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光
1982年生。作品散见《美文》《清明》《天津文学》《浙江文学》《安徽文学》《时代作家》《散文选刊》《作家天地》《中华文学》等省以上刊物。有文集若干,获“吴伯箫散文奖”“中国散文年会奖”等各类奖项三十余次。
一
腊月尾去上坟。只要归乡,必定上坟。
上坟祭拜,在父辈那是头等大事。一群人,从大到小的秩序排在坟茔前,噤若寒蝉。父亲小心地排好祭品,烧纸,焚香,敬酒,放炮,然后子孙后辈依年龄从小至大顺次跪拜。全场庄肃,全程庄肃。对于上坟拜祖,年少时图个热闹,上了十年学堂后深不以为是,人到中年,内心却无端生出敬畏来。
时在年关。万物收敛,天明地净,乡村像一条蜷缩着的老丝瓜。父亲说去上坟。
离开院子,下坡,上坝,继而折入一线秋藤般的小路。说是路,不像个路,杂草横斜,枯藤借过。一晃三十多年!路啊,当年我们春衫年少,如今都老气横秋了。这条土路像经脉一样串联着左邻右舍,驮起一部乡村简史,驮起我年少的诗集。那些南瓜、丝瓜、黄瓜、冬瓜、瓠瓜、地瓜、茭瓜、苦瓜、西瓜,谁没和这条路干过仗;那些村民的脚迹、牲畜的脚迹、野兽的脚迹、农具的脚迹、风雪的脚迹,谁没沾过这条路的光?走过这条路,无数的生命在喊叫,仿佛蹚过自然与生命的河流。后来,人都离开了,一并带走了很多脚迹。眼下,这条路雪藏在蓬松的枯草里,已无处下脚。
往事零落;草木深深。
行过半盏,便是坟山坡了。放眼之下,已无路可走。先祖的坟头坟尾,芭茅丛生,荆棘纠缠。这么多芭茅,靠着丛冢与墓碑,陪着先祖们唠嗑。先人活着时,和这些芭茅掐了一辈子架;过世后,他们又窃窃私语,握手言和。这,必然又伟大!
没有草木,山川多孤单,人世多孤单,历史多孤单,星星多孤单。
无人声兽语,群山清寂,高木直指青天,野草如城。南坡上,东沟里,西坎间,北岗下,一簇簇、一丛丛、一团团、一片片,或豪放飘逸,或婉约优柔,或点横竖撇,或捺提勾折,或骈体铺陈,或长短参差,或平平仄仄。凭栏眺处,诗意辽阔,总是销魂。冬日的草木按族群默立,一如生命的教徒,组成了最壮丽的唱诗班。
先祖的坟头,定有一株芭茅流着上古的诗韵。
这土地之上,草木先到,且启蒙宽恕于我们。遥远的《诗经》,藏草百余;唐诗宋词,草木皆情。一棵棵,一株株,都是诗句,或下里巴人,或阳春白雪。蕨草、芣苢、红蓼、艾草、葛根、萱草、荇菜、香草、青苔、禾黍、苜蓿、红药、黄菊、翠竹、红梅、青柳……皆在木铎声里枝繁叶茂,在生命之川里奔腾不息。清沙碧水,有蒹葭如霜。恭顺的蒹葭被人们指定在沙洲之边,陪一女子,等一个人。事实上,傲慢无礼的我们,从未问过他们答不答应。人类从未迁就过草木;而草木几无逆我之意。
没有草木,好似天空下没有诗的韵脚,庙宇里没有诵经之声。
二
我生于草木,长于草木。
老家的院落里,有数口遗弃在墙角的破罐。夏天一到,便有狗尾草从罐中猫出来,蓬蓬勃勃的,葱葱茏茏的。你拉一把木椅,坐下来,百无聊赖地看那些偷偷生长、没羞没臊的草。阳光下,草穗上的白芒如梦如幻,和阳光连成一片波光粼粼的湖。看着看着,你的目光爬过温热的湖面,漫过低矮的院墙,遥望过去:是田野,是河流,是远山,是深蓝——你仿佛看见一片无垠的海,向无穷的远方无限地皴染,最后融入生命无际的苍茫里……
在这深幽的苍茫之中,有棵桂花树。乡村养人,树也格外发旺。那棵桂树把着院门,枝枝蔓蔓,以至半数的枝桠都伸进了院内。在乡下,草木不稀罕,父亲毫无顾忌地斫了那些探进院内的树枝。只是隔几年,又会见到父亲抡着柴刀斫那桂枝。就这样,父亲砍斫,桂树生长;桂树生长,父亲砍斫。在父亲与桂树的磕磕碰碰中,父亲老了,祖母老了,我长大了。
读高中那年,祖母因喝一碗菜粥,一口气没上来,去了。我头一次觉得生命脆若蝉蜕。月余后的一日晌午,又见父亲拎着刀,准备砍桂枝。一愣之后,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拦住父亲,说:以后都不砍了。
