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因为我看不惯你脸上那副什么都知道一样的表情。”
第一句话是一位高个子,短头发的女孩问的。第二句话是一位矮个子,长头发的女孩回答的。
那时的情景是:矮个子女孩急忙从公园的大门出来,高个子女孩追出来问了这个问题,矮个子女孩回头回答了这个问题,矮个子女孩生气了,电影到了最好看部分。“叮咚”我的微信响起来,我暂时脱离了电影《在海上》的剧情,回到现实中。电影中每个人都说现实中的台词,可回到现实,现实中的人都说剧中的台词,我以为我疯了,仔细一想应该是世界疯了。
今天黄昏没来之前,我买了葡萄酒和薯片,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着,放着电脑里已经下载好了的电影,准备打发黄昏到清晨的漫长时光。
微信铃声完全破坏了我看电影的心情,会不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会不会是从远方发来的坏消息?我忍不住去抓枕头下面的手机,看看到底谁在发信息,说了什么。
昵称叫“辛福”的人说:“在边境(北京)么?”
其实他说的对,幸福是辛辛苦苦得来的福,他乡再大对于故乡来说是边境。我点开了他的朋友圈,里面记录着吃饭、喝酒、遇见老朋友等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我放大他的自拍照仔细一看,好像见过。我的记忆里他慢慢变小了,变成一名小孩,然后认出了我的这位小时候的朋友。我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慢慢研究起错别字来。
我每次放假回家,都只待上几天,就急急忙忙地离开,去拉萨或回北京。每次回到心心念念的故乡,才发现这里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头几天,老家人都充满了好奇,关于城市、关于北京,问这问那。只是他们用想象力创造的城市和我看到的城市有所不同,他们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不满我对城市的描述,过几天便对我的新鲜感荡然无存,我和他们的关系开始变的莫名其妙起来,我变成不属于这里的外来者和局外人,他们看我的眼光也开始发生了变化。相当一部分人已经忘了一个名叫“赤列索巴”的婴儿,在1992年的冬天里第一次落在这片土地上,哭声打破了这个村落的清晨。老人们每天在布查村唯一的白塔边晒太阳,阿古罗卓把整个村子里面的年轻人像他家的羊一样数了一遍,突然发现一个年轻人不在村子里(人都本该留下来)就对身边的老人说:“白唐仓(我家)有六个小孩呀。”说完,阿姨玉措反对他,白唐仓只有五个小孩,仔细地说明了每个小孩在这个村子里做着什么事情。他们俩就因为这件事情而吵了起来,周围的老人不禁落入回忆当中,小时候我留给他们的记忆也开始苏醒过来。“哦,新年的时候烟灰里丢鞭炮的那个。”“哦,用弹弓打碎我家窗户玻璃的那个。”“哦,来客人的时候,把狗放出来的那个。”……他们终于想起来,白唐仓还有个小孩。但这个小孩的名字叫什么,长大后去了哪里一无所知,我在他们的记忆的某个片段中失踪了,走失了。
布查村的祖先们是游牧人,他们具有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远远望去,看到一个黑点,也能辨认出是狼还是熊,或者认出自家走失的牦牛的过人识别能力,布查村的先民迁入这个狭小的山谷之中定居后,这种优良的传统在血液里流传下来,不减反增了,现在他们在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就能够辨认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在只有九户人家,三十多个人的小村中,空气中气味的变化和人的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能够感受出整个世界的发展趋势,这方面他们比收音机精确得多,他们精通语言艺术、音乐、为人处事之道,反而我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文明人”,做什么事情都没了灵性,处处卡着,按照布查村的话来说这叫“业障多”。
祖先们遗传下来的识别能力,有时候不怎么灵,布查村三十多人中的加减计算,是村人无法攻破的数学难题,因为村落里减少或者增加的是动物,动物是不断移动的,有时回逃到看不见的地方,动物中人最难计算,村里父母在准备婚事的时候,做儿子的准备逃到拉萨去,这种事情父母没法预料;村里开会,从来不点人数,如果数了,常常只来了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有比开会更重要的事情——晒太阳。“冬天的太阳有主人。”村人说,谁打扰晒太阳就跟谁急;小部分人在吃饭,他们会说:“开会?先吃完饭再说。”世界上哪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之后没有重要事情不开会了,再往后是有重要事情也不开会了。
如果是石头,计算起来则非常容易,如果是人,计算起来就难了,他们不会一动不动地坐着。突然某一天,两个人之间莫名其妙地生出一名婴儿;父母不在意的时候,一名年轻人逃到拉萨去了……连自家的二十多只山羊,每天都要数三遍,至于人干脆不数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掐指一算,我上次回家是两三年之前的事情,到家后的第一天,我早早起床,站在田埂上看小时候的乐园时,正把牛羊赶上山的少女们,看到了长时间发呆的我。这个情景导致很久以来没有新鲜事情发生的村庄里多出了一个新闻。太阳落在山谷中,转经的人们在谈论“白唐仓来了个陌生人”这件事情。
很多时候,我喜欢躺在宿舍的床上,梳理我和故乡之间的关系,对于故乡来说,我是岩山上的鸟巢里突然飞走的小鹰,而对于我来说故乡是长满荆棘的那个山谷。我發现自己待在室内的生活远远多于在户外的生活,待在屋里,故乡和北京、城市和农村、平原和高原之间便没有什么区别了。
平时,我把自己比喻成北京五月的飞絮,在故乡与他乡之间、在学校与社会之间、在试卷与诗歌之间漂浮不定。
我的这位小时候朋友“辛望”也肯定把我忘了,但是在某一个时间点,或者无聊地玩微信的刹那间想起来以前自己有个朋友,一个能说会道的,一个调皮的朋友。他从微信里把我找出来,发了“在边境(北京)么?”这样的信息。
他的名字叫罗桑曲杰,我对他的唯一的记忆是,六年级的时候藏文老师让他站起来,拼读写在自己作业本上的名字。
“罗桑曲杰,你会不会读自己的名字?”
