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秀才算卦

张吉强

这天是腊月二十八，孙程镇的最后一个年集。天刚蒙蒙亮，大集上就人头攒动，各种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

太阳升起来后，大牟村的牟丰拉着一辆平板车来到集上。他找到一个人流较多的地方，停好车，把车上二十几个用干泥巴封着口的瓷坛子搬下来，排在地上摆好，然后就卖力地吆喝起来：“酒枣，卖酒枣喽，不好吃不要钱的酒枣！”

酒枣是北方地区一种特有的食品。在大枣成熟的时节，人们把枣子从树上摘下来洗净晾干，用高度白酒浸泡后装进瓷坛里，然后用泥把瓷坛的盖口封严，搬到地窖、窨子等阴凉的地方放置到过年，这时候打开瓷坛封口，顿时枣香酒香四溢，拿出一颗红彤彤的酒枣放进嘴里一嚼，甘甜中带着酒香，爽口无比。在北方，酒枣是过年时人们供奉祖先、招待客人的必备食品。

牟丰家的院子周围种着十多棵老枣树，从他爷爷那辈开始，他们家就做酒枣。由于他们家的枣树品种独特，所结枣子果大核小，非常适合用来做酒枣，加上他爹后来对制作工艺进行了改良，做出来的酒枣皮更红、肉更甘、味更美，深受人们青睐。大家给他们家制作的酒枣起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号——牟氏酒枣。

牟丰吆喝了一阵，他的摊位前涌来不少顾客。牟丰一边和大家寒暄着，一边准备开瓷坛卖酒枣。

这时，一个算卦先生从不远处走了过来。那个算卦先生看上去有五十来岁，脸色黝黑，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下巴上飘着一捋雪白的胡子，他右手握着一杆幡，上写“陆半仙算卦”五个大字，左手拿着一个纯铜摇铃，走一步摇一下铃，嘴里吆喝一句：“陆半仙算卦，专门算灵卦、保命卦、发财卦、驱邪卦！”

陸半仙来到牟丰的摊位前，停下脚步，盯着牟丰看了老大一会儿，对他说道：“这位商家，恕鄙人直言，你印堂发黑，双目无光，不出百日，必有血光之灾。唉，可惜啊可惜！”说完，摇着铃迈开脚步就要往前走。

牟丰一听不干了。对占卜算卦这一套，他本来就不大相信。再有两天就过年了，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臭算卦的说自己有血光之灾，这不是晦气吗？“呸呸呸！”牟丰把手里的瓷坛放到地上，拨开人群，冲上去拦住了陆半仙，怒道：“算卦的，我不管你是全仙还是半仙，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你在这里疯言疯语，这不是诅咒我吗？不行，你得给我个说法，不然甭想走！”

陆半仙摇了摇手中的铜铃，嘿嘿一笑，对牟丰说：“没想到鄙人的一片好心，你却当成了驴肝肺。罢了罢了，你大人有大量，权当我刚才放了个屁吧！”

“不行，你凭什么说我有血光之灾？别人信你这一套，我可不信，你必须给我个说法！”说完，牟丰双手叉腰挡住了陆半仙的去路。

陆半仙无奈，只得转回身，来到牟丰的摊位前，审视了一下摆在地上的那些瓷坛，然后对牟丰说：“这位商家，请问你这些瓷坛里装的是什么？”

“当然是酒枣了，这还用说？！”牟丰瞪起眼睛回道。

“不见得吧！”陆半仙眯着双眼，不紧不慢地说，“据我观察，你这些瓷坛里装有邪恶之物！”

这时，赶集的人得知算卦先生在这边遇到了麻烦，纷纷跑来看热闹，把牟丰的摊位围得水泄不通。

大庭广众之下，被臭算卦的说自己装酒枣的瓷坛里有邪恶之物，牟丰脸往哪搁？他歇斯底里地说：“算卦的，既然你说我的瓷坛里有邪恶之物，那请你指出来，是哪个瓷坛？我当场打开坛子验证，如果真有邪恶之物，咱俩的事就算了了，我放你走；如果没有，那就对不起啦，我得送你去见官，让县太爷给咱俩断断这官司！”

