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
一乘无倪舟,八极纵远舵。
燕客期跃马,唐生安敢讥。
采珠勿惊龙,大道可暗归。
故山有松月,迟尔玩清晖。
—李白《送蔡山人》
这三卷小说的总标题“故山松月”,出自李白这首有名的古诗《送蔡山人》,写在天宝年间,距今一千三百年了。李白写到无倪和八极,在汪洋恣肆的想象中漫游神仙世界。如果李白活在今天,这位中国最著名的诗人,很可能也会写科幻。李白一生云游天下,唐帝国鼎盛时代,开元天宝年间地图展开,填满了李白的诗句。一如八百年后,欧洲大航海时代,随着世界重新打开,诞生了有关遥远国度的《乌托邦》,以及启蒙时代假托理想、投射现实的各种异托邦。随后五百年间,科幻这个文类从无到有,渐渐成为世界性的文学想象方式,直到今天最浪漫的画风可以是太空漫游、星球大战、星际穿越、流浪地球。
《故山松月:中国式科幻的故园新梦》这套小说集的编者用心则在“故山有松月,迟尔玩清晖”,当中国科幻走向世界的时候,他们提示,走得再远再异域,仍然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科幻也可以有故乡,有乡愁。这本选集的编发,在所有我见过的科幻图书中可谓别出心裁,正是特别强调科幻的地域性,强调科幻面向传统、面对本土的方面。在科幻的世界地图上,这寄托着一种对于中国本土科幻独特性的追求。
我与中国科幻的缘分,还是在科幻走向世界的时候。差不多有十几年我都在远离中国科幻的地方,向世界介绍中国科幻—很可能,那时候对我来说中国科幻就隐含了一层乡愁的意味。但在交流的意义上,我相信,科幻是一种世界共享的文学语言,比其他的文学更容易跨越各种界限。我和一些同道中人乐此不疲去做的,是要让中国科幻融入世界的科幻版图;这甚至不是中国科幻“走向”世界的问题,而是要苦口婆心地说明白,中国科幻本来就在世界之中。在文本空间中展开世界构建时,《三体》《地铁》《荒潮》这样的小说也用各自前所未有的诗学方式,创造了多层次的世界,或是为我们的世界增加了不可思议的新维度。通过阅读,我们会发现自己身居其中的这个世界也变得更美妙、更神奇、更幽深了。
随着与国内科幻圈的朋友的接触越来越多,我同时也渐渐了解,中国科幻作家,如所谓的“四大天王”刘慈欣、王晋康、韩松、何夕等,都并不自居世界的中心。不仅是因为他们谦虚—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当中国科幻居于文学领域的边缘时,他们并不愿意被人看见;也不仅是因为他们生性豁达,心远地自偏。事实上,他们都来自中国的腹地,来自故山松月的风景线内。二十一世纪作为文坛新浪潮崛起的中国科幻作家,他们在中国的中国(middle kingdom)。中国科幻新浪潮的重镇,也是远离北上广深的四川、山西、陕西这些地方。
有趣的是,要看到这一点,或许不仅要自识身在此山中,还需要一种外在的眼光。以下要描述的经历,或许跟“故乡有松月”有一个更大尺度的相关性。十几年前,记得有一次我在远离四川平原的新英格兰,驱车远离波士顿的平原,开进佛蒙特州苍翠的大山之中,渐渐有一种天高地远的感觉,那时我忍不住联想到,大刘的家是不是也在这样一个地方,他看着同样辽远的星空,写出《三体》;在佛蒙特演讲的开头,我就特别提到刘慈欣也住在一个天高地远的地方,那是长城上的娘子关。我是联想到刘慈欣笔下的“三体世界”与大都市如纽约、上海之间保持着的距离,以及这距离带来的吸引力。但当然,把佛蒙特州和山西阳泉娘子关比较,这本身是我最个人的一种想象关联。对于曾经长期生活在娘子关的大刘来说,可能美国才是天高地远的地方,而他一直都是怡然在家的。然而,就是住在娘子关的大刘,仰望天空,想象半人马座的三体星系,看见宇宙深处的渊黑,从流浪地球到黑暗森林,这一个个壮丽的奇观景象诞生了。科幻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文类,需要有这一系列空间的折叠—异世界的联想,时空距离的错落,直到故乡变成了远方—就像比所有人类走得更远、即将走出太阳系的旅行者一号,回望那个黯淡的蓝点。
我过去经常被问到一个最难回答的问题是,中国科幻有什么样的中国性?外国的观众和中国的观众都问过这个问题,他们的期待或许有所不同。我的标准答案一向就是,科幻是最具有世界文学性质的一种文学想象,那些我们认为是中国性的元素,也是一种在世界中展开的元素。但这个答案我回答的次数多了,也知道自己的不足,答案有点过于现成了,我没有开动脑筋;但我也实在不愿按照观众预设的期待,将“中国科幻的中国性”变成一个投射各种意识的确定话语合体。
