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楚佳 Nino Tang 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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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秋冬季四大时装周还没有结束,许多男模就已经打道回府,即便许多品牌开始男女合秀,但工作机会依然少得可怜,竞争还异常激烈。对于新人来说,无论男女,在异国他乡一天面试十几场秀是正常的,十几个面试都失败也是正常的,男性模特更甚。
刚入行一段时间,闻启铭去巴黎面试Prada,这是他第一次出国,预感自己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会落选。他没抱希望,便去卢浮宫前面和两个好朋友闲逛,却在那时突然收到了Prada的确认消息:“一下子就蹦起来了。”
在那场 Prada 的秀上,闻启铭和刘雯合影了。刘雯是闻启铭一直以来的偶像,她凭借一股拼劲在机会之中站稳脚跟,这让闻启铭敬佩。2009 年,刘雯进入业界最权威的模特排行榜 models.com 的前50名,并在之后几年跻身New Super(顶级超模)之列。想要达到这份成绩,对于男性模特更加困难。女性在时尚方面的开销是男性的两倍多,因而女性模特拥有更多的工作机会,这可能是很多新人男性模特一入行就最先记住的行业常识。
那场秀上只有他们两个中国人,这是闻启铭被选中的一刻。闻启铭通过此次Prada的走秀出道,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从“普通模特”到“奢侈品牌模特”的跨越。这不是他第一次被选中。闻启铭在学校里学的是电气相关专业,偶然参加了模特公司的比赛,从100多人中被选中,进入了这个行业。而在模特行业中,男性模特的数量不到女性模特的三分之一,在顶级模特中,这个比例更低。男性新人模特想要在这个行业中被选中,势必面临着更加严苛的筛选与挤压。并且因为市场的关系,男女模特的收入有很大的差别,十年前福布斯的一份统计就揭示了这个真相。
2014年收入最高的女超模Gisele Bundchen当年的收入超过4700万美元,而2013年收入最高的男模Sean OPry的收入剛刚超过150万美元;而福布斯模特富豪榜几乎是一个被女性模特垄断的榜单,前五名全部是女性。这似乎是仅在模特行业才有的倒置现象。
更大的女性服饰市场,让女性模特在秀场、广告、社交媒体中占据着比男性更大的曝光度,也让凭借自己努力想要成为超模的男性面临着更大的挑战。当新人模特们被问到,谁是他们的行业标杆时,答案多是女性模特刘雯,其次才是男性模特赵磊。在模特行业,男女的工作地位是颠倒的。1846年,服装商人Charles Frederick Worth第一次使用真人模特,女性时装模特的时代开始了。近一百年后,服装设计师Elizabeth Hawes才首次在时装表演中起用男性模特。而在中国,赵磊作为首个闯入models.com榜单的中国男模,在2011年才第一次出国参加时装秀,这距离吕燕作为第一位走入国际视野的中国女性模特,已经过去了12年。
行业的规训、市场的限制都挤压着男性模特在行业中的生存空间。男性们被男子气概束缚着,单调的色彩、笔挺的剪裁让曾经的男装没有太大的想象空间,爱打扮也曾意味着缺乏男性气概。ElizabethHawes致力于推广性别平等,她在名为“Men Can Take It ”的作品中写道:“在服饰上,男人们总是被众多传统和禁忌束缚……这既不舒服,也不漂亮。”邵明浩希望能成为Yves Saint Laurent的模特,他曾在服装表演专业的秀场分析作业上接触到了这个品牌,喜欢它的中性风格。1966 年,Yves Saint Laurent首次将无性别设计运用在服装上,从视觉和精神上模糊男性与女性在时尚选择中的界限。
