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北京郊区的米乐夫妇为让孩子在东城区上学,七年前怀孕时就开始布局,等到孩子顺利入学,又想出买辆房车来代替学区房的主意……这个看似周全的计划背后,“潜伏”着米乐对生活的“野心”,可房车能带着他和孩子逃离“内卷”的课堂,奔向自由歌唱的草原吗?
刚开始没想到是吃麻辣烫的,太饿了,从外面看着像能吃饭的地方,米乐和老婆便推门往里走。一进来,就想打喷嚏,呛得又打不出来。空气中,一个个香辣分子在翻滚。老婆一屁股坐到桌前,顾不得味道沾在衣服上将久久不散,扒拉着挑选。坐下后米乐意识到,他俩好久没有面对面坐下、像谈恋爱时候那样吃顿饭了。
店开在胡同口,狭长的桌子,其实也不长,顶多四五米;当中间儿掏空,擩进去一溜长方形钢筋锅,彼此靠钢板隔开,做成两排,煮着穿好的串儿,荤素都有,五花八门,竹签冲外,伸手即取。这种店傍晚前做旁边学校中学生和逛胡同游客的生意,现在已经晚上九点多,除了看店伙计在墙角刷手机,店里没别人,是另一种缘分让米乐和他媳妇坐到了这里。
两人各守一锅,小火轻煮,空调吹出冷气,汽化的风肉眼可见。老婆一言不发地吃着,面前摆着撸下的签子,长短不一。长签三块一串,短签两块——米乐发觉自己扫一眼桌面大概就能乘出吃了多少钱的能力退化了。两人都太累了,下午来这边看房,东跑西颠,看了六套,快看吐了。
九月份孩子就要上小学了,还有一个多月。目前孩子跟着他俩住回龙观,幼儿园也是这边上的,家楼下。老婆觉得,幼儿园哪儿上无所谓,就当上着玩,小学不能再凑合,必须去城里。回龙观属于昌平,挨着朝阳和海淀,算不上远郊,但比起二环里的东城西城,叫城外也不为过,这边都快到六环了。什么时代的人都想当“城里人”,过腻城里日子往城外搬的那种另说,家长更是希望自己的娃能做个“城里孩子”,恰好米乐老婆和孩子的户口在城里,进城上学成了这个家庭的不二之选。
当然米乐也有别的想法,他不认为孩子去城里上学就高枕无忧。他敢这么认为是有充分依据的,他的小学到高中都是在西城区上的,也不是班里所有人都考上大学了,甚至有后来进了工读学校的,前途如何,更靠孩子自己。同样他也不觉得留在昌平上学就输在了起跑线上,他的大学同学里,有一个就是昌平考上来的,学号一号,因为入校分数最高,后来年年领奖学金,还保了研。但米乐不愿跟老婆掰扯这些,他的不做主性格,让老婆成了当家的人。
说起来,其实他老婆连原汁原味的北京人都算不上,米乐才是北京的“城里人”。小时候在西城长大,家住西四胡同,后来那片拆了,父母在回龙观买了房,米乐跟着搬了家。户口随房子走,迁到了昌平,化身“城外人”。而他老婆,大学毕业留了京,幸运地进了给解决户口的单位,单位在东城,于是不仅成为新北京人,还拥有了令很多城外北京人羡慕的东城区户口,只不过是集体户。后来两人认识,结了婚,也在回龙观买了房——为了离米乐父母近,更因为这里的房价还能接受——老婆仍把户口留在单位。一开始米乐以为老婆嫌麻烦,懒得挪,直到几年后生了娃,给孩子上户口的时候,才弄明白老婆的良苦用心:孩子户口不在昌平上,上东城的,跟她一起,落集体户,将来是东城学籍,可以上东城的学校。大家普遍认为北京的好学校都在东、西城和海淀,所以这三个区的学籍格外珍贵,没有的心向往之,想辙往里钻,有学籍的则沾沾自喜不形于色。还有个插曲,备孕期间,老婆让米乐把他名下那套回龙观的房子卖掉,她研究过政策,必须父母双方都没有北京房产,孩子才能落集体户。就这么着,米乐把自己名下的那套房子卖了,租了两年房子,等到孩子在集体户里有了自己的户口页,才和老婆又在他父母的那个小区买了套二手房。那时候房价每年都在涨,为了孩子的户口,搭进去两人多年的积蓄,只因为老婆认为当个“城里人”洋气。
老婆七年前布好局,事态按预期发展着,上礼拜小学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儿子成了一名北京东城区的小学生,不出意外,将在东城接受九年义务教育。从回龙观到这所小学,二十公里出头,还有一段高速。不走高速的话,有三十三个红绿灯,早晚高峰开车少说要一个半小时,再遇上一起交通事故,时间就没谱了——若事故双方都是送孩子的家长,也是有麻利儿解决的可能。走高速倒是能避开些红绿灯,但进出高速口的时间不稳定,赶上没装ETC的车或手机忘带了无法扫码付费、身上也无现金的车主,这条车道何时能通车就看他什么时候能变出过路费了……这些特殊情况暂且放置一旁,按八点到校计算,逆推,六点二十必须出家门了,刨去洗漱吃饭时间,不到六点就得起床,大人还要伺候孩子穿衣吃饭,只能起得更早。于是问题来了:住昌平的儿童和家长,每日该如何不这般辛劳地去东城上学?
老婆曾试想,卖了回龙观的房,在学校旁边买一套,然后把自己和孩子的户口从集体户里迁出来,落户东城,一劳永逸;米乐乐意的话,户口也能从父母的本儿上挪过来,四十岁了,早该独立出来了。想法很美好,现实被低估。同样新旧的房子,东城一平方的单价差不多是昌平的三倍。现在米乐一家三口住的是一百二十平方的小三居,换成东城同档次的房子,包括税费里里外外都算上,要添八百万。知难而退,老婆降低预期,不行就住老破小,窄点儿也认了,孩子的教育胜于一切。看了两套不到八十平的两居,一算差价,仍要添三百万。钱是一方面,关键是卖了自己住得顺心又舒服的房子,在陌生的地方买个不那么如意的房子,是不是风险有些大?没有哪个普通家庭能在买房卖房上像打麻将出牌那般随意,即便是在北京,也尤其是在北京。
加之房产市场突然低迷,房价走向扑朔迷离,成交周期变长,房子也不是说卖就能卖成的,肯花钱倒是容易买到,但很可能刚买到手就贬值。如此一来,换房的想法只能搁置。保险一些的做法是把自家房租出去,在学校旁边租套房。今天看的这些出租房,有中介联系的,也有老婆在闲鱼找到业主直租的。看房用眼睛看,身体和情感不免也会参与其中,幻想未来至少六年带着孩子生活在这里:三副肉身的安放是否恰当合理(卧室舒不舒服),三张嘴能否被满足(厨房能不能焕发烹饪食物的热情),三个灵魂栖居于此可否相安无事(几年后将迎来兒子的叛逆期)……六套看下来,身心俱疲。
小店墙上的货柜摆着各种饮料,老婆偏偏拿了一瓶红牛,拉开就喝。以前她从不碰这玩意儿,认为所谓的提神就是杀鸡取卵,把体内残存的能量榨取出来。那么,现在她是要把仅剩的一丝力气逼出来,然后还要干点儿什么吗?米乐猜不出老婆接下来还想干什么——再看一套房?或是仅仅为了有力气回家?还是不甘回家后就这样一无所获地睡去,夜深人静的时候仍要展开人生思考?