“老师,我会读自己的名字。”
“那你来拼读一下,我来听听。”
他在同学们的注视下,故作镇静地读起来:“罗哒罗,桑哒桑,曲哒曲,杰哒杰。”
读完,同学们都笑起来了。
老师说:“我听完你的拼读,我才发现藏文是如此的好读,因为字的中间加个‘哒就可以。”
六年级的时候,我们班还没有能认汉字的同学,又有很多罗桑曲杰那样不会用藏语拼读自己名字的同学。
我问长大后的罗桑曲杰:“你怎么识汉字了?”
他没有回答我,我关闭了我们俩的会话,看到次仁措给我发了信息:“昨天诗社的晚会你怎么不来?”
是啊,又到了没完没了地聚会时间——毕业季。我一般总说“肚子痛”、“头痛”等借口来打发邀请,把时间用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
我们班去不去聚会没有人管,这正是我满意的地方。次仁措和我不是一个班级,但每次诗社聚会都不忘了叫我一声,如果我没去,第二天她总要我解释一番,我也乐意给她一次又一次地解释。
不用说聚会,生活中我们班的师生也会把我忘掉,这一点很像我们布查村的老人们。每到上课点名,他们才会记起我的存在,可那时我早就逃课去了。
我不喜欢聚会,但以前起死诗社的每一次聚会,我都没有缺席过。如果迟到,每个成员都会等着我。我一到,啤酒瓶就被他们塞到我手里,吃罚酒是最好的开场白。啤酒瓶口对着嘴,吨吨一响,他们都兴奋起来,好像吃罚酒的是他们一般。
次仁措说的起死诗社是大一的时候,舞蹈学院的张仄昂我俩成立的社团,从大一到大三总共有十一名成员,到大三的下学期时被强制改名为绿叶诗社,我和起死的一些成员相继退出来之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坚持。
我已经离开了起死(现在叫绿叶),之后诗团的每一次聚会次仁措都不忘通知我一声。今天她又问:“为什么不来昨天起死诗社的晚会?”我找不到借口,没有吱声。她知道不会有答案也就没有必要继续问下去,她说:“三天过后,我们就永远要离开这所大学了,今天我俩一定要聚一聚,纪念一下在起死的时光。”
我读完手机屏幕里的这些文字后,关上手机,把它放进枕头下。我才发现电脑上的电影还在继续放着,但是剧情和人物都已陌生,人人都在谈论爱情,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我不知道在我不注意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或者剧情将要向那个方向发展。我瞬间对电脑屏幕上流动的人物没了兴趣,按下暂停键,人物都目瞪口呆地卡在那里。之后,我身边的空气、气息、温度像电影一样流动起来,我感知到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我发现床脚增生出一双陌生的袜子,从中散发出肥皂和脚臭混合的气味,上铺无人的床上有滚摇音乐在响。我想离开这间棺材一样的屋子,出去散散步,吸一吸雾霾也好。
一出门,我就被北京的夏天那稀有的凉意包围了,原来趁我不注意,北京偷偷地下了一场雨,我享受着一场雨带来的好处,出了学校的西门,去找次仁措去了。
次仁措很容易找到,此刻,她应该在名叫“七月七日”的酒吧里,喝着红酒等我。
七月七日酒吧在我们学校的南边,牌子上写有“七月七日天气晴”七个字,这里是我们起死的活动中心,平时聚会的地方。“回忆起死的岁月。”看这句话,今天我俩肯定在那里碰头。
出了西门,街的两边排满了烧烤摊,在黑夜,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很多香料燃烧的气味,各种生灵的骨头和肉做成的一堆又一堆的烧烤消失在人群中。人群渐隐于身后,世界越来越安静,七月七日酒吧出现在我眼前。
推开玻璃门,和往常一样,老板跑了过来。他说:“怎么很久没你的影儿?”。
“是啊,自从离开起死之后,再没来了,约莫有一年多嘞。”我准备跟他唠叨几句。
老板说:“我俩光顾着说话,把次仁措忘了,她等了你很长时间了。”
我踩着老板瘦长的影子,经过走廊才发现,一年没见面,老板的背影老了许多。
次仁措放下手中杯子问我:“昨天的诗社晚会,你为什么不来?”我在她对面坐下,没有回答。先看到杯子里充满泡沫的牛奶咖啡,然后看到了透着牛奶咖啡光泽的脸庞。
“今天怎么不喝红酒了?”