男性模特想要出现在国际时尚品牌的秀场上,往往要经历极为残酷的筛选淘汰。邵明浩的第一次大秀记忆,是在2022年秋天,在Louis Vuitton的阿那亚秀场。面对着约一半的淘汰率,他回忆道:“当时为了面试练习了好久,试装、面试了特别多轮,当时结果还没下来,每天都在担心我能不能被选上。”最终,他在这个“放大的游乐园”秀场上完成了出道首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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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为什么是自己被选中”,闻启铭似乎没有太多头绪。他不太好意思揣测自己在外界眼中的优点,语气中仍有不确定:“刚出道时候是寸头,然后可能外形比较鲜明,那时候公司觉得还蛮有个性的。”加上比较自信、性格放得开,他逐渐在镜头前崭露头角。体形与台步等基础技能、天生的外形风格、后天在镜头前展现的可塑性、对品牌概念的理解,这些都可能影响一名模特在品牌团队眼里的顺位。models.com网站中“SOCIAL”一栏,选出了最具社交影响力的模特们,他们在网络中附带的光环也会让品牌偏心,在这个榜单中,女性模特Kendall Jenner 以近 3 亿的 Instagram 粉丝数成为第一,相比之下,在男模“SOCIAL”榜单的第一名 Jorge Lopez 仅有 800 万粉丝。
男性新人模特如何“被选上”似乎成为了玄学。在登上国际秀场之前,这些模特曾经都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男生,从不同的地方来到了这个行业。有的是像邵明浩、杨皓迪一样,服装表演专业出身的学院派,邵明浩曾经是体育生,但因为受过一次比较严重的伤,才转变方向,经由艺考成为了服装表演专业的学生,在签约经纪公司后,慢慢开始接到了模特工作;同样是服装表演专业的杨皓迪则是在大二的假期从微博上找了各大模特公司的邮箱,海投模卡,也总算走上了模特的道路。有的来自其他类似的、需要先天身体条件的专业,在机缘巧合下转行成为模特:徐浩然来自乘务专业,靠拍摄学生创作来积累作品,逐渐入行,张以诺曾经在香港学习体育,刁明辉的主业则仍是老本行播音主持,模特工作或许只是他汲取能量的支流。
在身高与体重达到入行的标准后,他们似乎回到了同一起点。即便是科班出身的模特们,至今也摸不透品牌选人的规律。新人模特李炎坤也是经由艺考入行,他会在面试后进行一次复盘,去回忆自己的精神和外貌在成片或拍摄中是否达到了自己的预期;效率也是他复盘的重要因素:“因为有些时候拍不出来也很焦虑,觉得他们会嫌弃我一些业务能力什么的。”被选中的机会对新人模特们相当难得,蒋扬骏也是科班出身的新人模特,目前仍在读书,如果问他LouisVuitton的走秀机会和期末考试选一个,他会选择去走秀,因为走秀的机会可能就这一次了。
即使签约了经纪公司、获得了品牌预留的走秀名额,对于这些男性新人模特来说,也不代表品牌最终的拍板。邵明浩学习服装表演专业出身,丹凤眼是他的记忆點,在上海时装周面试之后,一直等不到消息,才从朋友那里得知,进入下一轮面试的候选者们已经被拉到了新的微信群。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没有被选上:“伤心了好多天,是因为本来觉得一定可以去。那时候开始慢慢的觉得竞争压力挺大的。”
新人模特在行业中会有一段红利期,但这也仅限于他们被选中之后。闻启铭记得,哪怕品牌觉得一位新人模特可能会不合适,也会给他试装的机会。这样的新鲜感可能会维持一到两年或更短。但即便有新人红利加成,他们也处于巨大的不确定性中。设计师、品牌调性、选人团队的更换,都将影响到他们能否上场。可能上一季时品牌还在喜欢狂野一点的走秀风格,这一季时他们则期望看到更稳健的台步。闻启铭发现:“每一季的新人都会有机会,所以每季也有人上不了。”
