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千年

2024-03-22 00:13郭忠华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胡杨中华文明文明

郭忠华

汉族,1971年5月出生于新疆库尔勒铁门关,中共党员,现供职于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党委党校。

今天,一定要放下手中的事务,去看看,那一棵,千年胡杨。

胡杨千年,定是不凡。

车辆在穿越村庄,原野。大片大片的棉田在末秋,展现出雪白和褐黄间杂的无边态势。雪白的,是等待采收的棉花,从路边一直铺陈,再铺陈,直到铺陈至天际;褐黄的,是齐刷刷支在棉花下边的即将进冬的棉秆。无论雪白的,还是褐黄的,尽是眼前——天幕下绝对的主力。人的力量在戈壁、荒漠间似乎很可观地,站着。

路边偶尔能看到胡杨,是整齐的行道树。从长势上分辨,是人工种植的,而且种下去时日不长。种下去时日不长的胡杨却俱是苍老的外相,这可能就是胡杨吧,少年老成。

乡间的柏油路很快到了末端,进入砂石路。进入砂石路,棉田依旧是主角。此时,人工种植的胡杨远远地站到了身后,从后视镜看去,是后倒的群像。

自然的胡杨开始进入视野,在棉田的包围下。

有人告诉我,这里离孔雀河,可能不到一公里。突然想起,十多年前,这段砂石路的开端,带队布线的,是我。那时,我正在新疆巴州库尔勒市最大的国营农场——普惠农场工作,我们最首要的工作是开荒种地,发掘每一滴水的经济贡献。当时只走了大约两公里,我们就停下了,经费和需求都是原因,最主要的阻挡力量是树越来越密。是时,我是主导,定下过一条原则:路必须绕过每一棵胡杨,无论大小——必须绕过。那时,是下意识的,也可能是因为:年年种树,年年不成。

现在的路明显比当年宽,当年那一段,很快就在身后了。

路越来越陡,有时感觉车辆成了船,正行进在风雨大作的海上,我们——仅只是舱内狭小空间里,东倒西歪,上下无主的渺小乘客。轮船,其实也只是无边大海上微弱的一烛如豆。天幕却更广阔,广阔到了历史深处。

此时虽没有风雨大作,上下翻涌倒是真的,说左右无度更形象。车辆驶过,烟尘漫天。待车速稍慢,不知何时,曾经路过的前车荡起的尘土,便簌簌而下,根本无从商量。车在细密、刺鼻的尘土的广袤幕帐里,左突右出,终于没了方向感。

突然觉得尘卷如风,飘土似雨,风尘嚣张,劲力排山,山排浪卷。只是没有湿度,而已。想起曾经的老场长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没有大面积开荒种棉花,是不会有漫天尘土的。他讲的是对的,开荒不但破坏了以胡杨为主的绿植对大地的掌控,也掀开了原本覆盖在大地上的坚硬的碱性盐壳,这些盐壳是亿万年积累的少有的雨水与土地相互作用后形成的地表稍坚硬的附着物,是极少的雨水与大地母亲一起孕育出的荒漠生态。

记忆中,胡杨越来越密;本以为,胡杨依旧会越来越密。透过车窗,才明白:时光不远,树木已老。找寻繁密已是不可想象的故事。胡杨在天地俱土色的大背景里,稀疏着,干枯着,垂暮着。只是垂暮的不再是老者,而是群体。心下起念——就这一片是这样吧?

始终不见,那一棵千年胡杨。带路的水利局的老魏在前座犯起了嘀咕。他担心什么?担心带错了路,还是担心那一棵千年胡杨?但愿是前者。

今天是不是不该来?这个念头来得如此惊诧,惊诧成一道道排浪,以山崩之势,兜头直下。尘土愈发强劲了。

十多年前,我在这里,棉进林退,为什么没来看一看?胡杨千年,实属不易。十多年后,我来这里,却为寻找生态的力量,世事仿佛轮回。

我,越过尘土,稍稍仰起头,又瞬间低下。回想,低头为好。

当年为什么没来?

