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
一
老娘不必泪纷纷,
听儿把话说原因:
我的父在朝官一品,
所生我姐妹共三人,
……
蓝玉仰着脖子,踮起脚,几乎被飘到戏园墙外的秦腔勾去了魂兒。
“吧嗒!吧嗒!”洁白的花瓣砸落下来,蓝玉这才意识到,这些大勺子一样的肥厚花瓣原是三意社戏园墙内那棵玉兰树上开的花。每次就只顾入迷地听戏了,从没仔细看过开花的玉兰。
“吧嗒!”又一朵玉兰花瓣重重地砸在蓝玉的额头上,她轻轻捏起来,放在手掌上,洁白的花瓣上瞬间就有了黑黑的指纹儿。捡了一大早煤渣,蓝玉的手指黑漆漆的,这让她怪不好意思的。
蓝玉真羡慕那棵戏园里的白玉兰树,晨昏都能听戏呢。这样想着,她又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好笑了。澄澈蔚蓝的天宇,衬托着雪白的花瓣,仿佛枝丫上堆积的雪。蓝玉可不喜欢西京城里下大雪,城壕边的娘娘庙巷子里,北风呜呜吹,屋顶几乎要掀翻,雪下得膝盖深。
蓝玉俯身挎起笼子,却发现半笼的黑煤渣上也落了几片花瓣,那花瓣真像未消融的积雪。
蓝玉每次捡完煤渣回娘娘庙巷时,总要痴痴地站在戏园外听上好一阵戏。
三意社戏园子与娘娘庙巷紧对门。
戏园子里不时飘出悦耳的锣鼓声和丝竹声,那声音对于蓝玉来说无比美妙。站着听累了,她就坐在巷口的门墩儿上,嘴里哼着,手里比画着。
蓝玉还从没有进入戏园子,看过完完整整的一场戏呢。她只能找机会看一场没头没尾的把把戏,或从散戏后那些人的交谈中,逮住一两句跟戏有关系的话解解馋。
把把戏也不是总有,戏园子里唱戏,本戏快完时把门人便放场了,一些买不起戏票的大人、孩子便趁空儿跑进去一看。
“何先生的《三请樊梨花》那叫一个绝哟!”
“今儿李先生的《王宝钏》看得真过瘾!难怪是西京梅兰芳,秦腔正宗!”
……
这些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儿,蓝玉全听进去了,并且深深地刻在了心坎儿上,连同那些名角儿闪亮的名字。
为了看把把戏,蓝玉没少挨娘训。可是过后,她一听见戏园里飘出的锣鼓声,又按捺不住小鹿一般跳跃的心,往戏园子钻去。
二
“娘,我想学戏哩!”厨房里,蓝玉把风箱拉得噼里啪啦脆响,大着胆子对正擀面的娘说。
“学房、戏房,瞎娃地方。女娃学戏干啥?不准再往戏园子跑。”
“戏房咋就是瞎娃的地方?”蓝玉弄不懂娘为什么这么说。她嘴里嘟囔着,赌气更加使劲儿地拉起风箱来。
娘就是不同意蓝玉学戏。蓝玉还听见爹与娘谈论她学戏的事,爹也是一百个不同意。
蓝玉迷茫了,学戏咋会瞎娃呢?
“老娘不必泪纷纷……”蓝玉时常趁娘不在家时,拿笤帚当道具,陶醉地练习戏园子里学来的各种程式,院子就成了她的舞台。烧水时,她一手拉风箱,一手拿起捅火棍,模仿三意社名家王先生《三请樊梨花》中挥舞银枪的动作来,舞得入迷,竟然忘记给炉膛填煤,炉膛里的火早灭了。
“整天成精作怪哩!”有时蓝玉站在炕上学戏,拿起爹用马尾巴做的蝇甩子当拂尘舞,枕头巾当水袖子甩来甩去,遭来娘一阵讥笑。
“玉娃喜欢就让娃唱哩!说不定唱出息成角儿了。”四奶奶时常转悠过来怂恿蓝玉唱一段乱弹听。四奶奶也喜欢听戏,可跟蓝玉一样只能听把把戏。
一段又一段乱弹……蓝玉唱得陶醉,唱着唱着,院子里聚集了很多邻居。
娘娘庙巷的上空不时飞过一群群鸽子,鸽子回翔在初夏的晴空。鸽哨悠远,荡涤着蓝玉心里的埋怨。巷口的国槐撑起一地绿阴,嫩绿的槐花静静绽放,偶尔吹过一缕风,槐花轻轻摇曳,仿佛也听着蓝玉的秦腔陶醉了。院子瓦盆里的旱金莲垂挂下一串串鞭炮般火红的花朵,西京城里的苦夏真的悄无声息地来了。
蓝玉想,只要能听戏唱戏,再苦的夏也能熬过去。
“三哥,快进屋坐哩!这大老远来。”有一天,蓝玉在厨房烧水时,听见屋外爹娘招呼客人的声音。
“玉娃,这是你王伯。”
“王伯好。”蓝玉羞涩地打量着这个身背三弦的男人。
“玉娃好久不见,又长俊哩。”
蓝玉不好意思地低头抚弄衣角。
“玉娃,快给你王伯倒水喝呀。”
蓝玉招呼着给客人倒水,只见爹娘围着客人有说不完的话。
“王哥,玉娃想学戏,为这还跟我闹别扭哩。”
“女娃学戏会不会遭人笑话?”