也有模特入行的契机纯属偶然,正如那个外界最常听到的说法:“在帮朋友拍照时被经纪人发现了。”徐奔锦就是在帮朋友拍照时,从电竞少年半路入行模特行业。在成为模特之前,他通过帮人代练游戏来养活自己,用他的话来说,这是“纯靠技术”赚钱,他一度达到了能进青训队的水平。
徐奔锦成为模特,是因为想要出去看看。他一直将自己玩电子游戏形容为躲在“社会的反面”。那时候还没有游戏主播这一职业,坐在电脑后玩游戏,意味着和世界没有交流。徐奔锦的家人并不反对他这样,对他只有一个要求,这或许也成为了他日后衡量选择的标准:“能养活自己,就去做。”
或许是受身边人的影响,徐奔锦能够了解到的、能快速看到世界的行业,就是时尚行业。徐奔锦印象中的妈妈活得很潇洒,很会享受自己的人生,在九十年代就很时尚,观点比一般的家长都要超前。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遗传了妈妈的时尚基因:“虽然说我以前是在家里天天玩电脑,但是她是一个热爱时尚的人,就会说你这衣服不好看。”他小时候,妈妈会认为小孩子穿得好看也很有必要,不会单纯为了追求实用耐穿而给他买不好看的衣服。徐奔锦还有一个在深圳开摄影公司的朋友,曾来请他拍摄照片,都被他以打游戏为由三番五次拒绝。后来,徐奔锦发现“在家里看世界也会腻”,就突然想换一种生活方式。最终,开摄影公司的朋友帮徐奔锦介绍了经纪人、签约了公司。
比起去猜品牌的心思,新人模特们能掌控的只有自己。徐奔锦拿桃子和苹果打比方:假设一个人一直喜欢喝桃子饮料,你为了投其所好,今天也给他买了桃子饮料,如果他突发奇想,想喝苹果饮料,你不就猜错了吗?“难道你要否定自己?”他说。与其去猜对方喜欢什么,不如保持自我的最佳状态:“我要让他看到最好的我,今天我是桃子,明天我还是桃子,你想喝桃子的时候,就来找我。”
成为模特之后,徐奔锦一直用“做自己”为准则,来应对行业的挑战。一直抱着“养活自己就行”的轻快心态,他反而取得了不凡的成绩。如果一味追求高、瘦,这种刻板印象反而不符合时尚的定义。时尚的重点是自信,是自我,用徐奔锦的话来说,是“调性足”。
但是什么是自我呢?如果不是模特,他们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身份。李炎坤觉得在聚光灯下“没白活”,但等财富自由了,他要去当一个钓鱼佬。邵明浩很向往能开个宠物店,他喜欢小动物,当宠物店主的话还可以顺便照顾流浪动物。
自我是他们在镜头前藏起的东西。杨皓迪在闲聊时会脱口说出:当模特是为了“公费旅游”,但镜头前会修饰自己的表达。刁明辉镜头后爱找人聊天、嗓门很大,因此获得了“大炮”的昵称,但他当初吸引经纪人的却是他在社交媒体上展现的冷脸。安泰衡也认为自己内外有反差:“外在是看着比较不本分的长相,比较坏一点,内在其实挺和善的。”张以诺觉得把自己藏起来就挺好的:他喜欢表现衣服,而不是自己的个性,喜欢一群人一起展示一个服装整体概念。
大家站在试镜团队面前,无论妆面喜不喜欢,服装的尺码合不合适,是否被剪了一款不符合自己审美的发型,打开身体中的工作开关,统一变成了不苟言笑的冷峻面孔,又或是跟随设计师的要求,精准调适成适合品牌调性的状态,以高度的可塑性为看家技能。
这些新人模特们其实也知道如何去增加自己被选中的概率,比如,经营社交媒体。徐奔锦在小红书上定期发布着自己走秀与拍摄工作的Vlog,各大顶奢品牌的秀场后台都在他的视频中尽数展现。但是,徐奔锦坦言,至今他仍然不喜欢面对镜头。当年一直在电脑后面打游戏的少年一下子走到了镜头前,得知自己被拍摄的照片会被成千上百人注视,心里多少还有些害怕。如今,他习惯将拍摄作为工作的一部分,不再紧张,或许他已经把个人好恶与工作的专业性分开了。在Vlog里,他对着镜头介绍“每个牌子都要换上的洗浴三件套”、测评不同秀场的巧克力面包、和其他东方面孔的模特合影。尽管如此,他还是坚称自己分享欲低、不太喜欢记录生活,喜欢把重要的东西记在脑子里。