一棵树的长成,应该是千难万磨的结果,胡杨尤甚。

去冬积蓄,今春萌发,在盛夏长出种子——如絮。开始等待,等待风的引领。如果没风,便晃晃悠悠掉落——树下无树。在这样的滚落里,戈壁、荒漠是身下大地绝对的主宰,碰到合适的泥土就是前世的机缘,应该千恩万谢。再能碰到水,在新疆,就更是前前世的机缘,万谢千恩已不足以表达。而能扎下,水又不涨且不逝去,其实是小概率中的小小概率事件。这时,一株胡杨方有了发芽的机会。

发芽之后,牛吃羊啃,风扯火灭,树下之累,文明推进,兵戈战乱,等等等等,自然选择之外更要面对人力改造。能长成幼树,实属不易。

幼树之长,根已定下,所有的成长只剩下等待,说承受更确切。承受生与死的無由选择,无由是今生最大的境遇。胡杨能做的是向上,寻阳;向下,找水。其他——没有其他,因为别无他途。

那么,一片胡杨林的长成,就是造物的恩宠了,是大河的文明积蓄,是经年累月的不懈恩宠,是千年万年的寂寞生动,是平静古今的极端震撼,是长河被称为“母亲”的最具象体现。而且胡杨是独子。除极少数极其能忍耐干旱和盐碱的灌木外,从植物的乔灌分类角度讲:在这里胡杨是单一树种成林的典范,是群体的忍耐之上的独木成林,独守成境,独语静天。这样的成长,不亚于累世修行。而能千年,又是怎样的平静于心呀!

这样想着,老魏惊呼,到了。他是终于放下担心的慨叹,没有一丝喜悦。

胡杨,那一棵千年胡杨,真的就在头顶了。

这一棵千年胡杨,肃穆如松,岿然而立,是擎天的平静与安然。没有年轻的臂膊,只是遒劲垂拱;没有苍老的散落,但见森然若石;没有生的蓬勃生机,全然磊落临渊。

树腹挂一铭牌,林业部门监制。牌中赫然:树龄1480年。落款:2009年。

这棵树,竟是萌芽在公元529年。

我抬头向天。这时候必须抬头向天,这是目不可及的仰望和小心翼翼,还有虔诚,极度的虔诚,更有对自己当年盲目开荒的忏悔。我梳理着自己所知的文史知识,在极度的虔诚中幻化了:

公元529年,你开始萌动,不知是始自哪棵树,哪阵风,哪片云?总之,你落下了,想发芽,想长成一棵树,这是你的初心。你应该是平静、坦诚地落下的,就像亿亿万万个你的同类,不管前路,任由自然。

公元529年前后,对中国有特殊的意义,对中华文明,更是如此。这一时期,后世历史学家经常解读为“魏晋风度”。这一时期的民族大冲撞、大融合,使代表高度农耕文明典范的中华文明兼收并蓄,增添了游牧的血性和豪迈,内容更宽泛,气度更恢宏,视野更高远,力量更磅礴,为即将到来的大唐盛世做着文化、心理、思想和性格上的充分准备。

公元529年,南梁的开国皇帝萧衍,第二次舍身佛门。皇帝舍身佛门,对一国的影响可想而知,对佛学融入中华文明是举国的推动。其实萧衍也是一颗种子,他也落地了,他把儒家的“礼”、道家的“无”和佛教的涅槃、“因果报应”糅合在一起,创立了“三教同源说”,这是他的贡献。

那一年,千千万万棵胡杨萌芽,在萧衍的视线之外,在新疆,在各路文明都想路过并想留下的新疆,模仿着前辈胡杨的模样在大河与荒漠的中间开始萌芽,延续并尽可能扩大着大河与荒漠之间的绿意。

又过了一百年,这棵胡杨,已是百年大树。这一年,是公元629年。很多跟这棵胡杨同生的胡杨估计早已不见了踪影。它生长着,在孔雀河边生长成强壮的模样,有了生态文明的迹象。

公元629年,每一个中国人都可以记得这一年。这一年,年轻的玄奘从长安出发,西去取经。

西去,徒步。走过茫茫大漠,越过漫漫戈壁,山长且陡,沿河行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几乎唯一的选择,是生路。我以为,玄奘一路,无论是行旅,还是心境,还是信仰,对自然生态都会是平静感念的。

