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颖
沿着前阳镇唯一的柏油路一直往前走,拐过一个弯,就能看到那家理发店。店门口竖着的红白蓝三色灯柱有些斑驳,我停住脚步,盯着那个永无休止地旋转着的灯柱,似乎整个人也被旋转进去,变成了其中的一种颜色。
推门进去,屋子里热气腾腾,挨着墙的长条凳上挤坐着等待理发的人。有时候,大家会无端生出些亲切,有人抛出话题,接着就闲聊起来。
那时候我上小学三年级,隐约地生出些念头,尽在头脑中做一些无谓的猜想。我对生命产生了好奇,想象如果我的爸爸当初不是和我的妈妈结婚,那么生出来的我,是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过着另外一种生活。那个我,除了样貌与现在不同,也许性别也是不一样的。或者,世界上就根本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这样想着想着就把自己给想糊涂了,心里有一些庆幸,也有一些悲哀,到底为了什么悲哀,我也说不清楚。
理发店里飘荡着各种气息,刺激的烫染药水,芬芳的洗发精,刚剪下来的细碎的头发丝带着意犹未尽的温热。一个念头从我的心里走过,又生出些新的念头,也许我是爸爸妈妈在什么地方捡来的?比方说,像理发店这样的地方,人多,热闹,最有可能把一个小孩子偷偷扔掉,又能保证小孩子不会因为无人发现而冻死、饿死……
理发店门口的三色灯柱经年地旋转,我盯着旋转的灯柱,盯得久了,人就有些迷惘,仿佛被旋转的力量裹挟了进去,而每一次进去,都开启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就好像走进理发店的人,头发长了,胡子长了,面容也有些憔悴,经过理发师的手,长得近似于荒芜的乱发有了形状,干净、利索。即使是长发,也被打理得有规律和节奏。尤其是女性,在节日临近的时候,坐上三两个小时,有时是一个漫长的上午或者下午,从晨光初升坐到日上三竿,或者从正午坐到日暮,忍着烫发卷和烫发帽的烘热,只为拆去发卷后蓬松着的头发波浪似的翻卷。男性们邋遢的胡子覆上白棉花似的肥皂泡,坐在椅子里微闭着眼睛,头向后仰着,很信任地将自己托付给理发师。理发师用剃须刀一下一下“犁”去雪白的肥皂泡,一张干净的面容就这样水落石出般显现出来,一切都有了朝气和新的模样,仿佛由此获得了新生。
这个过程像极了一个新生命的降临,不能着急,你得等待,还得学会在等待中忍耐焦灼的心情。你预想了一种美好的新形象,可是那新形象,需得经了理发师的手才能生成,就好像你企盼和预想的人生,需得经过岁月之手。结果也许比你想象的更好,也许只是中规中矩,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还和从前一样寻常、普通。
这是多么神奇呀!走进理发店的那个人,长发变成了短发,直发烫成了卷发,短发也短得千姿百态,即便同一种发型,因为不同的脸型和神情,便有了似是而非的不同呈现。卷在头上的发卷散了热度后一个个拆开,大的小的黑色波浪在理发师手下舒展开来,蓬蓬松松地那么一抖,就如黑色的海浪瞬间倾泻下来。待收拾妥当,再走出来时,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也随之换了一种心情,轻松、欢愉,甚至有着一切可以重新再来的想法和冲动。
年少的我对那个理发店充满了情感,一有空闲就钻进去,寻一个角落静静地待着。我表面的安静使理发店里的人忽略了我的存在,这使我可以全力以赴地去想象——那个刚刚剪了寸头的年轻人是一个坚强的士兵,他刚刚参加了对越反击战,脸颊上的那道疤痕就是在保卫祖国的战场上受的伤。沉默地坐了一个下午后,拥有大波浪卷发的中年女子是流落在民间的舞蹈家,她会跳世间最美的舞。因为穿着喇叭裤而遭人侧目的男子是个胆小鬼,因为害怕才把自己打扮得古怪,假装勇敢……我不认识他们,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是什么身份,可是,他们是在理发店里,是在我的幻想世界里呀,无论在现实的世界里他们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种身份,在我的世界里,他们都不知情地进入了另一种人生。
天黑了,理发店里的最后一个客人对着镜子端详着,像是要重新认识自己似的。他向左转一下头,又向右转一下头,与镜中的自己对视一番,转身走了。
理发师在打扫地上的碎发,我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从理发店里走出来,我仿佛刚从一个魔幻世界里走出来,意犹未尽,却又怅然若失。
终于有一天,有人发现了我。
“谁家的孩子?”来理发的人问。
“不知道。”理发师傅说。
“还以为是你们家的。”另一个来理发的人说。
“可不是我们家的。”理发师傅叹道。
“来了有些日子了。”另一个理发师傅说。
“你们认识这是谁家的孩子?”第一个理发师傅问。理发店里照例坐满了人,大家刚结束一场热闹的讨论,齐齐把目光投向我,我无声地接受着众人的审视,无从躲藏,也不想躲藏。我的思绪还在幻想的世界里驰骋,只把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望向他们。终于,所有的人都摇了摇头。在他们眼中,我是奇怪的,笨拙得近似于痴傻的小孩儿吧?
