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为谁歌唱

今奇

阿莺公主确信夜莺就住在这片森林里，可她走着走着还是迷路了。

“父王真是的，干吗非要让我来拜夜莺为师，在宫里唱歌的布谷鸟老师难道还教不好我吗？”阿莺公主狠狠踢起了面前的一块大石头，她不仅没觉得脚痛，反而越踢越起劲，直至那可怜的石头被她踢成了好几瓣。

阿莺公主来自灵音国，夜莺是这个国家的图腾，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和夜莺一样，生来就有一副好嗓子。日日夜夜，灵音国的子民让动人的歌声回荡在这片辽阔的疆域。

不过，阿莺公主作为国王的女儿却不会唱歌，有人甚至评价她的声音像是河马的嘶吼。

为了让阿莺公主学会唱歌，她的父王命令她前往森林，寻找曾经在宫里为国王唱歌的夜莺，拜它为师学习唱歌。

“不会唱歌又怎么了？”阿莺公主嘀咕道，“我从小习武，剑术谈得上是天下第一，无人能敌！”说着，她抽出身后背的一把宝剑，开始练习无敌剑法第三十二招。练得有些疲惫，她决定休息一会儿再出发，于是倚着一棵大树席地而坐。她摊开地图，反复确认了好几次，目前所处的位置的确就是地图上标记的目的地，但是眼前是片巨大的沼泽，看起来不仅杳无人烟，还是个连鸟都不愿意来拉屎的蛮荒之地。

“这破地图，夜莺怎么可能住在这种地方……不管了，本公主要回家啦！”阿莺公主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准备原路返回。

“这儿咋了？有啥不能住的啊？”

沼泽里忽然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阿莺公主反应敏捷，迅速拔出了自己的宝剑，直指这片灰暗的沼泽，时刻准备迎敌。

“就问了你一句，你怎么一惊一乍的。”

借着月光，阿莺公主发现来人的身高和她相仿，身型比她还窄了许多，打起来的话她有十二分的胜算。她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上下打量起对方，哇——这人的双腿居然只有竹竿那么细！

再凑近一看，阿莺公主发现这只是一只会说话的鸟儿而已。

“哇，我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大的鸟！”

这只鸟有些笨重，灰扑扑的翅膀搭在短小细长的脚上，两只眼睛虽然直直地看向阿莺公主，目光却十分涣散。它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身上的毛被风吹得有点乱，头上的毛还翘起几根。阿莺公主心想，看起来是只傻鸟，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你找我？”这只傻鸟目不转睛地看着阿莺公主，倒把阿莺公主问得有些蒙了。

“你哪位？”

“你不是要来拜我为师吗？”

阿莺公主夸张地探了探身子，瘪着嘴问道：“我找的是夜莺，你是什么品种啊？”

“我就是啊。”傻鸟拍了拍自己的翅膀，把头昂得高高的。见阿莺公主半天没有理它，傻鸟悄悄垂下眼皮，半睁着一只眼睛观察公主的反应，却发现她已经走远了。

“喂！现在还没到时间，再等几分钟，我怕你求我都来不及！”

“做梦去吧。”阿莺公主背着宝剑，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大摇大摆地晃走了。

回去的路上，阿莺公主奇怪地发现森林里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全都是往沼泽方向去的。虽然她并不相信傻鸟说的话，但还是抱着“来都来了，就去看看”的心态掉头回去凑热闹。

人们围坐在沼泽边的一棵树下，有人带了皮鼓，有人带了木琴，有人带了牧笛，还有人没带乐器，但扛了几串糖葫芦和几袋面包给大家分食。阿莺公主混入了他们的阵营，坐在其中等好戏开场。

傻鸟站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一动不动。午夜的钟声响起，它的全身突然开始发光，那光芒十分刺眼，让人无法看清眼前的情形。当阿莺公主再次睁开双眼，她看到站在树上的不再是那只傻鸟，而是一只小小的夜莺。

