心底由衷地佩服丰收老师丰沛的创作力、强烈的国家情怀和吃苦耐劳的精神。

作家丰收感慨，“哈萨克兄弟视山林水草为亲人的纯粹；他们不畏艰险、吃苦耐劳的朴实品性；那不一般的风花雪月凄美爱情；还有湖畔荒草萋萋的墓园；尤其是面对曾是一座山、现在汪有一泓水的“大坑子”，无不铭凿记忆、时不时催涌心泉……”时时热泪涕流。这就是作家丰收，他袒露一颗至真至诚的心，与可可托海心心相印、肝胆相照，让有功于大地的人留下他们大写的人名，向伟大的人群致敬！这不是虚言，作家丰收做到了。“他以百余位当事人口述方式呈现那段燃情岁月，留下了第一手珍贵史料，既在叙述中体现出史家的严谨、客观，以及作者对历史材料的把握能力；又在口述中呈现出那一代人清晰的身影、心灵的秘密。其中，既有对国家史、地方史的重建，也有对数万可可托海人人生轨迹的历史再现。”本书的策划及出版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资深编辑脚印的评价，我深以为然。除此之外，我尤其佩服作家丰收在饱含深情讲述一个个跌宕起伏又感人至深的人生故事的同时，客观地书写了隐于罅隙的时代特征和人性欲望，体现了作家丰收的格局和勇气，始终把持写作的美德底线，使这部作品更丰富、饱满；人物更趋立体、性格更有钙质。用作家梁晓声长篇小说《人世间》里的话概括《太阳是一颗种子：寻找遗失的可可托海》那就是，“于人间烟火处彰显道义和担当，在悲欢离合中抒写情怀和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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