“女娃咋了嘛,女娃就不能学戏哩?”
……
蓝玉听着客人和爹娘说话,她想起来,爹曾提过他有一位跑江湖唱三弦的兄弟,见多识广,人也义气,想必就是眼前的王伯吧。
“玉娃,你王伯让你唱一段戏哩。”娘说。
“玉娃,今天王伯来,只要你喜欢,王伯说服你爹娘。你大胆唱哩。”
蓝玉望望爹又瞅瞅娘。
此时爹娘都点头默许。
蓝玉润了润喉咙,站在院子中间,开口唱:
与天兵打一仗提心在口,
忍不住痛煞煞血泪交流,
这才是虎难描反为成狗,
此事儿倒做了泼水难收。
……
“好嗓子,我玉娃是老天爷赏这碗饭哩!”王伯频频点头,拍手叫好。
“王哥,你看这能成吗?”爹说。
“就凭咱玉娃这副好嗓子,我看成。我过几天领个老师来给娃指点指点。”
蓝玉也奇怪了,没想到王伯此言一出,爹娘无不赞成。蓝玉心里的埋怨也瞬间消散了。
三天后,王伯真的领来了一位身穿素雅旗袍的妙龄女老师。
“玉娃,快快见过你秦老师哩!”经过王伯的介绍,爹娘才知道眼前这位妙龄女老师竟然是西京城里大名鼎鼎的坤角儿皇后秦晚春。
“孩子,你几岁了?”秦老师微笑地望着蓝玉。
“九岁了。”
“你会唱什么戏?唱几段听听。”
“我在戏园子学过几段,《王宝钏》《白蛇传》……”面对自己崇拜的偶像,蓝玉恨不得立刻就磕头拜师学戏。
“會得真不少,挑你最熟的唱几段就好。”秦老师打量着眼前这个身子虽然单薄,面庞却俊秀的女孩儿。
老娘不必泪纷纷,
听儿把话说原因:
我的父在朝官一品,
所生我姐妹共三人,
……
“嗓子条件真不错,我这就带孩子去跟二爸说说。”秦老师激动地拉起蓝玉的手。
“那真感激秦老师了!”蓝玉娘用围裙擦擦手,一直送秦老师出门。她望着秦老师领着蓝玉穿街过巷,直到消失在槐花撒落的巷口……
三
一路上,蓝玉的心怦怦直跳。穿过兴隆巷,她跟秦老师进了一处雕花大门,穿过天井,院子里的一口大缸种着荷花,石榴树上的花儿像炉火一样烧起来,一只花狸猫在树下正打盹儿。
来到上房,秦老师一挑竹帘子,拉着蓝玉进了屋内。
蓝玉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屋子,只见宽敞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穿长袍的男人,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照得他半明半暗,看不清楚。
“二爸。”秦老师叫了一声,便把蓝玉想学戏的事前后说了一遍。
男人皱起眉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蓝玉好久,摇了摇头说:“这女娃不行,吊梢眉没扮相哩……”说完,起身走向窗边。此时,阳光正照在竹帘上,蓝玉看得清清楚楚,竹帘上投映着斑斑驳驳的窗花影子,宛如皮影。
“二爸……”秦老师话到嘴边又收住了,脸色难看极了。
蓝玉刚才还满怀期待的心一下子犹如遭遇晴天霹雳,想哭又不敢哭,她绝望地望着秦老师,秦老师呆呆地站着,过了一会儿缓缓转过脸来,爱怜地抚摸着蓝玉的头发,什么也没说就走出门来。
蓝玉记不得是怎么走回家的,一路上如同踩了棉花,只顾低头默默流眼泪。
天黑了,娘娘庙街弥漫着柴火味,一家人见蓝玉红着眼睛,都猜到了事情的结果,爹娘只是忙着准备晚饭,不敢提起学戏的事。
“玉娃,你别急,下回王伯再帮你打听打听,没有学不成戏的道理。”王伯心疼地安慰蓝玉,憋屈了许久的蓝玉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立秋后,蓝玉从鸭池口村的奶奶家回来,当她把捡栗花编火绳的钱双手交给娘时,娘抹着眼睛说:“我娃受累了!”
