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顽梅
短篇小说集《透进病房的阳光》主要描写日常生活与人生百态。从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到八十岁的耄耋老人,从人物的各种人生遭际到生老病死,小说聚焦于平凡的小人物的心路历程与精神道德表现,彰显出作家的人文关怀、使命感及追求平等的现代意识。
《提亲》写老木匠上琼珠家为儿子丹增提亲,迟迟未见回音,好不容易等来琼珠的阿妈,她却说,女儿现在还不想考虑亲事。老木匠顿觉颜面尽失,恼羞成怒,恨不能有占卜师的魔杖,预知这件事的结果。老木匠一家开始猜测提亲被拒的缘由,丹增的阿妈觉得肯定是有人提亲了,条件可能更好,所以丹增才被拒绝了。这个人会是谁呢?老木匠认定这个人是顿旦。丹增联想到琼珠对待顿旦的态度以及顿旦在琼珠面前羞涩又忸怩的样子,心里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因此,当顿旦和他的双胞胎哥哥给老木匠送皮袄时,老木匠风凉话不断,说这皮袄太轻不御寒,驴粪蛋儿外面光,还嘴硬说自己就喜欢厚重,讨厌轻飘飘的东西,讨厌这个喜欢轻的世道。原来,他以为顿旦一家做了有愧于他们的事,才送他皮袄,假装好人。老木匠一家的内心活动非常丰富,失落、猜疑以及微妙的心理变化被作家准确、传神地描绘出来,然而故事情节的发展却出乎意料。显然,老木匠一家误会了顿旦,这主要从琼珠对自己婚事的态度上体现出来,她希望婚姻能够自主。琼珠是一个有梦想、有追求、生活独立自主的现代女孩,却被老一辈村民们误解,两代人思想观念的差异一望而知。小说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年轻人生活不能自主带来的后果。
《透进病房的阳光》是这部小说集中非常独特的一篇。小说构建了病房这一特殊的社会空间,让不同年龄、不同生活境遇的陌生人聚集在病房这一特殊空间中。病房并非均质的、空洞的空间,它是有生命力的空间,包含了活动的场所、情感轨迹及亲历的情境,而且是方向性的、充满活力的。病房这个空间不是被动地容纳各种社会关系,而是一个强大的充满活力、充满变数的空间。尼玛潘多让各种社会关系朝着健康的方向发展:一开始,病房中的成员之间有隔阂,包括身体的隔阂与意识的隔阂,还有社交的困难。譬如,作为一个文化人,有洁癖的措见到阿布的第一面,就因为他头发的油腻与衣服的污渍斑斑而心生恶感。然而,当阿布迈着碎步小跑着接开水,笑容满面地挨个给病房里的人倒水时,措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当措知道24床的拉宗和她同岁时大吃一惊,因为拉宗看起来根本不像48岁的女人,岁月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更让人难以相信的是,她的子宫在48岁高龄居然孕育出了鲜活的生命。大字不识一个的拉宗刷着抖音,通着视频电话,听着印度音乐,完全颠覆了措对牧区女人的认知。
社会生活多面又复杂,哪里是常识、单一的视角和硬性的理论或主义所能框定的呢?洪子诚曾说:“理论虽然会起到非常重要的启发作用,但是自身的经历、体验有时更重要。这种经验会渗透在血液中,产生重要的冲击作用……”①尼玛潘多的这篇小说,通过事无巨细的生活经历与体验,不断冲击人们的常识与固有认知,通过打破人们的认知局限,来实现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理解。25床生了什么病?小说表达含蓄隐晦,母亲加洛对女儿的病情讳莫如深,措显然猜到了25床住院的原因,也对加洛的遮遮掩掩不以为然,两人不同的思想观念发生了碰撞。25床也在人生的低谷学会了接受与感恩,感受到友情的重要。措这个人物形象身上显然有作家尼玛潘多的影子,隐藏在人物背后的作家,在传递她的思想观念及她对人生的理解与感悟。
