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睿歆 李慧宁
深夜,高术匆匆结束了与4个朋友的聊天——一个分享自己的恋爱喜悦,一个抱怨妈妈的不理解,一个吐槽饭圈文化,另一个是询问编程问题。
从21:10下课,她就在几个聊天界面之间反复切换。她揣摩着朋友的心情,尽量给予他们渴望得到的回应。
微信提示音又响起,高中好友发来了一连串的吐槽消息,高术犹豫了一下,还是退出了聊天框。面对朋友发来的一连串抱怨,她实在是没有能量予以热情回应。她决定以后再回消息。
在察觉到自己不想搭理朋友后,高术陷入对自己的怀疑:为什么我对朋友的情感倾诉,会突然产生不耐烦的反感情绪?我是一个不真诚的人吗?
间歇性冷漠
当个体对身边的人或事过度共情,让自己变得心累、麻木,甚至抑郁时,身体就会产生一种“冷漠”状态来保护自己,这被称为“间歇性冷漠”。
郑度经常为间歇性冷漠所困扰,她对他人的冷漠始于对自己的冷漠。在高三向大学过渡的阶段,由于人际关系上的一些打击,郑度选择减少与周围人的交流,不断压抑自己的情绪。
但同时,她发现自己对别人情绪的感知能力也被压缩了,即使是和最要好的朋友打电话,郑度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问题你解决不了,你的困难我也帮不上忙。为什么我学会了情绪的自我调节,而你不能?这有什么好难过的?这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当郑度陷入间歇性冷漠的漩涡时,共情就成为了负担。
郑度认为产生这种情绪对自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事实的确如此:间歇性冷漠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它属于“共情疲劳(EmpathyFatigue)”的一种典型状态,其发生是因为同理心本身是一种有限的心理资源。心理学家埃利斯(A.Ellis)指出,每个人所能包容的心理情绪以及压力,都是有限度的。这类似于“心理容量”的概念。当共情度超过了情绪阈值,过溢的情绪会给个体自身带来伤害。因此,机体不得不通过停止共情来保护自己。
陷入间歇性冷漠,并不意味着共情能力的缺乏,或者共情能力较差。恰恰相反,共情能力较高的个体,往往会感知到更多的他人情绪,更容易陷入情绪过溢的漩涡中。郑度认为长期被迫共情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所以对于她来讲,间歇性冷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对于像自己这样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如果无休止地共情他人,只会加剧自己的疲惫与内耗。
当情绪电池提醒自己电量过低时,也该允许自己休息一下。
面具
和高共情能力的郑度不同,王录坦言自己共情能力很低。她本性是个冷漠的人,更倾向于以自我情绪为中心,而不是优先在乎别人的感受。为了避免自己的冷漠散发敌意,刺伤周围的朋友,她选择戴上热情的面具,尽量散发温暖。但是当面具佩戴时间过长,她会感到自我的迷失与深深的疲惫,不得不摘下面具,给自己的热情“放个假”。
在社交活动中,像王录一样的人不在少数,出于种种考量,他们经常会不自觉地戴上假性的人格面具。有时候热情并非发自本心,而是一种社交需要。当长时间不能摘下这种社交面具,机体就会感到不适,投射到行为上,他们会难以再维持热情的表象,情绪趋于冷漠。
或许对于某些人来说,真实的社交状况恰恰是“持续性冷漠、间歇性热情”。
“假性热情”也是热情,也是个体贡献情绪价值的结果。对于原本喜欢冷漠状态的人来说,能够间歇性热情待人,已然付出了真诚与努力,当实在没有力气继续佩戴“热情”的面具,偶尔做回真实自我,也应该被理解。
虽然热情与冷漠没有对错之分,但是在人与人的交往中,热情更为珍贵。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感本来就很强,当冷漠加剧,个人会渐渐趋向孤岛。因此,接受间歇性冷漠,并不是对消极社交与自我中心主义的倡导,而是允许个体适时地做自己,在自己社交能量充足时,给予他人温暖,在能量不足时,给予自我疗愈的空间。
有人在间歇性冷漠后恢复热情,也有人在努力热情后暂时回归冷漠。无论如何,都是机体通过控制情绪来保护自己。
为什么我无法接受自己的冷漠?