她說:“今天我俩要回忆一些事情,喝咖啡有利于提神,喝红酒的话,容易出现幻觉,记忆里往事回忆起来就会变得模糊。”她往咖啡杯子上吹了一下,泡沫们占据了杯子的另一半,趁泡沫不注意她喝了一口,一些泡沫贴在她的嘴唇上,没有破裂的意思。
“那我们就开始回忆吧。”她活像一位老成的记者,把回忆当成了严肃的新闻采访现场。
“从哪里开始?”我带着当事人特有的表情,看了看她。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吧。”她说。老板把咖啡杯子放在桌上,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摇一摇杯子,喝了一大口,但是口中只有泡沫,感觉泡沫进到脑子里去了,咔嚓咔嚓响,我的精神世界正处于模糊的黄昏,正如暴风雨前的宁静。被气象学家命名为“黑夜之龙”的龙卷风,天气预报说即将登陆。龙卷风登场,窗外没有风,只有人们安居乐业的灯光和歌舞声。龙卷风在我心里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摧毁着万事万物。
第一次见到次仁措的时候,是起死诗社的一次聚会上,我们在无名的音乐节奏中,跳即兴舞。张仄昂走过来在我耳边说:“今天也有个新的成员呢,去打个招呼。”说完向左指了指,我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我看到了她。
她坐在很高的凳子上,身体顺着凳子在左右转动,指间夹着细长的女士香烟,看着以即兴的名义,群魔乱舞的一群人。我从红绿紫交织的灯光中走过去时,她用藏语说:“你好,我叫次仁措,是计算机学院的。”准备自我介绍的我发愣了。
她拿了一根女士香烟给我,我在绿色的灯光中仔细端详起来,是个xx牌子的女士香烟。我说:“不抽这种烟,有人说对男人的健康有害。”
听完我的话,她笑起来:“做什么都对健康有害的。”她从烟头里取出个红色的细线: “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
“红色细线取完,男人也可以抽这种女士香烟,细线里加了什么?”我这样想着,将我手中还没有取出细线的香烟还给了她。
我抽着烟,喝起紫色的进口酒,烟灰抖到酒杯中,在音乐的间隙中,酒中渐渐起了泡沫。次仁措说:“这样会不会脏了酒?”
我说:“这样有利于健康。”
她说:“是的,喝酒抽烟有利于健康,而喝矿泉水和活着本身有害于健康。”
我看着跳舞的人们感慨:“老家自然保护区那些吃饱喝足的金丝猴也能在树枝上作出这种动作。”
她说:“是啊,在远处看起来像在跳舞,到近处一看简直像有人在起死回生。”
此刻,张仄昂在人群中走过来: “你们在谈什么?”
我说:“秘密。”
他说:“秘密是用来透露的。”
现在,将我俩坐的七月七日酒吧和三年前的那个充满了音乐的酒吧,当成同个场所谈论的时候,谁也不会当真的。张仄昂等青春气息四射的人们,已经消失在外面的黑夜之中,连活人的气息也带走了,这里没有留下音乐和酒,只有三分之二是泡沫的咖啡,除了泡沫破裂的嘶嘶声,只有无限的宁静。
次仁措说:“如果索沫达的那个照相机没丢的话,应该会有一些素材,回忆起来肯定清晰得多。”
起死诗社的成员索沫达是美术学院的女孩。她的头发一直长长散落下来,在胸口的头发中时隐时现着一台小巧的照相机,平时看到有意思的事物,她总会拿起照相机,咔嚓一声,把它定格在那一刻。
她是我们起死诗社里唯一的黑头发成员,除此之外,次仁措的头发有点黄,我的头发有点红,张仄昂的头发是白色,还有一位成员的头发是绿色的,我忘了他的名字,平时我们叫他“喂,绿头发的”他会做出回应。我们诗社里只有他的头发是绿色的,学校里除了他找不出第二个的了,叫他“绿头发的”准没错。
在酒吧里跳即兴舞的第二天,我们骑着自行车在北京的一条街上一直溜达着,我们骑得很慢,也没有闯红灯,但被交警叫住了。
“你们是做什么的?”一位交警截住我们问。
“我们是诗人。”我们中一人说。
哈哈,三位交警笑起来,首先停住笑的那位说:“我们见过很多诗人,他们个个胡子很长,肚子很大,戴着眼镜,手上带着一本旧书。再看看你们的样子,没一点诗人的样,活像是非主流和黑社会的结合体。”
我们很喜欢这种说法,就给他说:“如果你把这种想法直接写下来,那就会是一名文风辛辣的幽默作家。”
他说:“写作是睡着赚钱、喝着酒赚钱、用幻想来赚钱、用回忆赚钱、用胡言乱语和胡思乱想来赚钱、没有领导,没有下属也赚钱的行业。当作家、诗人多好,我也常常想作一首小诗,但是我的灵感好像在北京的街头迷路了,或者不敢闯红灯来我们身边,就是不进脑,一直徘徊在外。”
另一个交警问:“找到灵感需要有什么技巧?”
张仄昂说:“写作的技巧就是趁灵感不注意,马上写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索沫达在进行以起死诗社成员们表情为主题的摄影创作。她说以后要把这些照片做成册出版,作为纪念会送我们一人一本。有一天,我们选择一条街,骑着自行车,直线走下去,直到眼前出现北京郊区的果园和田野。那天,索沫达没有对远方的山和近处的花拍照,她一直在开满鲜花的田埂上跑来跑去。回来的路上她突然哭起来,我们问她怎么了。她摸着自己的脖子说:“照相机丢了。”我们看她的胸前平时自然存在一样的照相机,现在确实不见了。
“记不记得可能丢在哪里?”张仄昂问。
她说:“不知道,一直忙着玩,照相机彻底忘了。”
我们看着她悲伤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办。
从小时候起我就没有安慰过任何人,主要是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安慰一个人,那天,我走到索沫达身边,将她那进到嘴里的发丝拿出来,摸了摸她那被泪水打湿的脸,她停止了哭泣。
是啊,如果索沫达的照相机没有丢,今天我们能看见,在七月七日酒吧里,我和次仁措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生动画面,那次舞台上起了白色雾气的时候,索沫达的照相机对准我和次仁措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中,次仁措捂著嘴笑,而我张着嘴哈哈笑着,在白色的雾气里散漫了绿色的灯光,和我俩的笑声一起扩散到酒吧的各个角落,在雾气最浓的角落里有一个背影向我们走来,哦,那肯定是张仄昂。我们笑是因为说了一些正在跳舞的人们的坏话。索沫达的照相机没丢之前,我看过表情为主题的摄影作品。我问她:“这些表情一定要真实么?”