我迷恋理发店,说到底是在迷恋些什么呢?是理发师修修剪剪的行为像极了魔法师在施展魔法?是走出理发店时崭新的模样?是一番修剪改变了形象之后可能开启的另外一种人生?
从童年的理发店开始,我似乎从未停止对另一种人生的尝试和向往。而每一种可能性到我跟前时,却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差了那么一点点的机遇,就像是理发师的手在塑造一个发型时不经意地失手,因为一毫米的偏差,却有着谬之千里的因果。
十岁那年,我差一点儿跟着杂技团去“闯荡江湖”。沈阳杂技团到父亲的驻地部队演出,团里有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我们很自然就成了朋友。他们教我怎么样把空碗放在脚尖儿上,再凌空一踢,碗在空中划一道弧线,规矩地落在头上。又教我如何骑独轮车,怎么样伸出双臂保持身体的平衡。杂技团常年在全国各地演出,有时候还会到国外去。除了沈阳,他们从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一个月以上。这样的生活多好呀,在一个地方还没等到熟悉得厌烦,就启程去下一个地方,接下来面对的永远都是未知的神秘和新鲜。我在心里认定自己是杂技团的一员,每天放学后就去和那些孩子混在一起。最终却因为我先天缺乏做一个杂技演员的基础条件和家人的反对,在和来部队演出的雜技演员们混了几天之后,黯然地与他们告别。
十二岁那年,我差一点儿成了舞蹈学校的演员。经过初选后,爸爸带我去接受第二轮审核。虽然我领悟力与表现力还不错,却因为身体比例离舞蹈演员的标准差了些许,结果只能被挑演员的老师拍拍脑袋,捏捏脸蛋儿,惋惜地说:“你的腿怎么就不能多长两厘米?”
二十岁那年,我差一点儿中途辍学只身一人去西藏。
三十岁那年,我差一点儿跟着养蜂人走上迁徙之旅。
……
很多事情,因为差一点儿,而成就了今天的我。未来的日子,是不是还会有很多个“差一点儿”在某一个路口等着我,成就我未来的人生呢?如果在过往的日子里,在某一个环节中,没有那个差一点儿,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种模样?就像我坐在理发店的角落里,去想象别人的人生一样,我的人生也在另一种想象中演绎?
情迷理发店——这个看似有些荒唐和奇怪的行为,不过是年少而多思的我想知道人生到底有多少种可能性,在这些可能性当中,我有选择权的又是哪一种?哪一种人生才让我觉得快乐和了无遗憾?
广袤无垠的天地间,我们只能经历一种人生,无法预演,不能复盘,亦不能像剪坏了的发型那样,等到头发长得足够长了,再去修剪出理想的模样。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推翻了从头再来,所以,既然作出了选择,就要咬着牙走下去,千万不要把光阴都浪费在无尽的徘徊和犹豫中,免得还没来得及作出选择和计划,我们就丧失了自由选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