眼前的事实,让米乐确信了一件事情,这是近八年里他和老婆第一次吃麻辣烫。以前她特好这口,自打有了孩子,两人吃东西就不怎么考虑自己了,只吃适合孩子吃的东西,孩子现在六岁半,加上备孕和怀孕的时间,八年里两人渐渐没了“自己”。
此刻老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锅里,嘴里机械地嚼着,一手握着红牛,一手搓捻着空签子,显然脑子里琢磨着什么。这神态让米乐陌生。老婆从小聪慧灵敏,在学习、考试、就业、升职的道路上,向来无须大动干戈便攻城拔寨,不说硕果累累,至少是一帆风顺。如今被卡住了,不是主观世界被难住的卡,是那种物质世界的卡——老婆想的可能是:自己的家庭为什么突然卡在底层中产向高阶中产进军的路上?
在不添钱的情况下,回龙观的房租只能在东城区租个六十平的老破小。客厅小得转不过身,家里那台75英寸电视搬过来都放不下——米乐和老婆都喜欢周末在家看个电影。为了让电视有地儿放,也得租个面积大的房子,那就只能添钱。添多少合适?无限制地添,好房子有的是,再大的电视也能搁进去,但这不是米乐家能过的日子。老婆虽说事业顺利,挣的也有限,在出版社上班,不是什么大社,做出爆款书的机率渺茫,年薪远没到过日子可以不算计。米乐至今自由职业,做平面设计,收入取决于活儿多活儿少,曾经红火过,这两年客户相继流失,不知道好好的一家公司怎么就做不下去了。米乐的活儿也随之减少,世界越来越新,他越来越老,在发展新客户上缺乏手段,已由只喝单一麦芽改为调和威士忌也觉得还不错了。
老婆定了一个标准:保证生活品质的情况下,房租尽可能地少添。尽可能地少,也有一个范围,所以连看了六套。连将将满意的都没有,首先就是感觉小。房子住惯了宽敞的,再换紧凑的就难了。米乐老婆以前没觉得三口人住五十多平有多挤,甚至还觉得敞亮,她自己家当初就是一套五十多平的房子,她还有一个自己的房间,让很多同学羡慕,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现在她和米乐看了一套九十平的两居都觉得窄,就这还要每月添四千多;若想租一套和回龙观的家一样面积的房子,少说要补八千块,超标了。也正应了那句话:一分钱一分货。越活越觉得这话的准,世界就是这么构成的。
六套里有一处平房令米乐夫妇印象深刻,房本面积三十多,号称能住五口人,两间十余平的房子打通了,加了挑高,做成复式,下面的三十多平隔出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客厅只留一条过道能站直身子,其余空间留给楼上复式,从沙发上起身都得猫腰。房主说,人多数时候在客厅里是坐着的,这么设计是合理利用顶部空间。楼上的复式部分,拆分成两间半,老两口一间,中年夫妇一间,半间留给上中学的孙子住。现在孙子考上大学,可以住校了,一家人没有必要挤在这里,准备往城外搬。看房的时候,米乐老婆盘算如果是自己家搬过来,先不说人能不能耍得开,就是家具都摆不下。这家的柜子有个特点,都直通房顶,极尽盛放之能事。经过楼梯的时候,米乐老婆不知道自己碰了哪里,一扇木板弹出来。原来这片看似楼梯支撑物的木板也是柜门,楼梯下面的空间从高到低依次被用作大衣柜、短衣柜、袜子柜和杂物柜,房间里见不得一立方厘米的浪费。连柜门上都没有把手儿,门是磁吸的,按下去则弹开,再按就吸上,刚才就是米乐老婆不小心顶到柜门。房主人笑着介绍说,面儿上什么都不露,省地儿。笑中透着说不上是得意还是无奈。这一刻,米乐老婆体会到住城外的好了。
但米乐知道,对老婆来说,东城学籍是更好的东西。现在终于等来这一刻——媳妇累了、也烦了的时刻——他可以把存在心中许久的那个想法说出来了。
“倒是还有个方案……”米乐不知为何话一出口感到一阵心虚。
“什么方案?”老婆翻起不抱希望的眼睛。
“弄辆房车。”
“现在卡在房子上,怎么还想着弄什么车!”老婆似乎觉得米乐把握不住重点,随后马上意识到房车是可以住人的,转而说,“弄了以后呢?”
大学毕业离校那天,米乐想,以后可他妈的不用考试了。这么一想,步伐都轻盈了。现在四十岁,竟遭遇了哈姆雷特的困境:孩子的小学到底是去东城上,还是留在昌平?这道题没有补考,选错了就……就怎样并不知道,也没有人能告诉他。
做这同一道题,米乐和老婆的解题思路不一样。不同于老婆在跨城中寻求解决方案,米乐是先有方案,然后为这个方案在现实生活中找到有力支撑。方案就是他跟老婆所说的“弄辆房车”,直觉告诉他可以这样做。
米乐现在和父母住同一个小区,隔着几栋楼,相互都有个照应。幼儿园接送孩子,当米乐和老婆顾不上的时候,他父母可以代劳。老两口把孩子接回来,还能给孩子弄口饭,米乐他俩几点回家都无所谓了,孩子睡爷爷奶奶那儿也行,第二天老两口再给送去幼儿园。父母眼瞅着奔七十了,不是这个今天头晕,就是那个明天胸闷,米乐也能照顾到,去医院检查他开车接送方便。所以他不想打破现状,觉得孩子小学在家附近上也没什么,父母依然可以帮着接送。但老婆的底线是,别的怎么都行,学必须去东城上——尽当爹妈的最大努力成全孩子。因为她就是这么长大的,然后从一个四线城市考到北京,当初她妈不输孟母,为了她上学,也曾三遷。
让孩子住学校旁边,已是大势所趋,在这个“规定动作”下,米乐便想到了房车。他一直就想弄辆房车,可以开到哪儿玩到哪儿,需要工作了——他的工作有台笔记本电脑就能完成——车里就能干。有卡座和桌子,不比咖啡厅差,窗外还有风景。可以说,是孩子上学的新问题,正好撞上他的旧心愿。
然后今天看完房子,也可以说在看房过程中,甚至说在第一套老破小看到一半的时候,“时机到了”的想法就开始在米乐脑子里闪现。他想,与其在“砖窝”里睡觉,还不如在“铁桶”里睡,反正都是个小。不就是为了离学校近吗,把房车停学校门口,没有比这更近的睡觉的地方了。相当于给小平房装上轱辘。每天放学先开着房车接孩子回家,小学特别是低年级,三点多就放学,这时候路上不堵,四十多分钟就能到家。在家写完作业吃完饭,玩够了,该睡觉的时候,就让孩子往房车上一躺,米乐把车开到学校门口——晚上不堵车,四十分钟用不了就能开到。孩子瓷瓷实实睡一晚上,米乐早起给孩子做饭,车上有电磁炉和冰箱,孩子妈愿意陪睡陪吃也行,车里三张床,足够睡下,比那复式平房的卧室,更让人有想躺在枕头上的愿望。
如果是搬来东城,米乐不忍心只搬自己的小家,而把父母留在回龙观。这样一来,不仅开销翻倍,父母也得挤老破小。现在老两口住着百十平的两居室,在一层,不用爬楼,关键是窗前还有个小院子。院子算公共面积里的,因为搬来得早,那时候物业管得不严,老爷子在落地窗前开了个门,直通小院,方便打理草木,省了物业的事儿,这地界儿慢慢也就算自己的了。进入四月,院里的那株树仿佛懂得感恩,不用催就按时开花,白中泛粉,围住树冠密密一团,阳光下尽情盛放。引来蜜蜂,路人也在树前拍照,老爷子坐在窗前泡茶,得意地看着外面。打开窗,风吹过,花瓣会飘进窗里——三四月还不必关窗纱。米乐爸会特意让花瓣就那么散落在窗前的茶几和藤椅背儿上,放那么几天,等花瓣蔫瘪了再扫走。花期一个月,落光后小绿果就冒出来,一周后能看出是杏。到了五月中,杏的个头儿大了,坠弯枝条,有人摘着吃。米乐爸爸看到会拦下,让他们捡掉在地上的吃,这种杏熟透了,不酸。自打搬进这套房子,米乐家就没在吃杏上花过钱。等杏的热乎气儿过了,轮到杏树旁的那些灌木展示,开出一大朵一大朵的花,红彤彤不免艳俗,绽放的熱情仍让人忍不住问问这是什么花,很多时候米乐爸故意站在院子里,等着回答:月季。真要搬了家,在北京二环里找到一处窗前有杏树的房子就难了。这是米乐给“弄辆房车”找到的理论支持。
但老婆听完米乐的计划后,第一反应就是不靠谱,这也是她的直觉。完全在米乐预料中,她这些年越来越保守。米乐当然也理解,这种保守从某个角度说,是母爱所致,本质出于对孩子安全的考虑。但米乐这么做——如果房车计划能成行——也不是说就没有父爱了。恰恰这是米乐要传递的父爱,不要被生活中那些貌似坚固的东西困死,如果甘于受困,那些东西会越来越坚固。老婆的保守从另一个角度看,跟对房车的不了解也有关系。
米乐从技术角度给老婆普及了房车知识,告诉她里面床的尺寸,如何取暖、洗澡、做饭,以及一些先行者已经在房车里过上怎样的日子。说着打开手机,调出几条短视频,让老婆看人家怎么在车上过日子,有游荡在城市中的,也有开到荒郊野地一住就是个把月的。
老婆敏锐觉察到蹊跷:“你不是为了孩子上学,你准备了半天,是你想弄辆房车玩吧?”