想象着,风尘仆仆的玄奘,刚叩过铁门关,出山,沿着孔雀河畔,路过了这棵百年大树:抬头,这是一棵树,一棵百岁大树。坐下,歇息片刻,在树下沉静。望向西天,举步,又出发了。玄奘不可能知道一千多年后这里会有一座新城——库尔勒市,但他一定记得胡杨给予他的生态呵护。

如是这样,百岁胡杨应该记得这个年轻人,因为他有平静和远方,更有信仰。胡杨的信仰呢?大约是长成一棵树,长成一片树林,长成一群树木,长成千里万里不懈绵延的生态屏障,站在中国的西北,浩浩荡荡成林。

十几年后,玄奘归来。这个坚定的信仰者即将推动佛学在中国的鼎盛,并最终融入中华文化,让佛和禅成为中华文化的一部分。而一百多岁的胡杨,依旧在河边,站着。自然,生态。

又过了四百年,胡杨五百岁了,它还在河边,周围是郁郁葱葱胡杨的森林。这一年,公元929年,大唐王朝被割据完成,形成了十国。我们盛唐落幕了,中华文明又将承继开启新的征程。

到这胡杨一千岁时,公元1529年,明代伟大的思想家、心学的创始人王阳明驾鹤西去。他最打动我们的是:知行合一。

一千岁的胡杨,已是一个高度,不仅仅是生吧。它是一颗种子,萌芽,成树,越过了一千年,这应该就是生态意义上的知和行吧。

一千岁的胡杨,已是奇迹。它站在那儿,就是生态。

蓦然从幻化中醒来,想起那个问题——当年我为什么没来?是修为不够吧。

讲胡杨,多数人爱讲:生而不死1000年,死而不倒1000年,倒而不朽1000年。这话,怎么看,怎么听,都不是平静的感觉。

我以为,如果不能平静,而只是简单的高兴、自豪、悲凉,或感慨,最好不要用言语覆盖胡杨。胡杨不是简单的3000年。而它又是极简的,极简的一棵树,一群树,单种成林,以单一形体托起万种变化,然后蔚为大观。在新疆,站成生态的最简标准,站成中华文化的西北生态边界。

又在中华文化的西北生态边界,一边容纳着、吸收着、汇合着、鼓励着其他文明的优秀成果,壮大着中华文明的体量和内容;一边抗拒着、抵御着、反击着、包容着随着那些文明而来的取代性的,甚至是毁灭性的刀剑。这是荒漠生态对文化最大的意义吧。

有人说,楼兰是人类世界各种文明的交汇地;也有人说,谁找到了楼兰文化的密码,谁就找到了打开世界文化的金钥匙。楼兰,就在新疆,就在曾经的胡杨林中。

我以为,少说了一句话:这里是各种文明交汇、试探、争奪、掠取甚至是你死我活的最前沿,当这种最前沿只是取代和破坏,而少有包容时,文明的密码仅仅只是天书,古巴比伦的楔形文字现在还有人认得吗?这是最生动的例证。例证还不止一个,当今也有,看看巴米扬大佛被极端组织摧毁的案例。

所以,感叹吧,感叹我们在中国,中华文化的包容性从孔子甚至更早就出现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就是我们的胸怀和格局,一直到今天,还在成长。也可以再感叹,感叹难以逾越的万里荒漠,有胡杨以生态的包容绵延不绝,让各种文明在强弩之末的长途跋涉后,在这里终于无力兵戈向前,在这里留下不走,或遗存。新疆,是中华文明的西北生态屏障。胡杨,就站在这样的生态屏障里。

再看看,这棵千年胡杨。离河不足百米,河道断流五年来第一次有了水;棉田离树亦不足百米。周围,千年胡杨的不知多少代的稀疏的孙辈们,有了濒死的迹象。

我突然明白了,当年我为什么没来?还因为那时,我是生产者,耕作着,自以为很有力量,便在千年胡杨的脚下——不见胡杨。

今天,又为什么来?可能是信仰吧,关于绿水青山的信仰。

低头树旁,在胡杨的庇荫里,神游:前世,是否曾在树旁游牧?那牵着缰绳的人如何书生模样,又如何有了出征的姿态?而且执卷在手。

今世,我来耕读,又带着怎样的信仰?

是否有关于生态的信仰?回答是肯定的。

(责任编辑 王仙芳349572849@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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