她说:“演得真实也行,有时,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一个人的笑容背后,带着怎么样的动机,谁也不知道,包括正在笑的本人。”
我给索沫达说:“你的这些作品是我们起死诗社的生动历史。”但索沫达没说什么,如果说了她就不叫索沫达了。
现在这张照片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只留在我和次仁措的记忆中。我知道索沫达被美术学院开除的时候,是两个月之后,后悔她离开学校的时候没能送她一程或者安慰一下她。但悄然地来,悄然地去,是索沫达一惯的作风。
次仁措我俩的回忆到这里就打住了,她在用亲吻杯子一样动作,呡了一小口咖啡,我看着她,她好像不好意思似的,脸转过去,看空空的墙面。墙面上啥也没有,但以前白色的墙面,现在已经发黄了,仔细一看,能看见一些自由画家的即兴画作,还有一些污言秽语。
“这些画家想象力过人啊。”她说完,又变回训练而成名记者的专业表情问我:“说说起死里你喜欢谁?”
我说:“喜欢张仄昂。”
她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之后她说:“是他创建了起死,起死的成员中没人不喜欢他。”
回忆的话题转向了张仄昂那边,在充满咖啡味道的酒吧里,谈起张仄昂,本身是梦幻模糊的,无具体的悲伤的感知有所减轻,如城市的雨后,突然出现了太阳,记忆明亮起来了。
有一天我在学校的某个角落里细读《尤利西斯》时候,一个高个子学生走过来,他把我的书包放在我的怀里,坐下后问我:“同学,可不可以问问有关宗教的问题?”
我们学校里有很多学生热衷于讨论宗教理论与哲思,我本想他是属于那一类的学生。他问我:“佛陀为我们指过出路,除此之外世界本身有无出路?”我不知道,我自己也读过各種理论,我自己也找不到自己的出路,我做为人类历史长河中的个体,作为一粒尘埃,像是时间的河面上,一个不由自主的漂流瓶。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只能保持沉默。过了好久后他自己回答自己了:“这个问题很可笑,但我一直在想,存在即合理,世界本身就是世界的出口,我是我的出口。”他谈论起了宗教和哲学,不同之处是,他的话题中神多于鬼。“佛陀说过——村落、城市、寺庙等世上没有不存在鬼的地方。那么我们的教室、寝室、食堂都存在着鬼。”说完,感觉我们之间也好像坐着一位看不见的鬼怪,一抹凉气从脚尖开始爬上来。他说:“我们局限于五蕴,五蕴之外宽阔的空间是我们没法涉足的。”
在他说完漫长的宗教论点之后,我们才记起忘了互相自我介绍:“我叫张仄昂,舞蹈学院的。”
“我叫赤列索巴,藏学院的。”
“我俩当个朋友,以后我叫你索巴吧,这样简单一点。”
小时候,爷爷就叫我索巴,张仄昂每次叫我索巴的时候,我总会感到亲切。我们学院的学生叫我赤列,我就对他们说:“赤列不是我的名字,是身份证上的名字。”我和自己的身份证要区别开来,我叫索巴,身份证上叫赤列。但他们心里“赤列”和“索巴”以及“赤列索巴”区别不大,继续解释为什么叫“赤列索巴”,也显得徒劳。
我们成为朋友后,张仄昂说:“我想成立个诗社,你能不能帮我?”
“我没写过诗歌。”
他说:“没关系,别人都在看着卷子发呆的时候,你在校园里读小说,这正是成为诗人的首要条件。”
我突然问他:“你会不会是骗子?”
“如果问一个骗子‘你是不是骗子,骗子的回答总是显而易见的,他会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好人,怎么会骗人呢?”他说。
我俩在校园里溜达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找到了八个诗人,最终成立了有十名成员的诗社,取名“起死诗社”。起死诗社每星期有两次活动,一次是星期五晚上七月七日酒吧里举行的晚会,另外一次是星期天,我们骑着自行车,穿越北京街道的活动。后来,某个星期五的晚上,突然次仁措到我们中间来了,从此,起死多了一名成员。
张仄昂是我生平见到的第一个诗人,他喜欢像杰克逊的起死回生一样的舞跳,他把这种舞叫做即兴之舞,灵魂流动之舞。他说:“不一定要模仿杰克逊,按照自己身体能传达出来的感觉,用真情实意地跳就可以,这个也是诗,不一定要用死文字来写。”
他一直在说,要教我这种跳舞基础性的技巧,按照他的话来说,只能教我一点基础,基础之上的建筑,需要靠自己的觉悟去开发。他真正教我,已经是两年之后的事情了,当他刚教了十来分钟的时候,手机来电声打断了我俩的舞步。手机对面有个老师在叫:“马上到我办公室里来!”“没什么事吧?”我问他。他说:“没什么事,去去就回。”次日,我们就收到了他被学校开除的通知,我好奇为什么把他开除了,通知里有十个开除原因,我只看了看前两项,一是逃课次数过多;二是在一次重要会议上,发现他烂醉如泥。我没有继续看其他原因,让风带走了通知单,但不巧,被一名戴着眼镜的同学看见了,他说:“同学,不要乱扔垃圾!”我在北京的风中追了很久,最终抓着了,打开一看,抓到的是一张含情脉脉的情书,可能是一个女孩不小心落下了吧。通知单丢了,或者找着了,都一样无济于事的,它们具有永久的效力。
他被开除的那天,我本想安慰一下,但他说:“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三年之后,我仍没有找到他说的那种用肉与灵的舞动来创作诗歌的感觉。
他被学校开除的那天,我递给他已经喝了半瓶的矿泉水,问他:“离开学校之前,你有什么愿望?”