牟丰原以为他说完这些话后，陆半仙一定会吓得说好话告饶。今年秋天大枣成熟时，是他亲手把枣子从树上摘下来，亲手制作酒枣装进瓷坛，亲手封好坛口搬进地窖。整个过程，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参与。因此他敢拍着胸脯保证，他的瓷坛里装的全是酒枣。

谁知，牟丰却想错了。陆半仙不但没向他求饶，反而神色严肃地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完，他指着第一排第三个瓷坛，对牟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坛子里装有两条赤链蛇！”

牟丰听罢，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走上前，把那个瓷坛搬到众人面前，大声说道：“这家伙信口雌黄，还请大家给我做个见证！”说完，他用铁锥抠掉瓷坛封口的干泥，然后拿掉盖口，刚要搬起坛子向大家展示里面的酒枣，却感觉有些不对劲。以往打开坛口，会酒香枣香扑鼻，今天为何一点气味也没有？他心里一惊，赶紧往坛子里看去，这一看不要紧，顿时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坛子里装的根本不是酒枣，而是半坛子泥土！

这是咋回事，坛子的酒枣怎么变成了泥土？！牟丰的两手开始打哆嗦，他颤抖着把坛子里的泥土倒出来，最后竟然真倒出了两条二尺多长的赤链蛇！因为正在冬眠，那两条蛇并没有什么攻击性，身子蠕动几下就不动弹了。

坛子里果真有邪恶之物！安静的人群一下炸开了锅。赤链蛇身上的黑红花纹令人膈应，当地人一直视之为邪恶之物。

牟丰像中了邪一般，呆呆地看着陆半仙，说不出一句话。陆半仙又指着第二排第四个瓷坛，面无表情地对他说：“这个坛子里面，装有三只癞蛤蟆！”

牟丰机械地走过去，把瓷坛搬过来，去掉坛口的封泥，拿掉盖口，搬起坛子往外一倒，泥土裹挟着三只茶碗口大的癞蛤蟆从里面倒了出来。

这下可不得了，人群中竟然有人带头鼓起了掌。癞蛤蟆身上的癞疙瘩令人望而生厌，当地人也视之为邪恶之物。

陆半仙干咳一声，对呆若木鸡的牟丰说：“这位商家，鄙人可以走了吧？”说完，不等牟丰回答，就叹口气，摇着铃准备离开。

牟丰回过神来，赶紧伸出手臂拦住陆半仙，说道：“仙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您帮我消灾破难！”此时此刻，在牟丰眼里，陆半仙不是半仙，而是神仙。

陆半仙看着牟丰，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的瓷坛中原本装的是酒枣，现在却无缘无故变成了邪恶之物，这是上天在向你发出警示，警告你做人不要太邪恶，否则就和畜生无异。如果你能幡然悔悟，把两契还回去，你的血光之灾自会消除！”

听了陆半仙的话，牟丰摸摸额头，不解地说：“什么两契，仙长这话从何说起？”

陆半仙听罢，无奈地回答：“事到如今你还装傻充愣不肯讲实话？契者，气也，有契无气，无契有气。两契在你手中，便会耗你的气。等你的气耗尽了，命也就没了。本来天机不可泄露，但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来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便是你气绝身亡之日。你好自为之吧！”

牟丰见陆半仙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耷拉下了脑袋。

原来，做人一向本分的牟丰，在几个狐朋狗友的蛊惑下，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今年秋天，他想方设法把同村一个叫二牛的年轻后生拉下了水，和他进行对赌。哪承想，二牛虽然入行较晚，悟性却极强，加上运气眷顾，前几次，牟丰输了不少钱，心里憋了一口恶气。在后面的对赌中，牟丰暗中对骰子做了手脚，结果大赢。

二牛越赌越输，越输越赌，最后不但输光了家底，就连房子和两亩薄地也都输给了牟丰。

后来，二牛有反悔之意，托人说和，想把输掉的房子和地要回来。牟丰哪能白白还给他？他把房子和地都估了价，让二牛按价赎回，并扬言，过了年如果二牛还不拿钱来赎，他就找买家把房子和地都卖了。