至今我不能确认找到回答这个问题的方式,但今后我可以推荐他们去读这三卷《故山松月》。
飞氘收入此集的《九章算术》和美籍华人作家刘宇昆的《计时器交响曲》及其后记构成一种对照,飞氘可以把一些外国电影用中国传统典故来重讲一遍,得出来的是否中国故事?而刘宇昆用一种诗意的方式告知我们:
在《计时器交响曲》中,人类散居到星际之间,可是他们确实参与到一个共同的故事之中,也就是如何定义“1秒”的基本测算,从而为自己创造一个时间上的homeland。不过从这个奇妙的基础出发,从间航员到世代移民,他们详细阐述了无数种不同的时间体验,永远都会以全新的方式给他们带去家的感觉。
两者都是用了从外面来看的眼光。但相比之下,刘宇昆的小说所写的,是一种旅行者、离家在外的人所想象的家园,用我从飞氘同样充满诗意的小说《河外忧伤一种》获得的灵感来说,这是一种“虚拟的乡愁”(virtual nostalgia)。这是从最远的距离开始看,在科幻的视阈中,即便是一百年前鲁迅《故乡》、沈从文《边城》开启的“想象的乡愁”(imaginary nostalgia),如今已经有了更虚拟、也更幽深的表达。
在飞氘那篇有着卡尔维诺的智慧和博尔赫斯的神秘的小说中,遥远的未来—“归乡者”们迷失在茫茫星海,不论怎样也找不到那个叫作太阳系的存在。有人甚至怀疑,“乡愁”是植入人们意识的虚拟记忆和情感。母星早已荡然无存,宇宙本身就是离散(diaspora)。但无论乡愁有多么泛滥,却再也无法证实故乡的真实。直到虚拟的小宇宙里微蓝星球出现,又神秘消失,根据一份可靠的情报……这个博尔赫斯式欲言又止的句式,结束了这一长段百科全书引文,飞氘《河外忧伤一种》最后的几句话简洁有力,在光年尺度上拉开更大的时空距离:银河系原来也早已是废墟,当维度漫游者“漫(游)”过整个银河废墟,却仍旧体会到乡愁的滋味,但他们克制了言说的冲动—是否乡愁一经说出,便不复可以再度体验?
这不仅是一篇语言高度精准的作品,而且兼有意在言外的效果。小说写的是乡愁,但何为乡愁?辞源来自古希腊语的乡愁(nostalgia),指的是怀恋永远失去的事物;设若连失去事物的记忆都已经失去,乡愁的对象又是什么呢?小说中提到分离主义者怀疑地球根本不曾存在,然而乡愁如潮水一般的侵袭,甚至直到银河系不复存在之后,仍是忧伤的根源。在切断了所有线索(情报)的未来,失去的只有失去的感觉,怀念的只是怀念的感受,乡愁的对象,便是乡愁。微蓝星球在虚拟小宇宙中的诞生和神秘消失,是否只为了启示人们,当忘却乡愁何为时,鄉愁只是一种虚拟?(宋明炜《虚拟的乡愁》,收入《中国科幻新浪潮》,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
回到现实中来—二○一九年大年初一,地球不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人类带着地球去流浪,《流浪地球》让中国人对故乡的认识,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改变。就像这三卷小说中收入的五十六位科幻作家笔下的地球、九州、成都、重庆、上海、北京、太原、贵阳、杭州、济南、汕头、海南、云南……它们在作者的科幻描述中,都经历了时空中的位移和变形。如何作为中国人去看清《三体》《流浪地球》中漫漫无边的宇宙底色,去认知《地铁》《红色海洋》里经历几世几劫之后的迷宫世界,去体验《逃出母宇宙》(王晋康)和《我们生活在南京》(天瑞说符)中荒凉或是凄凉的善意,在《且放白鹿》(程婧波)、《风起华西》(慕明)、《晋阳三尺雪》(张冉)、《寻梦西湖》(赵海虹)、《潜入贵阳》(凌晨)、《泉下之城》(昼温)等作品中看到历史与现在、历史与未来的联结。在阅读这些作品的时候,我们真的是透过作者的眼睛,能够面对一个实有的故乡,还是在透过作者经营的文字,进入一个存在于语言中的故乡,一个虚拟的纸上世界,一个情动与情感的符号世界?
写到这里,我再回到“故山松月”这个意象。这是李白在一千三百年前为我们书写的,即便有那座山,那棵松,那轮明月—那个时空已经不在,李白在千里万里之外的心事浩渺无边;我们如今所思所想的,又是哪座山,哪棵松,哪轮明月?科幻的乡愁,不是乡土文学的对应,而是一种漂泊的语言。透过《故山松月》的五十六篇小说和五十六篇作者自述,我们是透过“故山松月”这个总体意象,以科幻作为媒介,去体验在虚拟之海中呈现、成像的那个故乡、那个中国。
从李白到我们,这是我们共同的“故山松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