“我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书包和课本、试卷火葬了。”他一口气喝了半瓶的水。
那天下午我俩在网上找了火葬场的联系方式和联系人、地址等信息,随后便出发去寻找火葬场。
平时,和死亡没有任何关系一样的生机勃勃的城市里,找一所火葬场,真的很容易。我俩下了车,按照备忘录里面十个地址里随便选了一个地址,走过去正是一家火葬场,外观上火葬场与其他的高楼大厦没什么不同,没有火、没有烟雾,也没有气味,火葬场里进进出出的人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正像他们的结婚盛宴刚刚结束了一样。
“交钱开个单子。”门口的看门人很平常地对我俩说。我们这才明白过来,生和死之间,只隔着一张薄薄的单子,把这张单子交给火,活生生的你就一下子到了那边,连一点烟雾也没有,也没有脚印,像从微信里发出的好消息一样,“叮咚”一声就到了那边。
院子里有很多人在排队,不对,是很多死人、尸体在排队。看到此景此情,我怀疑这个世界里发生了没有声响的灾难,但是墙的外面的车、人都在规规矩矩的,该向右的向右,该向左的在向左,并没有什么灾难发生。尸体们啥都不用做,乖乖地躺着,然后变成数字号码“56号!”然后别人会把你抬进去,没有起死回生、没有闹鬼、也没有地狱和来世。
很多人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们的亲戚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眺望天空,今天的天蓝得可怕,连飞机飞过的踪影也没有。他们想:没有一丝烟,没有升天没有祥兆。
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尸体,有点头晕。穿着一身黑的一名工作人员走过来:“要不要火葬,要的话登记一下。”随之递过来一张表格。
张仄昂说:“要火葬书包和课本,可以给一倍的钱”。工作人员说:“去去。”然后让我俩看了一些叫了号也没人抬进去的尸体,因为他们不会自己走进去,生前他们也应该带着一些东西,比如工作、故乡、姓名,但他们来到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姓名、没有身份、没有地址、没有死因、没有他们在世上活过的证人,他说:“表格里写上无名字、无地址、死因不明,那我就会让你们俩也成为他们的一部分,解决你们的书包和课本的方法也顺理成章了,真是一箭双雕的好方法。”
“我俩的骨灰里不想渗入书包和课本的灰。我俩本来就不想死,想看看到了未来怎么样,会发生什么?”
我们俩说了这种话,破坏了他的完美计划。“哎,这两人真的不会做生意。”他脸上的表情在表示,非常的可惜。
此时,一位像工头一样的人在叫:“喂,哪有那么多废话?过来帮忙。”我们也不得不就此告别。
我俩离开火葬场,不知不觉到了附近的公园。在群花中间他挖起了洞,把书包和课本都埋了。
埋完,张仄昂准备在上面撒点尿,我说:“不要撒尿了不然会热死花朵。”他把裤子拉上,把尿收回体内。
那天,坐公交车回学校,我问他:“要不要去七月七日里喝点酒,唠叨一下起死?”。他无动于衷地说一声:“不需要了。”
“索巴,起床了!”
我睁开眼,看到正是张仄昂在叫我。
“快起来,我要回家了,送送我。”
坐起来穿衣服的时候感觉自己在做梦,身体轻飘飘的。没有洗脸,没有吃东西,我俩急忙出发。
十字路口拦了一辆出租车,进去的时候,才发现他什么也没带,问他:“你的东西在哪里?”
“我一无所有。”
这五个字有某种力量,我见过戴着黑眼镜的歌手在大声地歌唱这五个字,他唱歌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在诉说他什么都没有,后来了解到他是个名歌手,其实他什么都不缺,而张仄昂呢,就连一个空包包也没有。
路上我睡着了,在梦中也能听见哄哄声,这个城市正在苏醒过来。醒来,地平线上射出来的阳光落在我脸上,火辣辣的,有时街边的柳树的影子在脸上划过,阳光和影子在我的脸上交替着,跳起了动人的即兴之舞。已经梦醒了,眼前的一切还是梦中的风景,我问:“我们到哪里了?”