牟丰把详情跟陆半仙讲完后，陆半仙捻着胡须说：“赌博有百害而无一益，你拖人家下水本身就是你的不对，对赌起来你又施用卑劣手段，更是错上加错。为今之计，只有把房子和地还给人家，方可破解此灾。”说完，他从身后的背囊中取出两道已经画好的符咒，又对牟丰说，“今晚子夜，你先把第一道符咒贴到二牛家的大门上，焚三炷香，磕三个头，然后把符咒揭下来，和烧纸一并烧了。再拿着第二道符咒去二牛家的地头，同样焚三炷香，磕三个头，然后把符咒放进烧纸中烧了。天亮后，你就可以把房子和地还给二牛了。切记，务必先烧符咒再还房还地，否则灾难不能破解！”

陆半仙说完，把符咒往牟丰手中一塞，抬腿就要走。这时人群中有人拦住他，非要让他给占卜算卦。

陆半仙摇了摇手中的铃，朗声说道：“诸位，鄙人当年学艺时，恩师曾立下门规，如果当天遇到了血光之卦，帮算卦人破解后，当天必须收工，不再给任何人占卜问卦，否则将遭天谴。此规鄙人万不敢破，还请诸位见谅！”说完，收起幡和铜铃，昂首阔步地走了。

望着陆半仙的背影，牟丰这才想起来还没给人家卦钱，忙喊道：“仙长请留步，等我给你卦钱！”陆半仙却朝后摆摆手，大声说道：“血光之卦，鄙人从不收卦钱！”说完就消失在赶集的人群中。

当天晚上，牟丰按照陆半仙的嘱咐，把两道符咒先后烧了。第二天，他去了十里外的赵家湾，找到在亲戚家借宿的二牛，把房契和地契交还给了他，并帮他把老娘和行李一起拉回了村。

到家后，二牛送走牟丰，把老娘背到炕上，又把行李收拾好，然后来到屋门口，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对着院子外面说：“孟秀才，感谢你帮我们把房子和土地要回来，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不忘，我在这里给你磕三個响头！”说完，“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又起誓道，“我二牛今后若是再赌，天诛地灭！”

看到这里可能有人会问，二牛的房子和土地不是那个陆半仙给要回来的吗，为什么他不感谢陆半仙，却要感谢孟秀才？

其实啊，那个陆半仙是孟秀才假扮的。孟秀才叫孟真，是孟家村人，他学富五车，为人坦荡，因家境殷实，经常接济帮助周边的穷人。这天，孟秀才外出会友回来，路上碰到无家可归的二牛带着老娘去亲戚家借宿，两人一边走一边哭哭啼啼。他打听清楚了事情原委后，顿时气得怒发冲冠、义愤填膺。他思忖一番，本打算写个状子，让二牛去县太爷那里告状，可又一想，现在这位县太爷贪婪成性，不给他点好处，他不会正经断案，别到时候赢不了官司再挨顿板子，那可就对不住二牛了。当得知牟丰家做酒枣卖酒枣时，他想起两天前自家长工在地里干活时挖出了冬眠的蛇和癞蛤蟆，脑筋一转有了主意。

回到家后，孟秀才让长工把埋回地里的蛇和癞蛤蟆再挖出来，又给二牛一些钱，让他去杂货铺买来两个和牟丰家做酒枣所用瓷坛一样的坛子，把其中一个坛子里装进蛇埋上半截土，另一个坛子里装进癞蛤蟆埋上半截土，然后都用泥巴把盖口封好。等盖口的泥巴干透后，孟秀才在上面做好标记，让二牛趁牟丰在外夜赌的工夫，偷偷把两个瓷坛送进他家地窖里，和那些装有酒枣的瓷坛混在了一起。

孟秀才得知牟丰往年必去镇上的最后一个年集卖酒枣，于是就在这天早上扮成算卦先生，来到牟丰的摊位前，上演了那出给他算卦的好戏。

孟秀才善人有善报，在此后的乡试、会试、殿试中一路高歌猛进，最后中了进士。若干年后，成为主政一方的县太爷，为当地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人们都称他为“孟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