阿莺公主这才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传说。许多年前，夜莺被养在王宫里，专门为国王唱歌。它的歌声无法用任何词语去形容，听过的人都说，那歌声里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许多外国的王室贵族慕名而来，其中就包括那格尔帝国的国王。夜莺在招待会上压轴表演，唱了一首那格尔帝国的民间歌谣，哄得那格尔帝国的国王十分欢喜，承诺在十年内保护灵音国不受其他国家侵犯。那格尔帝国和灵音国接壤，国力强盛，人人骁勇善斗，灵音国搭上了它，便像有了一张平安符，至少十年都不用担心战争来袭。从那以后，夜莺不再只是一只会唱歌的鸟，而是整个国家的祥瑞。它的笼子是用黄金打造的，每天的食物是由御膳房掌厨按照国王的吩咐亲自烹饪的，就连它喝的水都是宫女起大早到森林里采集的露水。然而，夜莺却在某一天飞走了。它告诉国王：“我不愿被圈禁在这小小的王宫里。”国王一怒之下，命令巫师把夜莺变成了一只又丑又傻的大鸟，并且永远剥夺了它动听的声音。不过，国王终究还是心软了，允许夜莺在每日午夜变回原来的样子，拥有原来的嗓音。不过，每当太阳升起，它就会被打回原形。

夜莺一出现，人群便沸腾了。一个小孩儿跳起来说：“夜莺老师，我昨天练习了《远方》这首歌儿。您听我唱好吗？”没等夜莺同意，小孩儿便放声唱了起来。

“唱得很不错。”夜莺点了点头，“不过，这首歌收着点儿唱，说不定效果会更好。”

它清了清嗓子，轻轻吸了一口气。

高高的青山上

有一个姑娘

采一把蒲公英

吹向了远方

如果有一天

她将要离乡

蒲公英聚成伞

送她去远方

所有人一起静静地聆听着，包括阿莺公主，她不自觉地微闭双眼，头跟随着旋律轻轻摆动。在这炎热的夏天，暑气将森林里所有的植物都扭曲成了波浪形，而在这小小的一片天地，夜莺用它的歌声让这荒诞的世界重新站得笔直。

一堂课的时间很短，阿莺公主觉得自己还没有听够便下课了。一堂课的时间也很长，她看到太阳在地平线蓄勢待发，这才突然意识到，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

“老师，我想学！”

傻鸟看了一眼阿莺公主，问道：“你为什么要学唱歌？”

“嗯……我……因为……我父王说，我唱歌不好听，那格尔帝国的王子不会喜欢我。”

“如果是这个原因，那我不会教你。”傻鸟头也不回地走了，留阿莺公主一人在原地发呆。

第二天，阿莺公主在天还没黑之前又来了。

“我说了不会教你唱歌。”

“我在森林里想了一晚上，我想明白了！我想学唱歌并不只是为了嫁给王子……别的国家的公主都会唱歌，就我不会，她们笑我粗鲁，只会舞刀弄剑，所以不愿意和我玩儿……”

尽管阿莺公主觉得自己的武功很厉害，不会唱歌也没关系，可她还是很想交到朋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我还是不会教你。”

阿莺公主有些生气，她对着傻鸟大吼道：“这么多人你都愿意教，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教我？”

“因为你没有必须要学习唱歌的理由。”傻鸟一动不动地盯着公主，明明一张脸十分滑稽，但公主却从它的眼神里看到了笃定和坚毅。

“哦！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阿莺公主忽然提高了嗓门儿，“如果我学不会唱歌，没有悦耳的歌声，那格尔帝国的王子就不会喜欢我，他不喜欢我，我就不能成为王妃，如果我不能成为王妃，他们就不会继续庇护灵音国。你知道的，这几年我们因为那格尔帝国的庇护才免受战火的困扰。我父王的姐妹，父王的父王的姐妹，都嫁到了其他强大的国家，我作为这个国家的公主，当然也要有为国家付出的觉悟。”

傻鸟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但阿莺公主能够看出它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怜爱和惋惜。

“这个国家，几乎人人都会唱歌，一些人为了唱得更好，专程跑到这里来找我，让我做他们的老师。但是，他们不是发自内心地喜爱音乐，而是为了讨好别人。你和他们，本质上没有区别，我不愿意教这样的学生。”

“可是，这有什么不对吗？我是为了王国，为了子民啊！”

“唱歌，不是为了让你能够依附他人生存。一直以来，正是因为灵音国把唱歌作为讨好别人的方式，那些国家才看不起我们。他们平常对我们和和气气，要是哪天我们唱得不好了，惹得他们不高兴了，他们随时可以让我们的国家灭亡。我们没有办法抵抗他们的攻击，因为我们除了唱歌，什么都不会。”

阿莺公主哑口无言，她想要反驳夜莺，为自己再争取一次机会，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她心里无比赞同夜莺的想法。