虽然只有短暂的朝夕相处,但病房中的成员每天一起吃吃喝喝、一起聊天、互相帮助,让措以破纪录的速度与大家融洽相处,体验了“把酒言欢”的感觉,这对一向独来独往、社交情商不高的她来说是一个很大的突破。换句话说,病房这个空间是产生认同感的地方,是作家营造的“幸福空间”。在这里,病人与陪护者心灵变得开阔与宽广,相互矛盾的东西消失了。同一病房的几个女人,由于同时生病住院,短时间内接触了不同的生活与人生,实现了情感的沟通与共鸣,并留下了一张颇具象征意味的合影——她们对生活的认知变得更宽广,懂得了人与人之间更需要理解、包容与感恩。此外,尼玛潘多小说中的女性大多有着鲜明的独立意识,往往有逃离生活的冲动。措是真正践行了自己想法的女性,在年近五十岁时,她开始过独立、自由的生活。如果说措作为一个女诗人,作为一个文化人,有鲜明的女性意识是正常的,但尼玛潘多却通过加洛的一段话,颠覆了我们对藏族女性的刻板印象。原来加洛年轻时从未断过逃离家庭的念头,只是苦于无奈,才支撑到了现在。
《晒太阳》详细地描写了桑丹老人的一天,却差不多写了她的一生,也展现了一个藏族村庄的生活习俗与文化传统。一个活到八十岁的老人,和任何年龄段的人一样,生活中有烦恼也有快乐。小说一开始,“桑丹想起孙女说过,人老了身上有一种味,就没再坚持,只叹那个缠着往她身上粘的小女孩已经不在了。”②这种对衰老感觉的描写,令人印象深刻。桑丹虽然因为年龄的增长,在家里失去了主导地位,但是,老年人的生活中也有曼妙的风景,也有新的期待。桑丹发现,自己活到八十岁,才真正活出了自己的价值,不再为外物所累,每天享受着灿烂的阳光,真正领略到自然万物的大美,这在她年轻时是不敢想象的。年轻时每天有干不完的活,村前的大山、门前的大树,她都没有工夫认真地看一眼。桑丹老人这一天的心理变化,经历了期待、失落、尴尬等情绪变化,真可谓一波三折,同时,在这篇小说中,藏民族生活中的各种仪式与日常生活完美地融为一体,即所谓的仪式生活化。
尼玛潘多对桑丹老人生活状態的描写,对我们有重要的启示意义: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有不同的风景,更有不同的期待,生命永远充满了美好,充满了未知,等待我们去探索,去感知。也许人到一定年龄,抛却身上的重负,才能真正停下脚步,欣赏生活中的美,感受大自然的美。
《协噶尔村的央宗》以口述史的方式,讲述了农村女人央宗的人生经历,特别是她的情感经历。央宗和丈夫奉父母之命结婚,婚后两人感情不错,但年轻时日子不好过,在央宗的极力劝说下,丈夫鼓起勇气去藏北牧区干活赚钱,家里日子逐渐好过。丈夫却突然带回来一个女人,还说是他在牧区遇到的女人。正如作家所概括,这样的情感故事有多个版本,无非就是男人去了藏北牧区有了别的女人不再回来了;或者说,男人最终还是回来了,一段感情经历就此划上句号。只是像央宗丈夫这样把外面的女人带回来过日子的很少见。后来,这个叫次仁曲措的女人想回藏北牧区看看,央宗的丈夫不放心她一个人出门,要陪着她去藏北。央宗非常生气,他们到底是出门了,央宗气急败坏地诅咒丈夫。没想到诅咒变成了事实,丈夫由于拖拉机失事翻下山死了。
央宗经历了痛苦——无奈接受——诅咒——悔恨——削发修行这样的情感变化过程。最可恨的是,丈夫都要不久于人世了,才告诉央宗,次仁曲措不是他的女人,而是他朋友的女人。一个好强、个性鲜明的女人就这样一步步被生活中各种无法预料的意外打败了,她变得陌生、毫无生气、看穿生死。由此,小说也传达了作家对这个世界富有哲理性的认知及藏民族的生死观念。
《琼珠的心事》写邻村一户人家上琼珠家来提亲,而且暗示男方家还有个弟弟。对这门亲事,琼珠充满了好奇,“一个女人怎么和两个男人相处?”琼珠还在山上想着嫁入木匠家时,这门亲事却被委婉拒绝了。原来,村子里盛传琼珠参加体育大赛开幕式那年,在城里找了一个相好,为了这个相好,她要到拉萨演戏,却在城里被那人的老婆狠打了一顿,脸都抓伤了。男方的阿妈看不惯琼珠这样不安分的女孩子,也看不惯她穿紧绷牛仔裤的样子。这篇小说让我想起了次仁罗布的短篇小说《红尘慈悲》,本想比较一下,男女作家处理同一题材小说时会有何异同。可是,小说结尾因为观念差异,男方放弃了这门亲事。我的好奇心也戛然而止。
此外,这部小说集有一个贯穿性的主題,就是传统与现代的矛盾冲突,映射在日常生活中则表现为城乡差异。《提亲》中的小木匠丹增本不喜欢木匠这个行当,他想着到城里卖力气远比这个行当自在,但在家人和村中长者的反对之下,他被迫学成出师,可从他学成出师起,就仅仅顶着个木匠的名号,因为附近的村子再也没有人请木匠打制家具,都是从城里的自由市场买回流行的家具。丹增顺从了父母的安排,成了一个孝顺、听话、礼貌、规矩青年。可是,在父亲给他提亲被婉拒之后,在父亲的眼里,他却成了一个一天到晚不干正事的人,且因为顺从父母,没有自己的想法而被琼珠瞧不起。