第一次悲悯一株树。因一棵树,我获得了真正的生命启蒙。
草木坚韧,有时远甚于人。在乡下,空气中弥漫着散淡的草木味,无处不草木。那些有名或无名的草覆盖着村庄四野,甚而“登堂入室”。嘉英爹家那黝黑的木窗,霉腐、潮湿,一蓬牛筋草便借机生长开来,明目张胆地绿着。四娘家的水缸脚下,有株丝茅。踩上一脚,再踩上一脚,直到它黏在地面上。数日后,被错骨分筋的丝茅竟复生了,歪歪扭扭,慢慢吞吞,扶著水缸觅着新生的方向。即便无人去读一株丝茅的前世今生,也无法否认它辉煌的生命史。
与父亲去锄草。锄菜园子里的马唐草。父亲拖着锄头,叼着烟,完全不把马唐当回事。我握着铁铲,跟在后面。马唐生得繁茂,绿油油、蓬松松,像油画大师大卫·霍克尼笔下诺曼底的春天。那种无比热情、认真、深刻的绿,泼满了垄上垄下。那些马唐草,或奔跑,或冥思,或卧眠,或起舞,或打盹,也没把我和父亲当回事。
父亲很快锄出一块空地来,像块疤。我铲得费劲,索性弃铲换手,拔得嘣嘣响,每一声,都令我格外兴奋。我与父亲回去的时候,马唐草也回去了。
有天傍晚,父亲说,园子里草老高了。我奔向屋后的菜园子,扒开柴门一看,马唐草又回来了,不多不少,满了垄上,满了垄下。那些马唐草,或奔跑,或冥思,或卧眠,或起舞,或打盹……草木固守着一种规矩与次序,丰歉枯荣,持重而淡远。这是一种宽和的智慧。
大卫·霍克尼说:“明白大自然对我们来说是个巨大的谜。这是一个教我们精神饱满地去体察并从中寻求力量的谜。”
诚不欺我。
三
草木慈悲,给予世间一切,守着人间,像拥搂稚子,像守侍圣哲。
尤其在乡下,草木入赘千家万户。草棚、草垛、草铺、草席、草绳、草帽、草鞋、蓑衣、箬笠……木梁、木仓、木门、木窗、木柜、木桌、木椅、木案、木犁、木挑、木炭……没有这些,真不像个人家。
母亲和草打了一辈子交道。记忆中,母亲不是在打猪草,就是在炆猪草。那年月,养猪是一家人最大的经济来源。农村的柴火灶,先烧人的饭食,再烧牲畜的食物。各种野草,青绿绿、湿漉漉的,一堆堆地伏在地上。母亲要坐在矮凳上,一刀一刀地切碎它们,然后分几次炆熟。子夜时分,精疲力尽的母亲,蜷缩在土灶前,打着盹,鼻息粗重。我想,如果草长了脚丫子多好。那么多草,跑进母亲的箩筐里,母亲便不会累得像一弯霜露湿重的野草了。
祖母常念饥荒的日子不易。一家十余口,食而不饱,遑论油腥菜味。立春后,草木蔓发。祖母便领着几个儿媳,挎着竹篮,去采野菜。摘得最多的当是苦菜、香椿、柳芽和马兰头。那些野东西,仿佛等你好久,仿佛专为渡难于你而生。柳芽和马兰头,用盐水和豆酱一拌,就端上桌子;苦菜最下饭,父亲至今仍爱食苦菜。桌上偶能见到野葱煮鸡蛋,祖母不动筷子,媳妇不动筷子,父亲和叔伯也不动筷子。祖父拈一筷后,祖母便捞出一块布满野葱花的鸡蛋,捺进还在读书的小叔的碗里。夏季里,马齿苋、蕨菜、野蒜等,都是寻常物,却又无不珍贵。那一辈人,身体里或多或少地流淌着野草的汁水,显露蓬勃的生命力。
蓊蓊郁郁的草木间,养虫,养兽。倘使被虫子咬了,祖母会不急不缓地随手抓一把草,嚼烂,往伤口一敷,一盏茶工夫便不痒不痛了。儿时,不管是被野蜂蜇了、草爬子咬了,还是被花蚊子叮了,只要敷过祖母嚼过的野草泥,都能缓解伤痛。
草木的慈悲,有一半母性的仁慈;有一半,是深沉的悲悯。
一九九二年的凛冬暮晚。父亲神情严肃地抱着一床棉被,去坝下。坝下的牛棚,顶着寒风,咯吱作响。牛棚极简,两根木柱就着两棵老槐,支起一堆稻草,靠着土坝,三面漏风。老牛病得不轻,已有一周未能起身。父亲好像也病了,不思茶饭,紧着抽烟。
父亲抱着棉被,我打着电筒跟在后面。老牛,真是老牛,像卸下的一堆土。眼窝里被光阴斟满了浑浊与虚无,映不出星辉,映不出草色。黑洞洞的鼻孔里,无数白色的微尘噗嗤噗嗤地奔向空阔的冬夜,不见回头。老牛身下垫着厚厚的草,父亲把被子捂在老牛的脊背上,反复掖着被角。随后,无声地解下了牛绳。父亲大概知道老牛要去告别:向犁耙,向水田,向稻谷,向草木,向乡村,向这些亲密的伙伴道别。