“到机场了。”
听完他的话,我又进入梦乡,梦中我俩到了机场,或者梦醒了就到了机场,分不清楚,反正,现在已经到机场了。
“不用送了,回吧。”
这句话张仄昂说了很多次,我一直跟着他。
“是不是你也想跟我一起去,去我的老家?”我俩已经到了检票口,因为这句话,我站住了,不想再跟着他。
检票之前他抱了一下我说:“因为诗歌,学校把我开除,你也远离一下那个东西,不然这个世界早晚会开除你。”身体里的血液突然凝固,眼泪卡在眼里没有掉下来,話语都变成了石头,留在嗓子眼里一动不动。
我倒回几步,他给了我生硬的微笑,转身离去,消失在人群中。
离开后,我看到空中很多飞机飞来飞去,我不知道,他到底坐在哪个飞机里。
我又坐着出租车回学校,在路上,眼前的一切像一张干净的白纸,车子摇摇晃晃地加入到人群之中,堵在那里,像布查村的老人们所说的“业障”,前进不了,又无法倒回,左右卡死。此刻,我想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很好,在尘土和噪音之中又落入了梦乡。
“到了,到了,下车。”司机在叫。
“到什么地方了?”也许是因为刚刚醒来的缘故,我记不起自己到底要回到哪里。
“到学校了。”司机说。
“哪个学校?”我这么一出口,司机呵呵笑起来,车子也和他一起笑起来一样,有轻微的摇动。
给了他一张百元钞票,他边找着零钱,边问我:“一路上你一直在哭,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做了一场恶梦。”我说。
在七月七日酒吧里,回忆到这里,次仁措无缘无故地哭起来,我以为自己说多了张仄昂的事情,感动到她了,就安慰她: “次仁措,不要哭了。”递给她一张纸。
“三天之后,我们就要离开学校了。”她的哭声越来越大了。
其实是她为了自己而哭,我有点生气地说:“那你就多待一年吧。”
“你呀,还是那个木头。”她掐我的手臂。
两年后,起死的晚会上,一名烂醉如泥的成员突然站起来说:“我刚刚突然想起一个奇怪的事情,我们聚了那么多次的会,但我们还没有写过一首诗。”这句话没什么笑点,但在座的所有人笑起来,因为在座的每个人都醉了。“我们起死是个了不起的诗社的原因就在这里。”我笑完后,说了这句话,但是人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无数模糊的手在酒杯与酒瓶中间徘徊,没有一个人在听,没有一个人在笑,原来想大笑一声的自己也不想笑了。
清晨三点,五个男生加上六个女生,总共十一个酒鬼走上空无一人的街上,唱起来战歌。前方没有敌人,只有黑暗慢慢向我们袭来,我们不怕黑暗本身,人类的语言我们无法通透,很多人说的黑暗,不是黑暗本身,而是某个事物的比喻。我们害怕这些事物,但此刻的黑暗中,战歌唱不完,热血在沸腾,没什么可怕的,人类的白天比夜晚可怕的多,在白天,每个人的心脏就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
张仄昂说过“喝醉后,连自己也不认识的人不是诗人。”这是对起死诗社的总结和概括。我们喝醉后除了唱歌和跳舞没发生过什么事情,就连烂醉如泥了,也一定要把卫生纸丢到垃圾桶里,走起路来尽可能地要走得正派,尽量抬头挺胸。
我拿起杯子,做出喝咖啡的动作,杯子里却什么都没有,只得放回原处。我舔着干涩的嘴问次仁措:“我留给你的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她说:“当然是快到拉萨时候发生的那些事情。”
她也拿起杯子放到嘴边又放下,杯子里除了泡沫什么也没剩下。
我现在清晰地记得快要到达拉萨时所发生的那些事情:一放暑假,我们俩一起出发回拉萨,一整夜都在喝着她给爸爸的礼物—— 一瓶葡萄酒。天快要亮起来了,同车人都在说:“再过一个小时就到拉萨了。”
我问次仁措:“是不是真的?”
我的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远到无法想象的圣城拉萨,就这么容易到了,没有经过一丝苦难?
“过一个小时后就到了。”次仁措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看着窗外的一草一木,想知道,拉萨的草木有什么神秘之处,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些还不能称之为山的,在草地上突起的土包,以及土包之上的其貌不扬的柏树,天将央未央之中,窗外各种植物影子都傻傻地站在那里。
天色明亮了一些,我的头也痛了起来,看我用手敲打着头额,次仁措问我:“怎么了?”
