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泳

七戒

小城北郊有一家水泥厂，经营了若干年后，资源枯竭，厂子搬家，留下一个比足球场还大一倍的石坑，里面蓄了很多水，当地人称之为“大石坑”。坑里的水分外清澈，很多野生的白色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水泥厂搬走后，大石坑无人管，逐渐成了一群野泳爱好者的乐园。几乎每天都有一群老爷们儿到那里去戏水、游泳，其中已退休的老人占了一多半。

老吴、老白、老李三位老人都七十多岁了，不过身体都结实，每日都结伴到大石坑游泳健身，不管刮风下雨、春夏秋冬，人称“石坑三老”。大石坑的夏天自然是最热闹的，游泳累了可以到浅水区摸鱼，挖蚌。岸上临水处，水烛、水公子、三棱草等爱水的植物一棵比一棵长得好看。三棱草也叫“手绢草”，用草茎可以撕出四方形。一接触大自然，三老就童心大发，玩得不亦乐乎。黄蜻蜒飞过来，三老就喊：“老头，老头！”红蜻蜓飞过来，就喊：“小媳妇，小媳妇。”蝴蝶飞过来，就唱：“蝴蝶蝴蝶你落下，给你凳子你坐下……”

三老叫游泳为浮水。老李不会蛙泳自由泳啥的，只会“狗刨”，老吴与老白就取笑他。老李不在乎，照样在水里刨得起劲儿，自得其乐。老李虽然游泳水平不行，不过他会“水上飘”，游累了就仰面朝天躺在水里，四肢打开，放松休息，绝对不会口鼻呛水。他就这么仰躺在水面上，看天空白云悠悠，仿佛时间停滞。

一日，老吴提议说：“我们弄些材料，在水边搭建一个窝棚如何？休息换衣服啥的都方便，还能遮风挡雨。”老白与老李都说：“好啊，好啊。”说干就干，没多久，窝棚搭建起来，老吴还弄来几把旧椅子、两个旧沙发和一张木板床。老白弄来一个旧液化气罐、水壶和几个小板凳，烧水煮茶。老李在窝棚门口竖起一个牌子，用红色油漆写上字：野泳乐园。

到大石坑玩的人与三老都熟悉，没过多久，玩累了休息时都凑到窝棚内外扎堆儿，喝茶，打盹儿，侃大山。窝棚很快就成了大家共用的了。三老都不是小气人，大家乐和大家方便呗，无所谓。老吴是退休干部，大家有时谈论的话题比较敏感偏激，他就制止说：“不要瞎咧咧，这个不合法那个不合理，说那些有用吗？实在没有话题不如谈谈女人。”退休干部就不是干部了，老吴的话大家都当耳旁风，爱谈啥就谈啥，继续语言的狂欢，荤的素的无所顾忌。每个参与谈话的人都快乐无比。

矛盾也不是一点儿没有。有人随地大小便、乱扔垃圾，三老就制止，结果有人听话，有人骂骂咧咧，觉得三老是狗拿耗子。我也常去大石坑玩水，在水里游泳累了，就坐在水邊的大石头上休息。若把双腿伸进水里，野生的小鱼就一簇簇聚拢过来，啃咬我皮肤上的死皮，为我做免费“鱼疗”，舒服极了。

到大石坑玩水的人，都是爷们儿，都裸泳，没有谁穿泳衣下水。即便玩水累了，在岸上晒太阳，也是裸着身子，无拘无束。一日，有个人居然带来一位女同志，而且是一位年龄不超过三十岁的美女！已经脱光的男人穿衣服是来不及了，有人索性眼睛一闭，爱看看吧，豁上了。美女旁若无人，很快下到水里，穿着游泳衣，泳姿非常标准。美女游了几圈上岸后，换好衣服离开，依旧旁若无人。有人说，这个女的肯定见过世面，外国有裸体海滩，大家都裸体，也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一日，小城晚报的摄影记者居然来了，起初他穿着泳裤下水，拿着照相机四处拍照。老李过去说：“你，你是干啥的？不许乱拍，赶紧走！”

恰好我认识那个记者，就对老李说：“他是报社的，姓吕，没事。”记者说：“我拍完会做艺术处理的，绝对不会侵犯个人隐私，放心！”老李对记者说：“你要拍照可以，脱光了和我们一样就行，否则不让拍。”记者倒也不含糊，脱光就脱光。大多数的人根本不在乎被拍照，听说摄影记者来了，纷纷摆造型，用各种姿势跳水，让记者拍。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吕记者在大石坑拍的一张照片，很艺术：朦胧而健美的人体，弯曲成优雅的弧，正准备跃入水中，弧线下面是一丛水草的剪影，远景是波光粼粼的水面。

后来我到外地工作，就不去大石坑玩了。一次我回小城，在街头偶遇老李，寒暄了几句。我说：“你还天天去‘刨不？没事锻炼一下也不错。”老李说：“别提了，大石坑那个地方被铁丝网围起来了，窝棚也给拆掉了，不让去了。”我问：“为啥呢？”老李说：“出人命了！有个人酒后下水，淹死了。因为大石坑是水泥厂留下的，死者家属向水泥厂索赔一百万。对了，你认识的那个摄影记者又去现场拍照了，后来在报纸上发表配图文章，题目好像是《对“野泳”要说“不”》。好模好样的一个享受大自然的好地方，唉，废了……我想等过些日子风声不紧了，去把铁丝网给剪开，老吴和老白都不同意，说：‘你还是不要扯淡了，出事你能负责吗？再出人命怎么办？”顿了顿，老李叹口气说：“真是太可惜了，那真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乐园呀……”

我与老李告辞，溜达到书店，在书架上看到一本书，是弥尔顿的《失乐园》。这是一本我一直想买却没有买的书，那天见到，我立刻毫不犹豫地把书取下，到收银台付款。

[责任编辑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