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梁晓声

在这个淫雨不潇潇的孤独日子，我想念我的母亲。

在那座二百余万人口的城市，除了我们的母亲，我们再无亲人。母亲为了微薄的工资在铁路工厂做临时工，出卖一个底层女人廉价的体力。翻砂——那是男人们干的很累很危险的重活儿。母亲几乎没有哪一天不是带着轻伤回家的。

母亲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没有公共汽车可乘，即便有，母亲也必舍不得花那五分钱一毛钱乘车。每天母亲回到家时，我们已上床睡了，她则坐在床角儿，就着昏暗的灯光为我们补缀衣裤。母亲的双眼就是在那些年里熬坏的。母亲一针一针、一线一线地缝补，仿佛是一台自动操作而又不发声响的缝纫机。清晨，在我们酣然梦中的时候，母亲已悄无声息地离开家，迎着风或者冒着雨，翻山越岭去上班。

我们扯着母亲褪色的衣襟长大成人。在贫困中，她尽了一位母亲最大的责任。

最堪怜是中秋、国庆、元旦、春节前夕的母亲，那时的她每日只能睡上两三个小时。五个孩子都要新衣穿，没有，也没钱买。母亲便夜夜地洗、缝、补、浆。若是冬季里，洗了上半夜搭到外边去冻着，下半夜再取回屋里，烘烤在烟筒上。母亲不敢睡，怕衣服焦了、着了。

母亲是太过刚强的女人，她希望我们在这普天同庆的节日，即使没条件穿件新衣服，也要从里到外穿得干干净净，尽管是打了补丁的衣服。她还想方设法美化我们的家。家像地窖，像窝，像土丘之间的窝，四壁落土，顶棚落土。它使不论多么神通广大的女人为它而做的种种努力都在几天内变成徒劳。母亲却拼上那毫无剩余可谈的精力，也要使我们的家在短时间里多少有点像样。“说不定会有什么人来呢！”母亲心怀这等美好的愿望，喜悦地劳碌着。

然而没有谁来，不过母亲也并不觉得扫兴和失望。生活没能将母亲变成一个懊丧的怨天怨地的女人，她分明是用她的心锲而不舍地保持着一种乐观的精神。

我们依赖于母亲而活着，像蒜苗依赖于一颗蒜。当我们到了被别人估价的时候，母亲已被我们吸收空了。母亲啊，娘！我无法宽恕我当年竟是那么不知心疼您、体恤您。

其实母亲累垮过多次。在我们做梦的时候，几回母亲瘫软在床上，暗暗恐惧于死亡找到她头上了，但第二天她总会不可思议地挣扎着爬起来，又去上班……

在北大荒，我吃过大马哈鱼。肉呈粉红色，肥厚，香。前不久我从电视中看到大马哈鱼：母鱼产子，小鱼孵出，却想不到它们竟是靠噬食它们的母亲而长大的。母鱼痛楚地翻滚着，扭动着，瞪大它的眼睛，张开它的嘴和腮，搅得水中一片红，却并不逃去，直至奄奄一息，直至狼藉成骸……

我的心当时受到了极强烈的刺激。我瞬间联想到长大成人的我自己和我的母亲，联想到我们国家一切曾在贫困之中和仍在贫困之中坚忍顽强地抚养子女的母亲们。她们一无所有。她们平凡，普通，默默无闻。除了她们自己的坚忍，她们无可傍靠。然而她们是最对得起她们儿女的母亲！因为她们奉献的是她们自己，这是人类最最持久的美好啊！

（节选自《母亲》，有删改）

●借鉴

结合上下文语境，分析母亲的形象特征。

答：

【解析】本题考查对人物形象的分析。从上班、缝补衣裤等细节中足见母亲的勤劳；从母亲在艰难的生活中还抱有美好的愿望，“锲而不舍地保持着一种乐观的精神”中可见母亲的乐观；从“她們平凡，普通，默默无闻。除了她们自己的坚忍，她们无可傍靠”中可知“坚忍”是天下母亲的共同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