米乐承认他是爱看那几个房车播主的视频,正是因为平时关注着,关键时候就用上了:“人家成年累月在车里生活,咱们就是让孩子睡个觉、吃个饭,比换房简单多了,风险也小。”
老婆随之问了几个她关心的问题,包括车得多少钱、车牌好不好上、冬天睡觉怎么办,以及米乐能确保每天晚上和早上都像他说的那样守着房车吗?米乐张口就答,新房车从十几万到上百万的都有,开了两三年的二手房车是新车的六到七折,他觉得买辆二手的就行,甲醛味儿散干净了,孩子睡在里面踏实。车牌可以用家里这辆车的,把现在这辆ix35卖掉,开八年了,孩子都长大了,没有上学这事儿,也该换辆大点儿的车。冬天则还在家里睡,可以提早一个小时出门,让孩子在车上洗漱吃早饭,早高峰之前赶到学校。最后米乐保证道:“既然我提出这个方案,我肯定不会缺席。”
“万一呢,万一你有事儿,或者出差不在北京?”老婆像一位象棋大师,考虑的不光是眼前这步,还有很多步。
“你也可以开,练练就行,C本以上都能开。”米乐不是留后手,是鼓励老婆,他觉得这是一次机会——把老婆从盲目内卷的势头里拽出来。让她除了惦记“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心里也装些别的事情进去,比如想想能开着房车去哪儿过个周末。
他早就对老婆的一些做法不认同了。孩子刚进入幼儿园小班,就被老婆送去学轮滑和识字班,因为别的孩子都报了,不是报这个班就是报那个班,于是他们的孩子也不能在家傻玩了,搞得大人孩子都没了周末。和老婆相比,米乐比较佛系,他觉得怎么都行,他就是这么一路长大的——走一步说一步,没有肝脑涂地为一个明确目标过度燃烧自己。大学毕业后他一直自由职业,说不清是性格导致就业,还是就业方式塑造性格。总之就这么过来了,从毕业第一年能养活自己,到后来买了房、结了婚,老能接些活儿,也就没想过找个稳定工作。他和老婆就是接活儿认识的,那时候她刚毕业做实习编辑,需要找封面设计,没资源,就在网站上转,看到米乐的设计稿,给他留言。当时米乐已经做了三四年自由设计师,接了她的活儿。一来二去,见了面,谈起恋爱,常一起吃着麻辣烫聊图稿的完善方案,后来确立了关系。从一开始她就是甲方,所以最终意见都是她拿,慢慢地,这种模式渗透到生活中:蜜月旅行去哪儿、空调买几级能耗的、晚上吃什么……要孩子的事情上也是如此,老婆张罗,米乐配合。以及后来的卖房、给孩子落户,总设计师都是老婆。但设计来设计去,米乐愈发觉得她现在有点儿像参加场地自行车赛的运动员,进了赛道,不管不顾,一圈圈猛蹬,从场外看,仿佛用显微镜看一个不会停下来的电子,也像驴拉磨。
“我不开,那么大一玩意儿,摆弄不了。”老婆依然沉浸在低头猛蹬中,“万一撞了,耽误孩子上学——你这么说了,你就得保证接送。”
“我保证!”
老婆看着米乐,似乎不太相信。
米乐颇为正式地说:“咱们不能再一条道走到黑了,一直卷下去,没出路,越活越累。”
“你想说什么?”老婆没听出这话跟保证每天接送孩子有什么关系。
“有辆房车能让神经放松一下。”米乐又取了一瓶啤酒,打开给老婆倒了一杯,“学会让自己放松,享受一下生活。”
“一点儿不享受,开房车只能让我更紧张。”老婆的红牛已经喝完,似乎有了力气,没拒绝啤酒,端起喝了一口,回归主题,“先说你怎么保证接送孩子。”
人是需要阳光、空气和大自然的。如果有了房车,送完孩子可以把车开到一个自己愿意待下去的地方——估摸是五环外某处不那么现代的地方——泡杯茶或咖啡,在车里开始工作。每天接送孩子对米乐不是忍辱负重,是激动人心的新生活开始了,无须保证。他如此告诉老婆。
老婆考虑的已不只是好几步,是十好几步,问以后上中学怎么办,还睡车里?米乐说那是六年后的事情,现在的人连六天以后的事情都无法把握,用不着想那么远,没准三年后教育政策就变了,这几年生育政策已经发生重大变化,而且六年后房价指不定什么情况,摸着石头过河吧……老婆又有担忧,说,要都这样,一家一辆房车上学,学校门口停得下吗?这种考虑米乐不是没想过,他现在自信地告诉老婆:想想咱们家得下多大的决心,才能用房车当学区房,而且我又不用上班,有时间这么干,别的家长里有这条件的少吧——真要是不得不参与竞争,得扬长避短,不是一起同频内卷。
两人很久没有这么聊过了,或许是难得吃了一顿只有两个人的饭——还是年轻时最热爱、现今久违的食物——近半年压在老婆心头的烦闷消散了许多。她又起身拿了一瓶啤酒。
米乐也聊得浑身清爽,觉得老婆似乎已被说动,同时不忘肯定老婆:“不是每个住得远的孩子都有一个能让他们拥有城里户口的妈,放心吧,学校门口不会遍地是房车的。”
后来两人打車回的家。原因有二:累得不想多走一步;现在九点半了,正好可以考察一下这个时段从回龙观到这里的路还堵不堵。以后这个时间,就是儿子躺在房车里,从家出发的时间。
北二环路边的写字楼依然灯火通明,还能看到有人在窗口里移动。夜色下,这些楼体黑黢黢的,仿佛泥潭被竖立起来,还隔出一个个格子,像鸡蛋盒装鸡蛋一样,装下一个个人。坐在出租车的后排,米乐揽住老婆的肩,老婆顺势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两人很久没有这样过了。
脸颊感受着老婆的发丝,米乐觉得今天自己又进行了一场提案——关于房车的提案。他依然记得,十几年前,给老婆——那时候连女朋友还不是——的封面设计稿第三次提案成功后,两人一起吃了顿饭,饭后也是这样给老婆送回家的。
在正式“弄辆房车”前,米乐先租了一辆,拉着老婆孩子出去玩了一趟。这是老婆的主意,她需要获得足够的安全感,才认可这个方案——如果这趟出行令她不满意,米乐想,难道她还有别的备选方案,而不是完善房车方案的不足之处吗——她做事习惯手拿把掐。
米乐照着日后想买的那种车型租了一辆:驾驶室头顶有一张床,车尾放置着一套上下铺,下铺一米三宽,上铺八十,卡座和茶桌那里放平也可以变成一张儿童床,俩大人一个孩子睡这车上绰绰有余。大人睡觉择床,孩子不择,进了房车,来不及脱鞋,就挨个床上打滚,还问:“以后可以永远不回家睡觉了吧?”