她在森林里静静地坐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晚上才起身——她想明白了，要想保护自己的国家，用唱歌讨好那格尔帝国并不是长久之计，她还有更好的方法。

她迫不及待地跑去想和傻鸟分享，却发现今晚的课堂氛围十分沉重。此时，傻鸟变成了夜莺，正背对着学生站在树枝上。在月光的照拂下，它显得有些孤独和无助。

“发生什么事情了？”阿莺公主小声询问坐在旁边的一个阿姨。

“国王说，夜莺离开王宫这么多年，已经不配再做国家的图腾了。国王决定在明天清晨选出新的动物作为图腾，继续保佑灵音国。”

“啊？怎么选？”

“废话，当然是比唱歌啊。”

阿姨刚解释完，便有一个大叔大声对夜莺说：“我们一起去跟国王提议，让他把比赛设在半夜！这样您就能变回真身，用您的歌声赢得比赛。”

“国王是不会同意的。”夜莺叹了一口气说道。

“那我们选一个唱得最好的人站在您身后，到时候您对着嘴型假唱就行了！”

“国王又不是傻子……”

想了一夜，大家也没有想出什么好方法。天一亮，夜莺重新变回了傻鸟，人们都劝它算了，不要去参加竞选，免得见了伤心。但傻鸟还是往王宫的方向走去，它说，夜莺自古以来就是灵音国的象征，它不能让祖祖辈辈的荣耀在它这一代断掉。

一路上，阿莺公主碰到了许多动物，有常年排在灵音国歌星榜前三名的百灵鸟，有开过巡回演唱会的双子星虎皮鹦鹉兄弟，甚至连海里的空灵大师——鲸，也被装进一口巨大的玻璃池，由专人运到王国来参加比赛。

“喂，我们俩是不是来自取其辱的？”一只蝉询问着身旁的猫头鹰。

“八哥都来了，我觉得我们至少不是垫底的吧？”猫头鹰指了指对面的八哥。

动物们全都聚集在王宫门前，阿莺公主挤不到前面去，便站在宫门前那座桥的石墩上。她猜不出谁能在比赛中获胜，因为来的许多动物都是有两把刷子的，更别提宫里还有一位王炸选手——布谷鸟。自从夜莺走后，它最受父王宠爱，也很讨其他国家的贵宾喜欢。

“我们欢迎所有会唱歌的动物参加本次竞选，规则很简单，大家轮流上台演唱，谁唱得最好，谁就是新的图腾！”

百灵鸟唱了一首《树上的鸟儿》，婉转悠扬，娓娓动听，让嘈杂的环境一下子安静了；虎皮鹦鹉兄弟唱了一首《绽放的我》，抑扬顿挫，荡气回肠，让人听了心潮澎湃；空灵大师一曲《海洋之心》唱罢，全场寂静无声——大家都还陶醉在这天籁之音里呢。猫头鹰、蝉、响尾蛇都表现得不错，八哥自编自唱的《小八小八》逗笑了大伙儿，也让它意外获得了许多投票。

不过，这些在布谷鸟唱出那格尔帝国的民歌《旭日东升》时，都显得无足轻重了。布谷鸟的唱功了得，本就在這些动物之上，更重要的是，灵音国所有子民都知道，灵音国这十年来的安定都是靠着那格尔帝国的庇护。夜莺走了，王国总得培育新生力量来接替它，用来讨好那格尔帝国。布谷鸟把这首歌唱得这么好，一定能和夜莺一样，讨得那格尔帝国欢心的。所以，布谷鸟目前获得的票数远远高于其他选手。

“下一个，夜……夜莺？”报幕员停顿了一下，似乎是不相信夜莺会来。

只见傻鸟优雅地走上舞台，整理了一番翘起来的羽毛后，对着观众和国王各鞠了一躬。全场先是鸦雀无声，在它说完“大家好”后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笑声。

“没想到传说竟然是真的，大名鼎鼎的夜莺居然真的变成了这样。”

“笑死了，声音好难听啊，和鸭子差不多吧！”

傻鸟并不在意台下的嘲笑，它轻轻咳嗽了两声，开始了它的表演。起初，所有的观众都觉得它的声音极为难听，不堪入耳，包括阿莺公主，她没想到这世界上有人比她唱得还烂。但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唱着唱着，远处的高山和王宫前的河流竟然传来了微弱的和声。渐渐地，这和声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傻鸟的声音，大家这才发现声音真是这片山河传来的。阿莺公主听出这是一首什么歌之后，不自觉地跟着唱了起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坦荡地放声歌唱过，此时她觉得唱这首歌不需要考虑是否好听，不需要考虑是否能打动他人。