蛰伏在牛棚四周的草木和父亲,在淡黑的暮色里,围着这头二十岁高龄的老牛,静寂无声。
那天晚上,老牛死了。草棚里的草,哭了一夜。
四
草木岁月,绵密,悠慢,深情,动人。
喜欢草木笼盖四野的安全感。小时候,偷翠姎奶家的橘子,躲在低矮却枝叶繁盛的橘树下,一边吃一边摘。肚子填实了,四个口袋也全塞满了。这时候,不着急溜。橘树下的杂草丛里有长脚的蝈蝈,逮几只,能把玩半日。捉虫子时,便忘乎所以,便总是惊动了小脚的翠姎奶。翠姎奶拐着小脚朝我颠过来,拉着潮润的嗓子喊:哪个发瘟的伢偷橘子,把树桠全弄断了。我也不慌,往坝下的草窠里一滚,任凭她喊叫,摊开手脚,躺在野草的怀抱里,数橘子。
农村的出路,在读书。书没念好,父亲便抽我,母亲也跟着数落。无处可去的我,便独自找个草窝睡下去,看天,看云,看老树亭亭如盖,看飞鸟的脚丫,看黄蜂的屁股,看向日葵宽大的下巴……内心便平复了。
我进城后,草木渐远,人事渐疏。在坚固的城里,没有草木的庇佑,总归是少了安全感。手脚再也不能向广袤的草木大地摊开,而是谨小慎微地向心房和楼宇收纳。苦闷难持时,藏于酒馆饮风尘,躲进高楼十平方米的、密闭的、牢固的书房内,缩成一弯老树。
在遥远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有一个叫达西的牧民,比我小十岁。他的头条号叫“牧民达西”。这是一个从城市向草原撤离的男人。
魁梧的达西,身着藏青色的蒙古袍,毡嘎达埋在青葱的草原里,眉宇间有股气:是草木之气、泥土之气、河流之气,是婴儿之气。他有一个令人生畏的世界:高远深蓝的天幕下,白马画尽一川草色,土狗卧在骆驼缓缓流淌的静默里,闲看飞鹰锁群羊。一些孩子,在辽阔的草原上奔跑,无数的野草和他们一起奔跑。达西的妻子拥吻着流云一般的驼鬃,母亲在蒙古包内给母狗大黄接生,父亲用黑黄皲裂的手挤着洁白的牛奶。蒙古包内的达西正从咕咕作响的炖锅里,捞着手把肉。
这一切,皆非我关注他的缘由。我是被他每天都会重复的一句话戳中了灵魂。
当傍晚来临,一家人围坐于案前。达西割下几坨手把肉,钻出蒙古包,甩开膀子将热气腾腾的羊肉扔向苍茫的草原,随口说道:感谢大自然!
那时,落日、達西像古老的图腾,一起印在莽莽苍苍的天脚上。
达西有自己的草原,汪曾祺有自己的院子。我很羡慕汪曾祺有自己的院子,院子里养满花草。他说: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且不论访客坐没坐,汪曾祺定是心通物语,与物为亲了。与草木共生的汪曾祺,皈依纯清,皈依自然。他生前敦和,死后留下草木佳话。
五
寒冬腊月,牲畜、虫兽与人,都和草木一样,特守秩序,生出和谐之气。
年关,万物归隐,人归乡。树上的野物、穴内的虫兽各自散场,家禽牲畜不惊不躁,村里人家开始全面地浆洗、清扫、整理、装饰。万物似乎都心怀敬畏,敬畏一种生命与心灵共有的秩序。
在这种敬畏和秩序里,父亲带着我们晚辈去上坟拜祖。
站在坟山坡上,俯视山下的旷野,既薄又瘦,像黄公望的简远之笔。而笔意全在深色的草木里。门前屋后的草木,田野山头的草木,静若老僧,如入化境,底气十足。我敬畏它们。它们收藏了我关于生命与性灵的大部分记忆,仿佛四爷、二奶、三伯、六婶……仿佛无数长者凑在一起,审视着我。
父亲请出三支香,安静地焚上,口中念念有词。坟山之上,微风疏动成群的芭茅,微微地荡漾开去。刹那之间,我无比感动。关于草木悠长的记忆,一帧一帧地浮上来……
我虔诚地跪下去,像父亲一样,呢喃细语:祖先在上,草木在上。
(编辑 吴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