房车加柴油,自重也大,提速有顿挫感。米乐开了几公里后意识到这个问题,便不像开自己家车那样狠踩油门了,缓缓给油后平稳了许多,及时遮掩了这个可能会被老婆挑出来的瑕疵——车开在路上忽悠忽悠的,孩子能睡安稳吗?米乐想象得到老婆可能会这样说。
因为是体验车为主,米乐没有把车开到太远的地方,游山玩水不是此趟出行的主要目的。三口人在六环外的河边停下车,米乐支上车侧身的阳光棚,架好折叠椅和户外餐桌,摆出水和吃的,弄成室外小客厅。先给老婆营造出舒适惬意的感觉,是第一步。
房车不远处就是贯穿京津的一条河道,有人在河边钓鱼,河对岸停了几辆私家车——都是天津的牌照,看样子过了河就属于天津——大人孩子正在烤炉边生火,青烟冒出来,引得孩子们一阵欢呼。米乐也不甘示弱,拉出房车的燃气灶,拧开自带的油瓶,取出洗切好的半成品菜,准备给儿子和老婆——两人此刻已拿着捞鱼的笊篱到了北京这边的河边——炒俩菜。饿不着,还能吃得比家里好,是米乐的第二步。
吃完饭,米乐又为老婆展示了如何在车上用水——把碗刷了。然后自己在地上画出三个车位,练习了揉库倒库,将来在二环里并不宽敞的街道上他得频繁做这两件事情。老婆最关心的还是睡觉——休息得好坏,直接关系到孩子未来的身高乃至择偶——所以当晚米乐把车开到了儿子的学校门口,停在空车位上,老婆要实地考察此处是否适合睡觉。
当有车辆过往、老婆觉得噪声有点儿大的时候,孩子已经睡着,响起微弱的鼾声。米乐关掉车内照明灯,只留下氛围灯,和老婆面对面坐进卡座,仿佛置身小酒吧。米乐取出备好的威士忌,倒了两杯,放进冰块。
“怎么样?”一杯递给老婆,米乐觉得孩子上学的事儿就算搞定了。
“你确定晚上就睡这儿了吗?喝了酒可不能开车。”老婆仍不踏实。
米乐冲着孩子正在睡觉的床铺——驾驶座头顶的那张床配有安全防护人不会睡着睡着掉下来——一甩头说:“能睡着,已经说明一切,不需要挪窝了。”
说完,米乐起身,拉上那张床的遮帘,孩子隔在里面,车里顿时变成米乐和老婆的二人世界。
夜色深沉,晚风轻柔。威士忌的颜色跟焦糖色的环境光融为一体,冰块在杯里一点点消融,恰到好处没有音乐——如果背景里放着音乐,反而会提醒老婆此刻还有孩子在车里睡着觉。两人仿佛回到热恋,生活中的那些烦恼消失了。
喝到第二杯,米乐给老婆抱到床上。她没想到他依然抱得动她。
米乐欲要亲热,老婆拦下:“外面还过车呢!”
“它过它的,帘都拉上了。”米乐又喝了一口酒。
“万一有城管呢?”
“城管不管这个。”米乐拧亮床灯,关掉环境灯。
“那也不行!”
“怎么不行了?”
“不安全。”老婆及时坐起来,“再弄出个老二,我可崩溃了!”
“我带了。”米乐取出早已备好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孩子刚睁眼,老婆就问睡得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到过往的车声?孩子说梦到超级飞侠带他去火星执行任务了,今晚还想在这儿睡,火星上没玩够。米乐征求老婆意见,房车要不要多租一天,进一步体验?老婆说不用,也就这样了,没必要再多花一天租金。
随后,米乐快马加鞭卖了自己家的那辆车,在开学前接手了一位已放弃追求“诗和远方”的自媒体播主——此人曾靠着这辆车走遍新疆当过“网红”——精心改造过因而用起来更人性化的房车。老婆是文科女,除了最后把握价格——在米乐谈好价格的基础上又砍下两千块——也没怎么在选车的事情上参与。
车开到家后,老婆用酒精喷壶给车内边边角角都喷了一遍。儿子迫不及待要到车上睡觉,并在睡着前已将床铺的围板粘满奥特曼贴画。“四轮学区房”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开学两周了。升级为小学生的家长,米乐没怎么感觉到身份的变化,除去接送占用了一些时间。不过也乐在其中,孩子送进学校后,房车就成了他的世界,可以满怀激情地——他真的感觉到一种冲动——待在里面做任何事情,连带也会对工作重新产生热情。之前无论在家还是去咖啡馆工作,都让他厌倦,中年人更需要保鲜。
白天米乐会把车开到愿意驻足的地方,通常是城外。哪怕是早高峰,出城方向也不堵,用不了一个小时,一个有树有河看不到高楼大厦的世界就会出现在眼前;然后泡杯咖啡,靠在卡座上——虽然没有家里的沙发大,却能给人注入活力,仿佛充电桩——开始这一天属于自己的生活:坐久了可以下车去河边打水漂,顺便把肩膀也活动了;有一次他甚至做了一套广播体操——他有轻微的肾结石,大夫让他多喝水多蹦——一切在城里看来不合时宜、想象不到的事情,在这里都可以发生。包括他倾心已久的钓鱼活动,几年前置办的装备,终于派上用场,运气好的时候,午饭问题能靠着大自然的恩赐来解决。
生活节奏重新回到自己手里。享受到莫大的自由,也让米乐在下午三点接孩子的时候,是笑逐颜开的。
九月中旬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天空柔媚,风清云静。这天米乐刚完成一稿设计,准备钓会儿鱼,找到一片潮湿的土地,用树杈挖起蚯蚓,手机响了,连响两下。米乐站起身,掏手机,老婆叮嘱过他,听到手机响能看就第一时间看——刚从幼儿园进入小学的孩子还不习惯新环境的要求,容易出事儿。
米乐点开手机,果然是班级群的消息。教语文的班主任先发了一张十几个同学站在黑板前的合影,后发的是一段文字,解释合影内容:以上孩子在拼音声母默写中全部写对,希望再接再厉!米乐看到有自己儿子,挺满足,儿子也争气——在他妈那儿没有给开着房车上学的生活留下话柄。米乐想,要不要发个大拇指或庆祝的表情,进而觉得不妥,班里三十五个孩子,有一半多的孩子没在合影上,不能在别的家长面前太嘚瑟,便继续自己的事儿。