和阿莺公主一样，许多观众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有的甚至还流下了眼泪。

大风起，刀剑行

战士出征为太平

不求此生功与名

山河无恙自安定

傻鸟，不，夜莺的歌声召唤出了灵音国的万物生灵，举国上下都和它一起唱着这首歌——《灵音永恒》。这是灵音国的战歌，是夜莺的祖先为灵音国谱写的。灵音国这几十年来扮演的都是讨好者的角色，就像被那些强大的国家关在笼里的金丝雀一样，国内流行的歌曲几乎都是温和的，不会引起强国的猜忌和防备，那些在战时为鼓舞人心才会唱起的歌曲已经快要失传。

夜莺的演唱结束后，国王迟迟没有说话。

“国王陛下，许久不见。”

“让阿莺找你学唱歌，举办这场比赛，都是为了把你引出来。要是你给我道个歉，愿意重新回到王宫，我就让巫师恢复你的模样和声音。”

“国王陛下，我不是只为你一个人歌唱的。”夜莺转过身去，看了看远方，又看了看脚下，“我自由来去，肆意歌唱，为山顶的精灵，为河谷的幽灵，为王座上的君主，也为千千万万的庶民。”

原来是这样，所以无论是山顶的精灵、河谷的幽灵，还是灵音国的芸芸众生，他们都愿意为夜莺而歌唱。

“国王陛下，夜莺不应当被圈养在笼中，它是勇敢自由、博爱众生的鸟！”阿莺公主站上石墩，大声喊道。

国王知道，“它”指的不只是夜莺，不只是鸟儿，更是阿莺公主，是千千万万的灵音国子民和他们爱的这个国家。

傻鸟被巫师变回了夜莺，但国王并没有强求它留在王宫内，而是让它继续过它想要的生活——探索世界，为万物歌唱，累的时候就飞回灵音国的那片沼泽，教教老百姓唱歌，让他们能从歌声中获得力量。

临别时，阿莺公主叫住了夜莺。

“今天又想到了什么理由？”

“老师，”阿莺公主笑了笑，“我不想学唱歌了。”

夜莺先是有些惊讶，片刻后和阿莺公主一同笑出了声。它知道，阿莺公主找到了她自己的路，也为这个国家找到了路。

许多年后，夜莺再见到阿莺公主时，她已经是阿莺将军了。此时，灵音国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强国，地大物博，兵力强盛，百姓安居乐业，无人敢来进犯。

夜莺听说，阿莺将军主持重修了灵音国的城墙，工程浩大，举步维艰，但人们一边唱歌，一边修葺，时间竟像从指尖溜走了一般过得飞快。等到周边的国家察觉到灵音国的动作，已经追悔莫及。他们知道，灵音国已经不再愿意依附他们生存了。以那格尔帝国为首的联盟决定攻打灵音国，借机将其吞并。不过，灵音国的边界就像铜墙铁壁一般，外来力量难攻难打，愣是让联盟的军队毫无办法。

除此之外，阿莺将军还勤于练兵，组建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夜以继日的训练虽然繁苦，但阿莺将军和士兵们总是用豪迈的歌声将疲惫、劳累抛在身后。他们个个都勇猛善战，无所畏惧，阿莺将军每次战斗更是冲在前线，所向披靡。

据说，她和那格尔帝国的大将军曾经有过一战。阿莺将军身负重伤，幾近倒下，军队元气大伤，被敌人团团包围。面对绝境，阿莺将军轻轻哼唱起了《灵音永恒》，最后竟然打败了那格尔帝国的大将军，带领军队冲出重围，反败为胜。将士们回忆道，虽然阿莺将军的歌声还是和以前一样难听，但是每一个人都觉得那歌声给了他们忘记疼痛和恐惧、战斗到底的勇气和力量。

大风起，刀剑行

战士出征为太平

不求此生功与名

山河无恙自安定

生与死，血与泪

为国献身永无悔

舍生忘死有所为

青山绿水英雄碑

夜莺是这个国家的图腾，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和夜莺一样，热爱自由，勇敢乐观，不愿委曲求全，不惧任何苦难。日日夜夜，灵音国的子民让动人的歌声回荡在这片辽阔的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