《晒太阳》中,那个进了城的益西达娃妥妥一个负面形象,他不仅傲慢、狡诈,而且在摩托车事件发生后对桑丹老人口出恶言,激起了众怒。原来,村民们本就对益西达娃抱有成见。
益西达娃和阿爸之间,原本就有芥蒂。去年这个时候,村里盛传益西达娃做工头侵吞村民工资,而益西达娃认为那是中介费,理直气壮:“若不是我出面托朋友,村里的人哪能一进城就找到事做?”“中介”这个词,益西达娃的阿爸是第一次听说,对进城打工的规矩却不陌生。可这规矩用到同村村民上,让大伙有了不满情绪,他就觉得欠了整个村庄。何况,益西达娃折腾来折腾去,除了几件花哨的衣服外,并没有赚到多少钱,连那破手机的费用都是从阿妈那里连蒙带骗要走的。①
城市受到现代化浪潮的洗礼,俨然成了一个金钱为主导的社会,“人在利益的驱使下,往往会失去对是非的判断。这样最容易破坏原有的乡村伦理道德和生活方式……”②益西达娃与父亲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实质展现了城乡之间的文化差异及城市与乡村不同的社会运行机制。同类人物形象还有《羊倌玛尔琼》中的益西达娃,他唯金钱是命,穿得花里胡哨,还有他对待女人的态度,都让村民看不惯。玛尔琼也通过与益西达娃的交往,逐渐领略了他的薄情寡义与不守信用。通过玛尔琼与益西达娃二者截然分明的对比,表明了尼玛潘多对乡村伦理道德观念的坚守。《城市的门》中,这个形象又化名为强苏多吉,城市让强苏多吉逐渐变得面目全非,堕落到了极致,他结识了一帮小痞子,赌博赢了钱就去酒馆喝酒,花销很大,没有钱了就到处骗,骗不到就找自己的女人要,要不到就打,甚至和几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而他曾经的两个女人,都成了单身妈妈——这是尼玛潘多笔下的又一类人物形象。
《针尖上的日子》则描写了白玛央金从小县城向拉萨跨越的艰难。白玛央金与阿妈刚搬入诺玛大院,斯珠就不断地制造她与邻居之间的芥蒂,给她们添了不少堵,白玛央金常常因为狗烦恼焦躁。尼玛潘多对人与狗之间感情的描写准确传神,斯珠与阿妈之间的感情,与《小狗包弟》中,巴金与狗的感情何其相似,虽然是不同的故事情节,但是,人对狗的感情是一致的。初来乍到的白玛央金深感她与昔日同学、与这个城市的差距巨大。曾经的中层干部并没有如其所愿成为一个专门的研究者,必须坐班从事办公室文秘工作,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新单位一时又分不了房,她和阿妈必须寄居在人多嘈杂的诺玛大院。白玛央金也曾追问自己:为什么要成为一个拉萨人?她这一时期的生活恰恰应了一句歌词“人生就像是在针尖之上,无处安详宁静……”对于城乡差距,作家在《城市之门》中有这样的描写:
城市人尽管不把乡村人的想法放在眼里,也是没有任何过错感的,强大的优越感淹没了他们的判断标准,在他们的眼里,到城市是所有农村人梦想的归宿。连桑吉也觉得他们说得没有错,确实没有人能够轻轻松松地留在城里,有些人使劲了浑身解数,也终究没有被城市收留,最终只有懊丧地回到乡村。①
“经济条件的优势不应导致相应的政治优势、心理优势(更何况这种优势是建立在极不合理的掠夺之上的),落后的乡土文化中也同样发展着对于平等与尊严的现代渴望。”②个体对平等、自由、尊严的追求是自觉的,也是非常合理的,不能被城市人强大的优越感所淹没,也不能丧失自己的判断标准。这是尼玛潘多小说表现的重要主题之一。
读尼玛潘多的小说,让我相信,作家是要有创作天赋的,很多人的思想认知可能已经达到了,但是,如何把这些思想认知形象化,准确地传达给读者,只有少数人才能做到。尼玛潘多就是这样一位极具创作天赋的作家,她能够准确、传神地把握人物的心理活动与情感变化,她讲述的故事非常有说服力,符合人物自身的逻辑,这背后肯定隐藏着作家对文学创作的认真与执着。从《透进病房的阳光》可以看出,尼玛潘多的精神成长根系在农村,她更擅长以全知视角讲述农村故事,即使写城市,也更多的是写城市异乡人,表现城市异乡人的心路历程,揭示各种社会问题,表现人情冷暖。这些从农村进入城市的人,要么彻底被城市异化,要么在城市艰难地生存。从价值观念来看,尼玛潘多在追求独立、自由、平等等核心价值观的同时,倾向于认同传统社会的价值观念与美德,体现了她对藏族传统文化的坚守。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