挖到蚯蚓,挂上鱼钩,竿往河里一甩,米乐心情欢畅。这时候班级的微信群又响了,米乐很想知道别的家长会作何反应,急忙点开。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表情,也不是类似“真棒”这种无关痛痒的话,是段只读一遍并不能全部体会其中用意的文字——米乐读了三遍。意思并不复杂,只是米乐又读了两遍,才确信是他第一遍读出的那个意思——他没想到,有人敢这么直截了当地和老师说话。
话的大意是:不应该公布做题全对的合影,某种程度上等于变相在给孩子排名,教委说了,不应该公布学生的成绩和排名,尤其小学生,一年级开学才三周,这么做不太合适。
群里每位家长都给微信名做了标注,不是这个妈妈,就是那个爸爸,说话的这位是个妈。米乐点开这位妈妈的头像——不像有些妈妈用孩子照片或个人游山玩水的照片做头像,她的头像暗昧不清——放大后依然是看不真切的一團东西。
米乐相信,很多家长将和他一样,等着看老师如何回复。虽然全对的孩子里有自己儿子,米乐仍觉得这位家长说得在理,甚至认为班里有位敢于呼吁的家长是这个班的幸运。
直到米乐收拾了鱼竿,准备开车去接孩子了,群里也没有班主任的回复。其他家长也没有发言的,这种事情,站哪边说都有点儿拱火的意思。米乐猜群里人多嘴杂,老师应该是跟那位家长私信沟通了。
在米乐往城里去的时候,手机响了,正好红灯,赶紧点开看,班主任在群里说话了。她说刚才在给别的班上课,抱歉回复晚了,发合照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家长们了解孩子在学校的情况,督促孩子从入学初始就养成当天学习内容当天消化的习惯,这次默写拼音有同学一个也没写出来,应该及时让孩子知道小学和幼儿园不一样了——有很多孩子上过幼小衔接,对学习已经有了准备,但仍有孩子不明白上学的目的——进了校园不是来玩的了,今天的合影远谈不上排名,也不是优劣对比,以后到了三年级功课量上来了,不用排名,学习差异自然会显现出来。
米乐知道,关心着群里对话的家长已经越来越多,虽然没有一个人说话。没过多久,那位妈妈又回复了,更希望老师发一些孩子在学校运动、吃饭、上课的照片。老师也很快回:会发的。
这时候米乐也开到学校门口,准备接孩子了。他记住了这位妈妈孩子的姓名,把儿子接上车后,让儿子指给他看,叫那名字的孩子是哪个。儿子对着学校围墙外杂乱的人群看了半天,说没找到。米乐把今天的合影给儿子看,儿子挨个叫出人名,没有那个名字的学生。往家开的路上,米乐问这同学在学校表现怎么样,儿子说跟他不熟,两人座位不在一个方向。
在父母那儿吃晚饭的时候,老婆在饭桌上表扬了儿子,把默写全对的合影调出来给爷爷奶奶看。老两口看完异口同声:好孙子!妈妈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抓紧吃饭,吃完刷两套十以内加法题。
第二天,米乐又在群里看到数学题全对的合影,儿子仍在里面,想必老婆也会看到。他把这张照片和昨天的照片作了对比,有十一个孩子昨天也出现了,另几张是新面孔。后来群里一直没有人说话,米乐想,也许那个孩子今天也在照片上,所以妈妈看到照片没有反对,或者知道说了没用,扭转不了老师的意愿,索性闭嘴。
隔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婆突然问儿子,是不是班主任向你们承认错误了?儿子说他也不知道。老婆问,老师说话时你认真听了吗?儿子说认真听了。老婆说那老师说什么了?儿子说老师说了太多,想不起来。米乐问老婆,学校里怎么了?老婆说班里后来建了一个纯家长群,老师不在里面,有家长听孩子回家学舌,说老师主动承认了错误,再问承认了什么错误,孩子又学不到位,所以群里就动员所有家长都问问自己的孩子,看有没有能说清楚这事儿的。说罢,老婆给米乐拉到群里,让他“时刻准备着”。准备什么,米乐一头雾水,老婆说,跟班里同步就是准备着。
进群后,米乐查看了群成员。那个熟悉的却看不清是什么的头像安静地显示在列表中,不知道为什么,米乐看到后有种心安的感觉。然后又在群里看有没有这个名字男生的父亲,没有找到,之前在班级群里他也没有看到这孩子父亲的微信。大概是男性不愿意过多参与育儿的事情,就像自己也是刚刚加入这个家长群,米乐这样想。
后来都很晚了,一位女生的母亲在家长群里说,孩子睡觉前告诉她,班主任今天在课堂上向大家保证,以后不给大家拍合影了——老师承认的可能就是这个错误。于是家长们纷纷发言,找孩子确认老师是否说过这话,均得到肯定答复。有人说,难得遇到这么开通的老师,能主动向孩子承认错误。米乐想,肯定也有失落的家长,真不发照片了,就不知道自己孩子还是不是班里前十名了,比如他的老婆。但他没有问老婆是不是这样想的。
后来几天,果然没再看到班级群里出现满分孩子的合影。饭菜却又出了问题。
先是傍晚的时候,一位妈妈在家长群里说自己家孩子说今天某同学的菜里——学校用统一的餐盘打餐——出现了蛐蛐。她艾特了那位同学的妈妈,请她问问孩子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没等当事人妈妈回复,别的妈妈就证实了这件事儿,她们的孩子也都看到那位同学的餐盘里出现蛐蛐。群里一下炸锅了,虽然蛐蛐出现在某一个人的餐盘里,但饭菜都是用大保温桶装盛的,这意味着大家的饭菜里都沾染了蛐蛐。其中一位爸爸分析——也可以说是火上浇油——蛐蛐都在石头缝儿里、草窠里,躲着人,能进到厨房的,只能是蟑螂。一时间,屏幕上出现不同妈妈发出的呕吐表情。
众人揭竿而起,各种对于学校饭菜的抱怨发在群里。有人说孩子的餐盘上出现过饭嘎巴儿,卫生不过关。有人说看着那些饭菜就难吃——老师会把每日饭菜拍照发到班级群——米饭暗沉,肉的颜色也浊浑,肯定是冷冻很久的。有人接话:是的,孩子说肉都嚼不动。另有一位妈妈说,有一次孩子跟她说,午餐吃的是蜗牛,她也没多想,还觉得伙食标准挺高,现在想想,肯定是菜没洗干净才出现蜗牛的。马上就有妈妈问,那孩子把蜗牛吃了吗?