通过社交媒体的粉丝数吸引到模特经纪公司的注意、拍摄模卡并签约公司,这似乎是普通人能想象得到的进入这个世界的途径。刁明辉在入行前,经常在小红书上发布日常照,因而被经纪人找到、得到了成为模特的机会。
新人模特们相信,品牌会因为某个人自带社交媒体影响力而更偏向于选择他。但并非人人都是Kendall Jenner,每一次社交媒体更新都成为话题焦点。很多模特都说自己并不擅长经营。张涵尝试在社交媒体上展现和自己在时尚拍摄中不同的一面,更新一些偏生活风格的、接近大众审美的照片,但他仍然用“不温不火”来形容自媒体这一副业,目前仍以发布品牌拍摄的照片为主。自带话题度的模特需要更强烈的自我,这也需要他们去更深地挖掘与释放自己。
在等待被选中的时刻,新人模特们是被动的,男性模特或许要经历比女性同行更加漫长的等待,但他们一旦被国际秀场选上,就意味着获得信心、名声,以及见到偶像的机会。当闻启铭被问到,什么时候才觉得自己度过了年轻时自我怀疑的时刻,他认为是被国际大牌认可之后,他也能肯定自己了。他的外婆觉得不可思议:“你在国外走路怎么能赚钱?”这个时候,闻启铭就解释道:“不只走路,还拍点照片。”可能好几次走秀的收入,都比不上一次拍摄,但模特们喜欢走秀。秀场里悦动的音乐与镁光灯,每一次走秀的不可复制的现场感,这些都让他们激动。刁明辉也提到了同样的“被认可”的时刻,他走在Gucci的秀场上时,兴奋盖过了紧张,获得了巨大的能量。王浪奇也喜欢走秀多于拍摄,因为走秀不太需要和人互动,而拍摄需要沟通,沟通对模特来说也可能是消耗心力的事。
秀场也是时尚行业的制造者们济济一堂的盛会,被选中的模特们在这里梦想成真,也在这里看到了造梦者的身影。徐奔锦毫无准备地成为了模特,看了很多影像资料学习,其中最吸引他的是Prada创意总监Raf Simons的设计风格。他第一次参加 Prada 走秀时与偶像错过,第二次参加时,终于見到了Raf Simons。“那一刻偶像就站在你面前,面对面,他会跟你拥抱,还会说‘谢谢你。那种感觉很不现实。”他说。这样的机会来自于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心仪的品牌选中。徐奔锦偶尔会用“幸运”来形容自己的经历:“你应该庆幸有人选择你……有人选择你已经很棒了。”
曾经那些因为长得高、长得帅就被判定必然走上模特道路的男孩们也有自己的职业梦想。蒋扬骏和张涵希望自己有更多的机会,李炎坤和徐浩然盼着自己早日财富自由,张以诺计划创业,闻启铭和王浪奇只愿工作顺利开心。男装周的出现,男性美妆及时尚市场的爆发正在为他们的行业理想提供坚实的基础。
但是,他们的终极梦想并不一定要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模特、一直有品牌选他们。可能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徐奔锦又会像当初从电竞少年转行模特一样,去寻找下一个乐趣:“我这个人可能有点神经,看到一个东西就想一直去做。”至少这是他可以主动选择的。
模特事业也不过他当下的乐趣之一。徐奔锦当年出发的理由,是想开开眼界。他从小在深圳长大,没有看过真正的雪。在2023年拍摄Loro Piana的假日广告时,他人生第一次和其他模特们乘坐直升机,降落在了挪威的雪山之巅。“美晕了”,他在小红书上写道。或许这一幕和他见到偶像的瞬间多少有些相似:“你觉得你在梦境,但其实你已经站在那了。”
他们都是新人模特,他们都有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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