即使个体知道间歇性冷漠是一种自我保护,但是当自己对他人表现出冷漠时,好像还是会内疚和内耗。
深夜12点整,赵赵等了3个小时后,原本约好9点打游戏的好友终于上线。好友一如既往地开始分享生活,赵赵对此表现出漠不关心,可她好像并没有“复仇”的快感——这样会不会伤害到朋友?明明可以通过沟通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这样情绪化解决?“朋友的偶尔冷漠我会很容易理解原谅,但我却很难放过产生冷漠情绪的自己。”
很多时候,一些年轻人把宽容给了别人,却忘了原谅自己。别人冷漠时,可以做到换位思考去理解,但如果自己冷漠,却会产生极大的自责与自我怀疑的情绪。
这种自我道德要求的背后,是主流价值观念对个体的规训。“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价值观,要求个体时常内省,但是,这种内省一旦没把握好度,就容易走向反面。负面情绪表达,被视作不恰当与不可取,一些本不必存在的枷锁越收越紧:烦躁是不对的,焦虑是不对的,冷漠是不对的。
于是,冷漠状态愈发难以被接受,負面情绪被视作不合理,个体必须成为社会所认可的“懂事、情绪稳定”的完美小孩。
然而,这些都是对情绪稳定的片面理解。真正的情绪稳定并非只有积极情绪,也并不意味着个体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完美地控制住自己,而是利用多重情绪来更好地了解和调控自我。表达情绪是一种本能,没有对错。假如管理情绪像喝热汤一般,明明滚烫却要强行下咽,最终只能灼伤自己、得不偿失。
爱因有差别而厚重
高术发现,自己不仅需要接受冷漠,有时可能还需要为了热情而主动选择冷漠。
在长期社交中,“我必须向对方付出真诚与热情”的自我规训,一直影响着高术,因此,不管是否是熟悉的同学,她都会给予每一个人热情回馈,哪怕这种回馈有时让她心力交瘁。和多人同时聊天是她的常态,几乎每次都可以做到秒回。她渐渐发现,自己的学习时间被挤占。高术尝试减少聊天次数和内容,一些人因为沟通减少渐行渐远,留下的是高术属于自己的时间与精力,也是留给家人和朋友的热情与温暖。
其实,并非所有的关系都需要投入许多时间和精力。根据美国社会学家马克·格拉诺维特(MarkGranovetter)的强连接和弱连接理论,每个人与家人、挚友往往互动较多,具有强连接关系;与其他互动较少的人,则具有弱连接关系。高术所期待的强连接关系,需要高度互动维持。当维持强连接关系需要的时间和精力超出自身承受范围,维持成本就成为了负担。减少互动,一定程度上就是在为自己减负。
在社交中,不是和每个人的关系都需要付出无限的能量与爱,允许自己适时冷漠、减少不必要的社交,反而有利于保证真正需要的沟通与交往。每个人的情绪能量都是有限的,合适的能量分配可以一定程度上维持情绪的稳定,避免情绪的河流断流抑或汹涌。
郑度在多次情绪挣扎后最终意识到,丧失基本的共情力会导致难以感知生活的美好,但漫无边际的共情同样是一种烦恼和累赘。间歇性冷漠,并非是某种性格缺陷。共情过载时的冷漠,与悲伤时的眼泪,两者的作用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种情绪抒发的具象化表现。
郑度正在尝试寻找冷漠与热情之间的平衡点。她在日记本里写下这样一段话:“我善于共情,但共情不是滥情,生活的重心应该在自己身上。愿我可以既温柔又坚强。”
责任编辑: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