这时候,那个头像不清的妈妈说话了,她问,退伙行吗?并艾特了群主。群主也是位妈妈,兼职班级家委会,算是家长们和学校沟通的代表,她说先私信跟班主任沟通下。
在家委会妈妈和老师沟通的当儿,蟑螂当事人的家长在群里回话了,已问过孩子,确有此事。孩子发现异物后,举手报告了班主任,班主任走过来,将异物取出,随口说了个“蛐蛐,给你换一份”,便将餐盘端走,又端来一份新的。有家長问,真的是端来一份新的吗,还是端走又端回来了?马上有家长说,这有什么区别,蟑螂和菜出自同一个保温桶。随后又有家长说,同事的孩子在别的年级,刚才问了下,那个年级的饭菜里也屡屡出现异物。于是群里达成共识:饭菜问题已根深蒂固。
家委会妈妈发来和班主任沟通的结果,班主任说这个问题各个班级都向学校反映过,但老师的职权有限,就是教课,无法插手餐饮管理,今天发生的事情,她会向学校汇报,其实老师们吃的也是这些饭菜,早想彻底改进。班主任同意不想在学校吃午饭的同学退伙,家长中午十二点把孩子接走,一点半前把孩子送回学校就行。米乐看到这里,问老婆接不接,午饭他可以提前备好,带孩子在房车上吃——虽然这样会耽误他去郊区钓鱼。老婆犹豫着,不知道接走合不合适。这时候,头像不清的妈妈先在群里说话了:我接。
随后班委会妈妈做了一个接龙,让接孩子的家长报名,她会把名单转给班主任,明天学校安排老师把这些孩子送到学校门口,由家长带走吃午饭。看到有五位家长参与了接龙后,米乐老婆也报了名。作出这个决定后,孩子爷爷赶紧又熘了个肝尖,炖了锅牛肉胡萝卜——特意做八成熟——放凉后装进餐盒;明天中午米乐在房车上用电磁炉稍作加工,孩子的午饭就有了。
一位男老师带着二十几个高矮不一的孩子走出校门,二十几位横跨老中青的家长领走自己家孩子。米乐把儿子接上车问,不都是你们班的吧?儿子说就八个是他们班的,还有别的年级的。
米乐打开刚刚热好的炖牛肉和熘肝尖,现蒸的米饭给儿子盛了一碗,爷儿俩坐进卡座面对面吃起来。吃了几口,儿子说没有学校的饭好吃,明天还想在学校吃。小孩的好吃跟大人的好吃标准不一样,米乐也没纠正儿子,只是让他明天中午接着出来,爷爷会给他做更好吃的东西。对米乐来说,退伙是一种行动,是行动就要彻底,直到学校更换午餐供应商——目前提供午饭的是一家食品公司,从家长们收集到的信息看,这家公司从原料到食品卫生、从烹饪到餐具洗刷,处处糊弄事,堪称恶劣,已不是需要改进的问题,必须解除合作。
吃到一半,儿子指着窗外的前方说,那是我们班的。米乐扭头望去,马路斜对面停了一辆吉普车,后备厢盖扬起,一个小男孩正坐在折叠座椅里,用后备厢靠近右尾灯的一边儿当餐桌。左尾灯那边儿坐着一个女的,估计是孩子的妈妈,戴着墨镜,头靠在车体上,晒着太阳。米乐问那同学叫什么,儿子说出名字,米乐听了心中像被火光闪了一下,正是他打听过的那个名字。
那个孩子刚好吃完饭,妈妈从保温杯里倒水给他喝,然后收好折叠椅,后备厢盖一扣,领着孩子过了马路。把孩子送进校门,妈妈又回到吉普车,掀开后备厢,站着把孩子没吃完的饭菜吃了,然后驾车离去,是辆老款吉普。全程戴着墨镜,米乐猜不出她长什么样。
儿子也吃饱了,老婆嘱咐过米乐,吃完就回学校,不要在车里逗留太久,尽量合群,别弄得跟和学校作对似的。送完儿子,米乐回到车里发了会儿呆,不到三个小时后又要接孩子了,他没有时间开着车再去别的地方了。儿子的“退伙”拴住了他,不过他也心甘情愿,为了“行动”而牺牲部分自我,是理所应当的。
第二天米乐把儿子接到车上后,看到男老师还带着儿子班的那孩子站在校门口,墨镜妈妈没来接他。天色暗沉,风也大了,说话就要下雨,米乐让儿子把那孩子叫车里来。男孩上了车,米乐给他拿来碗筷,叫他和儿子一起吃。小孩不见外,也确实饿了,拿起就吃。俩孩子还不太熟,各吃各的,米乐撮合两人认识,想让儿子在学校多交朋友,跟所有人打成一片才好。米乐问小孩叫什么,小孩报出名字,儿子说,爸爸你不是知道他的名字吗?米乐赶紧接上话,说我问的是小名。男孩又说出小名,叫Sting。儿子笑了,说,你叫死拧吗?Sting说,英文,Sting,不是死拧。米乐问这名字谁起的,Sting说我妈。米乐问你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Sting说她是唱歌的,有乐队。米乐——知道美国有个著名摇滚歌手就叫Sting——问Sting,那你爸爸是做什么的?Sting说我爸工作忙,住在别的地方。米乐大概清楚为什么群里没有这孩子爸爸了。
雨点淅淅沥沥落下,打在房车顶棚上。昨天那辆吉普车这时候开到学校门口,墨镜妈妈下车找孩子,米乐打开防蚊虫拉门,孩子探出身子喊:“妈”。
墨镜女把吉普车开上马路牙子,停在房车旁。米乐跟她打招呼,说俩孩子一个班的,怕孩子等不到她着急,就把孩子带车上了。墨镜女摘下墨镜——一笑眼角已能看出鱼尾纹,脸上没有这个年龄女性过多人为干预的那种湿肿——赶忙致谢,见孩子已经吃上,更是不好意思。米乐说现成的粗茶淡饭,两人搭伙更有食欲。妈妈赶紧去吉普车里取来保温桶,摊开摆在桌上——米饭没有再往桌上放——让俩孩子一起吃。分体保温餐盘里分别盛着鸡蛋西红柿和牛肉炒芹菜,米乐能看出这是一位不擅厨艺或对吃没什么讲究的妈妈。Sting扫了一眼盘里说,我妈老做鸡蛋西红柿。妈说,你老点我才老做。米乐儿子率先?了一勺,说好吃。Sting说,没有你家的菜好吃。米乐儿子又?了一勺说,你家的才好吃。
米乐主动介绍了为什么会开着一辆房车出现在这里,以免Sting妈妈觉得奇怪,或认为他们一家子为孩子上个小学劳师动众。Sting妈听完说,都不容易,全为了孩子。米乐问她,昨天在吉普车后面吃饭的是Sting吧?Sting妈说,对。米乐问,你们住得远吗?Sting妈说,开车单程十五分钟,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路上,现在天气也不冷,就让Sting先这么吃着,早点儿吃完还能回教室趴桌上睡会儿。米乐说,以后来我车上吃吧,反正我们天天在这儿,慢慢天也冷了。Sting妈说不用麻烦,米乐说不麻烦,俩孩子一起吃还能有个伴儿。Sting妈说,那饭我做,我那儿用火比你在车上方便。米乐没有拒绝。
米乐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真让Sting妈做饭,所以第二天餐桌上特别丰富,已经摆不下了。Sting妈带来三菜一汤——不输学校的标准——米乐也备了两个菜,再来俩孩子都吃不完。米乐儿子和Sting吃完,两位父母给他们送进校门,然后两个大人回车打扫各自孩子的剩饭。Sting妈做的是牛排、蒜蓉粉丝蒸白菜,还有盛了半只鸭子的老鸭汤,里面煮了萝卜,用心了。米乐吃着想,真要是这么客气下去,做饭也该内卷了。他夹了一块切好的牛排说,做这个挺费事儿吧?Sting妈说,用空气炸锅做的,肉放锅里,喷点儿油,扣好盖儿就行了。又说,其实自己不怎么会做饭,从网上现学的,以前都是姥姥姥爷给孩子做,现在上了学,儿子跟她住,她才把做饭一事纳入日常。Sting妈问米乐是做什么的,可以每天以这样的方式等儿子,挺带劲的。米乐说,做设计,书、海报、产品logo、包装盒,都做,现在不能挑活儿了。Sting妈说,我是做乐队的,尤其生了孩子,有演出就去,也不挑活儿。说完笑了。
米乐问了乐队的名字,Sting妈说很小众,报出名字米乐果然没听说过。Sting妈说做得不好,一直默默无闻,说完又自嘲地笑了。典型的北京女的。随着各自孩子的剩饭见了底儿,两人的闲聊也结束了,客气告别。
晚上爷爷又做了好几个菜,儿子没怎么吃,说中午吃顶了。爷爷很骄傲,说我做的饭有那么好吃吗?中午饭都是爷爷准备,米乐只负责最后一道工序,将八成熟变成彻底熟。孙子回答爷爷,没那么好吃,是Sting妈做饭好吃,吃得下午上课直打嗝。米乐老婆听到,问米乐怎么吃起别人家的饭,米乐简单说了经过,还说,弄孩子都不容易,车上有地儿,互相方便一下。老婆立马说,她家的饭卫不卫生呀?米乐说,肯定卫生,人家自己孩子也吃。老婆又问,那孩子叫什么呀?开学不足一个月,家长和家长、家长对班里,尚都不熟。儿子说,叫Sting。老婆拿起手机,在群里翻这名字的家长,似乎要找到照片相相面,方决定能否继续搭伙。米乐知道老婆找不到,就让儿子告诉妈妈Sting的大名。儿子话音未落,妈妈就跟被点着了似的:“他妈呀!”