“好像高反了,头痛得厉害。”
“你是一个高原人,怎么会高反呢?肯定是我老爸的礼物喝多了的原因吧。”
昨晚喝了葡萄酒,到天亮的时候也有点醉了,也许夜里睡过觉,也许是醉得不省人事后的错觉,反正醉醒或者梦醒时,恰好天正在亮起来了。
火车在前行,地平线在后退,时光在这之中交织,加上朦朦胧胧的天色和酒精、高反的综合作用下的麻醉感,梦和现实之间没了过度地带,某种无法言说的暖意在心中滋生,这暖意很快就变成念头,又自然而然地变成言语。窗外,一闪而过的是远古的诗意?比如开满鲜花的山坡或者四季常青的柏树,还是能够打碎这些诗意的电杆电线?无法识别,窗外的一切事物都变成了模糊的切面。
“你接过吻么?”这些语言在我的嘴里飞出去,像在自言自语,但又坚定得不可置疑。
“没有。”她轻飘飘地回答,正是天还没亮透,车厢里的灯刚刚关了,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你有么?”她也问我。
“没有。”我回答。
“到底是怎么样的滋味,我说是苦的还是甜的?”她问。
“不知道,我也没有经验。小说中说是甜的,我很怀疑。”没说完火车进入隧道,整个世界突然降臨的黑暗吞没了。
黑暗里向她那边摸索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冰凉的嘴撞上。
因为不知道隧道有多长,无法确切地计算出吻了多长时间。前方出现了光点,光点的面积在逐渐扩大的时候,我俩分开了,故作镇静地坐着。
出了隧道,天已经亮透了,世界中该前进的在前进,该倒退的在倒退,一切依旧正常。 之后,我们忘掉了这次的吻,直到今天我俩回忆那次旅程,感觉在以吻为中心绕圈子,到最后,谁也没说出话题的中心和关键所在。
“头很疼,可能高原反应了。”到拉萨还有一小时的时候我说。但她说:“肯定是因为喝多了阿爸的礼物的缘故。”我惊讶于刚刚接过吻的嘴唇中,能说出这样带刺的话来。
离拉萨越来越近了,天边出现了如火的晨霞,燃尽原野和野草,旅客们手机对准美景不断拍着照,不知道火车动了,还是窗户和外面美景动了,拍的要么模糊,要么变形,无法如实拍出眼前的美景,喜悦的表情在脸上慢慢生硬,变成了苦腻。
“作一首诗。”次仁措手指指着漫天的霞光。我打开窗户对准地平线吐出了一颗痰,突然吹进来的风把痰吹回到我俩的脸上。“到拉萨了。”一个人突然叫起来,窗外,高原之上突然出现了一座城,我在其中寻找着历史古籍中像皇宫也像寺庙的布达拉宫。“布达拉在哪里?”话一出口,药王山后面出现了布达拉,但我想不起来,要念什么经,要发什么愿。
祖祖辈辈心心念念的拉萨,其实只是尘世里的一座普普通通的城。
出了火车站,在拉萨的阳光中,她给我戴上了一顶红色帽子,此景此情,到现在也历历在目。
七月七日酒吧里,次仁措将我俩在火车上喝红酒的情景,说了一遍又一遍,话题的重点放到红酒和拉萨的阳光中,而那次的吻谁也没有提。
到清晨三点酒吧就要关门,我们在没到三点之前离开了酒吧,老板在写满计划的电脑前睡着了。
离开起死之后,很久没有在北京的夜里漫步过,以前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我们唱起前进的战歌,向没有敌人的前方前进,我们这些无畏的、年轻的心脏在跳动不止,让血液继续有节奏地流淌,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人类的词语中还有个叫“离开”的词。
今天,穿过黑夜街道的只剩下次仁措和我,我看着雾霾和黑暗相杂的前方,想唱一首歌,忘了歌词的开头部分,只能放弃,左边的次仁措身上散发出浓烈的咖啡味,但她正处于微醉的状态,正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两年后,起死的成员因逃课过多或夜不归宿,酒后上课等的原因相继被开除了,很多老师也认识到,起死不是一个诗歌团体,而是无所事事的问题学生组成的“疯人院”,各院相继开除了起死的成员,一个月之内,起死的七名成员离开了学校,学校也宣布起死也被列为黑色社团(黑名单),顾名思义,起死存在的意义不大,又危害性巨大,没有正能量,又负能量爆表。
学校把起死改名为绿叶,旨在将起死改为正能量的、健康有益的诗歌团体,鼓励在杂志上发表过诗歌的有为青年加入。我惊讶于在网络时代的杂志也能一批又一批地印出诗人,每天都有拿着一堆报纸、杂志的学生到起死报名,说错了,到绿叶报名,很多学生拿着杂志到绿叶,证明自己是一名诗人。
我们学院的师生们早就忘了,一个叫赤列索巴的学生存在,起死把学校闹得沸沸腾腾的时候,我们学院还是没人讨论起死,一天,我在一些同学面前试着讨论起死,其中的留辫子的男生跳起了让人发笑的太空步,问我:“你说的起死是不是北美洲的一个明星组合?”我无话可说了。
有天,课间休息时,我们学院里有个外号叫西红柿的老师叫上了我。
心里想着会有什么事情,走到讲台边,他问我:“这个学期你逃了几次课?”他的口水像西红柿汁,落满我的脸和新衬衣上。
“逃过十多次的课。”
“不要说谎啊,不止十多次!”
说完,他又重新变成了完好无缺的西红柿,我知道没什么事情了,就回到座位上。
因明学老师讲事物的特性的时候,常常把我做为例子来讲明事物本性于特性之间的关系。“拿赤列索巴来说,他的特性无疑是逃课了。”然后他自己非常满意地哈哈笑起来,但我笑不出来了。
张仄昂和索沫达等七名成员离开后,我常常坐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里没完没了地读小说,当我在读小说的一个自然段里主人翁和他新交的女朋友接吻的时候,“叮咚”,我的手机铃声把我拉回了现实世界。
发短信的是次仁措:“今天晚上八点我们绿叶的第一次全体会议将召开在教学楼西区一楼阶梯教室里,一定要来啊。”
所谓诗人会议是怎么召开的或者颜色已经改变的起死是怎么样的存在,我想一看究竟。
新任的绿叶社长是一名研究生,他有三个尾巴,加上是个戴眼镜的学生。我和次仁措、绿发、还有舞蹈学院的一个女生,只有我们四个是以前起死里剩下的成员。
“从现在开始旧的事物起死,被新的事物绿叶代替了,从此这个社团进入了阳光大道,因为我们是有为青年,不做无用的事情,我们的诗歌也理应是阳光朝气,也就是说这个是总的一个方向,但现在我们要从小目标做起,比如说在著名的诗歌杂志上发表诗歌。”社长讲到这里。除了我们四个,其他人鼓起热烈的掌声。
一名眼镜男给我们发了杂志,看来这些都在会前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开会只不过是重新表演一次,杂志是名叫《春花》的诗刊。
“同学们,请你们看看三十一页,今年四月份,我的一首诗发表在这本名杂志上,以后你们能写出我的水平,毫无疑问,也能发在这样的名杂志上。”
我把杂志翻到三十一页,整整一页被自我介绍占领,大部分是“九零后代表诗人”“复古古典派诗人”“现代的小李白”等字眼,后面有一首叫《思念》的短诗,我读了一遍,整首诗由“花”“悲伤”“泪水”三个关键字组成,简而言之,诗人看到了花而悲伤了,自然而然地流下了眼泪。我惊讶于小女人的情书一样的诗,正出自这位站在讲台上的已经三十出头的男人之手,等著他说下一句话。
他特别深情地朗读了自己的诗后,指着我说:“这是我的代表作,你来评价一下,这首诗妙在哪里?”