“他妈怎么了?”儿子不理解自己妈妈的反应。
“他妈做饭好吃!”米乐赶紧接过话,给老婆递眼色,示意打住,他知道老婆怎么想的。
话题被终止,事情在老婆那儿远没结束。就他俩的时候,老婆说不愿意让儿子跟那孩子接触,怕受影响。他妈群里质疑完老师,还去学校找校长给老师告状——所以班主任才会在班里向学生承认错误——这么?老师,老师肯定对她孩子没好印象,老跟那孩子在一起,咱孩子也没好果子吃。米乐听到很多闻所未闻的信息,问找校长这事儿是哪儿听来的?老婆说,学校恁么一个小地方还能有不透风的墙?米乐觉得既然老师向孩子们承认了错误,说明这孩子的妈没做错。老婆说,话不是這么说,对错单说,关键是做法太鲁。米乐对这事儿的理解不是“鲁”,是纯粹,Sting妈是搞摇滚的,直截了当,道出很多人的心声。这样的人理应受到呵护,现在却成了大伙“对面的人”——从老婆接下来的话里,米乐听出来,老婆和另几个妈妈似乎达成统一战线,认为Sting妈在拉着全班躺平,她们不接受自己的孩子这样,正商议对策力争让这个班的孩子跟上全国六岁半儿童的节奏。作为这个“不躺平”组织的人,米乐老婆认为不宜跟Sting妈走得太近。
米乐发现他和老婆想事情经常想不到一块儿去了。一个纯粹的人,哪怕不被尊重,至少不该被排挤,米乐是这么想的。他有点理解不了现在的世界,和现在的老婆,老婆后面的那些话,已让他听不进去。
直到老婆说了一句话,把米乐拉回到正在进行的对话中:“你要是不好意思谢客,就让儿子继续回学校吃饭,她也不可能还让她孩子去你车上吃吧?”
米乐没想到老婆能为此牺牲孩子的“食品安全”,更对老婆在“行动”上如此不彻底和是非观的错乱而扼腕。他觉得不能再佛系下去,该摆出态度了,说:“不怕儿子下回从学校的饭里吃出个灶马儿?”
“灶马儿是什么?”老婆小时候只知道书本和教室。
“以前北京的公共厕所里全是这玩意儿!”米乐说完,起身去叫儿子。该出发去学校门口睡觉了。
米乐打开一听啤酒,踏踏实实喝了一口,仰靠在房车的卡座里,一条腿搭到对面座椅上。这是他最舒服的姿势。其实不是姿势有多舒服,是爱一个人这么待着。
车外有蛐蛐叫,二环里都快没有老北京人了,竟然还有蛐蛐。儿子正在米乐身后的床上睡着觉,车里三张床,儿子想睡哪张看心情,米乐就睡儿子挑剩的那两张。到了这个岁数,米乐貌似对诸多事情已无所谓,其实很有原则,用内力控制着生活,以防沾染、滑离、坠落。
现在米乐调出Sting妈妈的歌,匹对上耳机,喝着酒听起来。刚才开来的路上,儿子睡前突然唱起歌,吐字不是很清,米乐听了一个大概,好像唱的是:1、2、3、4、5、6、7……do、re、mi、fa、sol、la、xi 什么的。米乐问儿子是音乐课教的吗?儿子说不是,跟Sting学的,他妈会写歌。现在儿子睡着了,米乐还记得Sting妈妈乐队的名字,在音乐平台搜到这个乐队。成员四人,Sting妈是主唱兼词曲创作,另外三位男性负责吉他贝斯鼓,有三千多粉丝——知名乐队的粉丝都好几十万——去过欧洲巡演,拿过两个独立音乐的奖,成立快十年了。米乐一算,组队的时候Sting还没出生,乐队到现在也没有出名,却还能搞下去,说明Sting妈靠这个能养活自己,也说明她是真喜欢干这个。
歌词多是英文的,曲调晦暗,伤惋迷蒙,适合晚上听,也和她头像挺搭。米乐以己度人,猜可能到了他这个年龄无论男女,都生活在迷离扑朔的日子里,因此从头到脚都跟通俗明朗无缘。听到一首像把人按进水里的歌,沉闷压抑,米乐不仅不觉得难听,还感觉情绪恰到好处。突然吉他亮音响起,像一只手伸进水里,把溺水的人拉了上来,世界豁然开朗。
听到这儿,米乐有些坐不住了,有种东西被唤醒。他来到车外,需要将这种东西释放,或在夜空下任它生长。随着乐曲的进行,鼓的韵律清晰起来,有种整装待发的感觉,米乐竟然跟着做起开合跳——平时他也常跳,心态和心率都不想过早衰老。
跳了不知道多少个,乐曲结束,米乐停下来,踱步深呼吸,平复心跳。往前走了十几步,又往回返,下一首歌已经开始。一转身,看到一个人推着自行车站在房车旁。米乐走近,看清是谁,吓一跳,Sting的妈妈。米乐摘掉耳机,说,是你呀,太黑没看清。Sting妈说,刚才喊了你两声,你戴着耳机没听见,听什么呢?米乐说,你们乐队的歌。说完停掉耳机,手机里果然传出她再熟悉不过的曲调。然后解释说,孩子睡前唱了你们的歌,Sting教的,我就正好找你们乐队的歌听听。
米乐意识到Sting妈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很意外,问她来这儿有事儿吗?Sting妈说她刚好排练结束,骑车回家,看到米乐在锻炼,就停下打个招呼。米乐说,你们的音乐挺耐听。Sting妈笑了。两人谁也不再说话,乐曲在夜色中放着,闪烁的路灯好像打在舞台的灯光。
Sting妈突然说,过几天国庆长假,乐队会在河北某城参加音乐节,邀请米乐带孩子来玩,她也带Sting去,音乐节在湿地公园,可以野营。米乐应诺。
老婆说不用订她的票,不想跟Sting家走太近,以免日后麻烦。但孩子想去,米乐就开着房车带儿子去了。
Sting跟着妈妈前一天就到了办音乐节的城市,组织者怕国庆假期路上拥堵,提早把参演的乐队接来。大型音乐节都不让露营,也不让带水进场,这个音乐节规模小,乐队名气都不大,为了吸引更多人来看,取消了这些限制。演出当天,组委会在每支乐队的休息处都搭起天幕,架好折叠桌椅,摆上吃的,场面工作做足,让乐手们发朋友圈,宣传音乐节,吸引更多乐队日后来演出。
米乐带儿子是演出当天下午赶到的,找到Sting妈妈所发照片上的紫色天幕。一路上,看到乐迷们五颜六色的头发、千姿百态的衣服,儿子跟米乐说,这些人“泰裤辣”——这是他上学后学到的一个流行词。米乐说,你长大了也可以这样。
儿子和Sting会师,还有一些乐队的亲友也带来孩子,小朋友们在草地上玩起“木头人”。大人们似乎刚吃完饭,桌面上摆着组委会派发的盒饭,已经吃空,还没收拾。Sting妈介绍了米乐和大家认识,吉他手递来一听啤酒,米乐打开,跟手里有酒的人都碰了一下。
天气已经不热,有人把椅子搬到天幕外面,找阳光晒。米乐用啤酒和在场的人打完招呼,也搬椅子找了片阳光,从这里能望到舞台,离演出还有一会儿。
大人们窝在沙滩椅里,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孩子们在不远处玩耍,对游戏中的犯规者明察秋毫。如果几日后这些人不需要上班上学,生活简直无可挑剔。
一阵不小的风刮过,吹翻桌上的空餐盒,盒盖儿被卷走。Sting妈起身去捡,没等弯腰,塑料盖儿又被刮走几米,吹到孩子们脚下。一个男孩看Sting妈奔盒盖儿而来,他俯身去捡,刚伸手,盖儿又往前窜了窜。于是孩子们争先恐后去捡那盖儿,风似乎有意和他们做游戏,又卷起盖儿向前。孩子们的兴致更高涨了,像一群蜜蜂追讨敌人而去。终于,一个大点儿的孩子捡到了——或者说抢到了。Sting妈撑着营地的黑色大塑料垃圾袋来接,拿着盖儿的孩子扣篮一样将斩获物投入袋中,扬扬得意,仿佛球场上的MVP,其他孩子有些沮丧,吵着要再玩一次。Sting媽说,那咱们一起去捡垃圾,把地球上的垃圾都捡干净。