“我说你的这首诗,比屎好看了一些。”他期待赞美的脸色变灰了。
“疯了?”他回过神来。
我把杂志拆碎抛向空中,片刻,教室中下起纸片的雪。
“起死已经死掉了!”
我丢下一句话,出了门。那次追着我的只有次仁措,她安慰我,但我再也不想回到颜色彻底改变了的起死之中,因为起死在已经死去之后再也起不来了。
回学校的路上,我问次仁措:“变成绿色的起死,之后怎么样了?”她说:“变成绿色的起死也死了。”我没有惊讶,她还说:“和黑色的起死去年的死一样,昨天绿色的起死也死掉了,绿叶诗社存不存在都一样的,就像塑料花一样,如果不扔掉,它会一直在某个角落里绽放着。”
一年前,我离开起死的后,绿头发男生和舞蹈学院女生也相继离开了,给我说这些情况的人不是次仁措,而是绿头发男生。
离开起死后,我和他在校园里突然相遇过几次,每一次相遇他的开场白是一样的:“那时候,我们多幸福啊!”然后说了一些离开起死后的生活杂事,便匆匆离去了,和匆匆走来走去的其他学生混成一团,变得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头发还是绿的。前几天我和他在墙角突然相遇,“那时候,我们多幸福啊!”的开场白还没变,但是头发已经染成黑色了,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也左顾右盼的,没有说最近生活怎么样,就离去了,好像和我说话本是一种罪过一样。
次仁措和我俩从西门进去,我问她:“为什么不早一点离开绿叶?”问完后感觉不是在问本人,而是在问她的背影,或者暗淡的灯光下四分五裂的影子。
她的背影微微颤抖了一下,回过头来,一脸无所谓,漫不经心地点上了女士香烟,猛吸一口后说:“一年来我明知无济于事,但在绿叶中寻找着起死的温存,过一天就是一天,仅此而已。” 烟雾从字里行间里吐出。声音和烟雾本是无常的象征,很快在夜空中消失不见了。我看见她的手在颤抖,烟灰不停地落下来,她没有再抽,风和黑夜帮她抽着烟,慢慢燃短了。
绿头发男生和次仁措的话,让我重新想起与酒作伴的岁月。从次仁措身上散发的尼古丁和悲伤相杂的气味向我袭来,置身于这样气息当中去,我自己的气息完全消融在里面。
次仁措把烟头丢在垃圾桶里,问我:“听说你在写小说,是真的么?”
我点了点头。
“今天的回忆会写到小说里去?”
她了解我,明知不会有答案,没等我回答就走了。身后垃圾桶里起了火,空气里满是让人心烦意乱的气味。
“对了,差一点忘了。”次仁措说:“这个照片是索沫达寄给你的。”
照片中,黄昏的阳光照进来,我正坐在酒吧的落地窗前,看着门外一个背影离去。照相机的焦点落在一个背影上,我的脸虚化了。“我一直没有属于我自己的照片,现在有了。”我说。
“索沫达的照相机不是丢了吗?”我又在自言自语。
“只能说明,她很看重这个照片,拍照的当天就洗了。”次仁措笑着说。次仁措根本就没有认出自己,我一眼就看出了照片里的背影就是次仁措。
“我离去了,我看到车窗外的一朵蔷薇,它不停地对我点头赞成。”照片的背面写着这样的文字,没有签名,没有日期。
我看着次仁措正在向女生宿舍走去,如果她回一次头,我会向她跑去,拥抱她,大哭一场,但她头也不回地进去了。我想这正是很好的离别方式。
现在是清晨四点了,五号楼寝室的大门紧闭着,敲了多少次,没人回应,我背对着门睡着了。
在梦中我看见平时肉眼看不到的蚊子,在灯光下暴露无遗,刹那间有了写诗的灵感:
“蚊子喝了诗人的血,来世就会变为人,命中注定在大街上行乞,劫数已定。”
多年来,我梦见一次又一次地作精美诗篇,梦一醒一字也记不起来了。
我的眼光穿过蚊子的飞行领地,看向天空,天空中没有星星。一点灰白在慢慢地扩张,整个天空镀成了白。
“天要亮了。”
我在说梦话。蚊子们轻飘飘地飞着,没有理会这些为它们作诗赞美的声音。
责任编辑:次旦坚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