当儿子告诉米乐他要去捡垃圾的时候,米乐一开始没听懂,但儿子已经跑走,去追大部队。米乐就拿着那听啤酒,在后面跟着,看到Sting妈拖着大号黑色塑料袋,像个丐帮帮主,指挥着五六个孩子,把出现在草地上的垃圾一一捡起,汇总到她的袋子里。
这也太摇滚了吧?还是哗众取宠?米乐拿不准,保持着距离,跟在后面。
孩子们为了收获更多战利品,开始创造垃圾。儿子跑来,管米乐要啤酒罐,米乐一口喝完,孩子喜悦地拿过罐子去上缴。有孩子走到露营人面前,问吃了一半的食物要不要扔掉,被问者微笑着摇摇头。好在只带了一个黑色袋子,很快就装满了。Sting妈把袋子放到垃圾回收处,带孩子们去浇花的水龙头下洗手,然后回到营地。
组委会的工作者正举着小摄像机采访乐队其他成员,见主唱回来了,镜头冲向Sting妈。采访者是个小姑娘,问,刚才听乐手说,乐队解散过几年,前年又重组,都出于怎样的考虑?Sting妈反问,他们——看向三位男乐手——怎么说的?采访的小姑娘说,他们说听您召唤,他们就回来了。Sting妈笑了,说,你听他们瞎掰呢,当年解散也不是我召唤的,还是散了。小姑娘追问,那您说是为什么呀?Sting妈说,当年觉得干这个没希望,挣不到什么钱,只能解散,后来该结婚的结婚,该生娃的有了娃,班也上了,折腾一圈发现还是干这个好,不用看人眼色,自己喜欢什么样的音乐就做什么,不用讨好任何人。现在靠乐队能养家吗?小姑娘又问。乐队的人听到这个问题都笑了,Sting妈说,那就看过什么日子了。小姑娘最后举着话筒问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发自内心喜欢音乐喽?对,Sting妈说,离不开。
这时候几十米外的舞台上传来一声吉他的失真,演出即将开始。观众席已聚集了千把人,前排的乐迷舞动着几杆大旗,乐队主唱说着感谢音乐节和乐迷的话来暖场,鼓手在恰当时机搞了段solo,气氛被点燃。采访团队去拍摄演出现场。Sting妈乐队的乐手们拿出乐器,开始热身——具体就是热手热嘴——Sting妈咿呀嘿吼地开着嗓子,他们第四个出场。
随后Sting妈和吉他手合到一起,一个演奏一个唱。第二支乐队开始上场,舞臺上没了动静,米乐能听到Sting妈唱的就是那天晚上儿子在房车里唱的歌:1、2、3、4、5、6、7……do、re、mi、fa、sol、la、xi。Sting和儿子跑过去,跟着他妈一起唱起来。唱着唱着,Sting妈灵机一动,添了两句词。新词在两个孩子的演唱下,出现一种美妙的效果,米乐听到也为之一动。旋律朗朗上口,另外几个孩子也加入进来,Sting妈闭了嘴,现场成了童声合唱团。
这时候来了组委会的人,让乐队去候场。Sting妈征求乐手们意见:要不然让孩子们也上场?鼓手说,靠谱!Sting妈让孩子们去征求各自家长意见。儿子跑来问米乐,米乐说,只要你愿意,当然行。
乐队的四个大人先上了场,第一首歌是展示乐队风格的英文歌。第二首歌换成中文的,唱至一半,Sting妈冲后台一招手,孩子们上场了。她领唱了几句,随后就将麦克风冲向孩子们。乐队降低了器乐演奏成分,只留下贝斯铺着节奏,孩子们的声音被突出,唱出:“1、2、3、4、5、6、7,不是你在班里考第几,1、2、3、4、5、6、7,它们是do、re、mi、fa、sol、la、xi……”米乐听出一身鸡皮疙瘩。在这种声音下,空气也仿佛被净化,观众发出和之前不一样的欢呼声。
Sting妈举着手机,站在Sting身旁,拍摄着这一幕。米乐也从台后呼哧带喘跑到观众区,挤不进去,就在最后一排,正面拍摄这个场面。
孩子们反复唱着那句歌词,乐迷们也跟着唱起来。乐队索性停止任何演奏,成了孩子的清唱,现场数千人挥舞着手,跟着孩子们一起唱。
这时候,米乐的手机响了一声,是微信,他没理会,继续拍摄。
随后不到一分钟,老婆电话进来,米乐没接,拍摄没停。响了十多声后断了,马上又打过来。孩子已唱完,鞠躬谢幕离场,米乐接了电话。
“你疯了吧!”老婆开口喷火。
“怎么了?”米乐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你看看群里!赶紧给我把孩子拽下来!”老婆的声音盖过现场巨型音箱发出的声音,直撞耳膜。
米乐在房车里连住十天了,平时他只是晚上陪孩子睡在学校门口,周末和孩子还是会躺到家中的床上,现在他已经第十一天睡在车里了。那天他在儿子班级群里看到Sting妈妈发的视频,是她从台上拍的孩子们唱歌,只拍了Sting和其他孩子,有意避开米乐儿子。老师也在这个群里,显然,她想让老师和部分家长看到这一幕。米乐老婆看完后有种直觉:自己儿子也在台上。于是炸了。加上视频确实不小心扫到另一个孩子的胸口以下,露出有限的衣服,这让米乐老婆确认了那就是自己的儿子,于是被引爆了,给米乐打去电话。
米乐那天也被点着了。孩子们的童声如天籁,直钻心窝,辅以歌词,听得他热泪盈眶。加上现场上千人的合唱,让米乐觉得“这样才是对的”,然而老婆的电话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来了。不知道触碰到米乐的哪根神经,或者说击穿了他,窝在缝儿里的那个更真切的米乐钻了出来,选择拒绝错误的声音——比如老婆说出的那些话——让正确的事情变得更对,于是就把自己从正面拍的那条视频也发到了老师所在的班级群。视频中,儿子和Sting与另几个孩子,坦荡地站在台上,唱着“1、2、3、4、5、6、7,不是你在班里考第几……它们是do、re、mi、fa、sol、la、xi……”台下上千双手跟着他俩的节奏挥舞。
然后米乐的电话和微信就被老婆打爆了,让他赶紧撤回视频。米乐没有撤,手机那头儿的老婆表现出比台下乐迷更疯狂的激情。
接下来,米乐就没再回家睡过觉。如果没有孩子,他会开着这辆车,去到一个什么地方,过上那么一段时间。但现在他做不到,因为孩子,他还要接送。他能做的,就是在车里先凑合一段时间;也幸好有了这辆车,让他在这样一种时刻里,能有个地方一个人待着,可以把前前后后的事情好好想一想了。
孙睿,作家、编剧、导演,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毕业,写小说为主,也写剧本。已在本刊发表中篇小说《斗地主》《发明家》,获2019年《北京文学》优秀中篇作品、2022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优秀中篇选载作品。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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