晒成小麦色的蓝玉,学戏的劲头儿更大了。
每次经过戏园子时,蓝玉都要静静地驻足聆听,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牵扯她的心思。此时戏园内的玉兰树亭亭如盖,叶片宽大而厚实,一个劲儿地向晴空生长。蓝玉听着戏园内的锣鼓,在墙外模仿着戏台上的人物比画着,她的影子投映在墙上,让日光拉得好长。一阵风吹过,蓝玉静静闭上眼睛,她仿佛听见玉兰树宽大的叶片如掌声雷动,抿着嘴唇止不住地傻笑起来。
一场秋雨一场凉,西京城的秋天特别短暂。护城河外树叶红了,站在残破的城墙上,能清晰地望见远处的终南山。
老娘不必泪纷纷,
听儿把话说原因:
……
蓝玉挎着篮子,站在城壕边上动情地唱起戏来。不远处坍塌的城墙遗迹,被残阳涂抹上一层凄美的色彩,蓝玉就像跳跃的雀儿,唱给自己和那堵城墙听。她望着那堵残墙,多么渴望那就是戏园子里众人瞩目的戏台子,自己就是那剧中人,一个亮相,一个转身,一颦一笑,一段叫板,一个满堂彩。
城墙下国槐的叶子日渐稀疏了,槐米饱满,如风铃随风摇曳,蓝玉的心思也像槐米静静结荚。
……
西京城的冬天来了。
蓝玉每天经过三意社戏园子,高大的玉兰树落尽了叶子,只有一群雀儿在枝头欢快地聒噪。蓝玉羡慕起这群雀儿来,一扇翅膀就可以落在戏台上听戏哩。
“玉娃,快回家,你王伯来哩!”蓝玉刚走进娘娘庙巷子里,就听见四奶奶远远地喊她。蓝玉一听王伯,撒腿向家里跑去。
“玉娃,可回来了,你王伯来了好久哩!”娘说。
“玉娃,王伯告诉你个好消息,这次三意社招收新学员哩,不但学戏,还可以学文化。我娃这次跟王伯去考考。”王伯迫不及待地说。
“玉娃,明天早上就跟你王伯去考试!娘给你准备了新衣服哩。还不快谢谢你王伯呀!”
蓝玉对着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傻傻地冲王伯笑。
那一晚,蓝玉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盼望着天一下子亮起来。娘叠好的衣服就放在炕头边,她止不住摸了好几次,比过年还开心呢。
四
天一亮,蓝玉就跟王伯赶到三意社。进了大门,只见西侧有一个偏门,入内后又有一个花园式圆门,蓝玉一眼就认出了墙外看过的这棵熟悉的大玉兰树。
王伯给蓝玉报了名,随即站在院落里准备应考。主考场设在院中的评议室,蓝玉偷偷张望,每个考生都不敢喧哗,静静等待考官呼唤。因为有了上次的经历,蓝玉这次紧张得心都悬到嗓子眼儿了。她不敢看考场方向,只远远地望着玉兰树,残雪未化的枝丫上,已经孕育出硕大的褐色花蕾,迎着寒风傲然挺立在枝头。
“我娃不要怕,要大胆唱才能唱好,唱的时候不要看考官,权当没人就不怕了,放开唱!”王伯看出蓝玉怯场,鼓励说。
蓝玉一边听,一边点头。
“蓝玉,进来!”考场突然传来喊话声。
蓝玉走进考厅,只见各位老师一字排开,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蓝玉站定,给各位考官鞠躬。
“娃,你唱啥?”一位戴眼镜、留着胡须的考官问。
“《王宝钏》。”
“好,你开始唱吧。”
此时,蓝玉反而不怕了。一大段唱罢,考官们互相点头。
一位精瘦的年轻考官站在蓝玉面前,将她的头发向上拢了拢,双手在两鬓将眉梢向上提了一提,又把胳膊、腿、脚各部位的骨头关节检查之后,笑着说:“人瘦个子小,还没长开呢。这娃人碎声大,是块好料子。”
这位年轻的考官转身向旁边登记的考官说:“收上。登记李蓝玉入册。”
蓝玉听后,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王伯呀,我考上啦!”蓝玉刚出考厅就兴奋地拉着王伯的手喊。
“我说我娃能行哩。走,快回家告诉你爹娘。”王伯拉着蓝玉的手走过西门花园,蓝玉再一次望见了那棵屹立在寒风里的玉兰树。
西京城的雪来得早,一夜间雪落,古城皆白。
录取的新生,春节后就要开学了。
五
蓝玉跟娘背着铺盖来到三意社,娘放下行李,抹着眼泪,依依不舍地走了。蓝玉站在满是男娃女娃的院子里,一个人也不认识。
“咻咻——”哨子声响,蓝玉不知所措。
“站队,吃饭了。”一个女孩儿走到蓝玉身边小声说,“我叫巧儿。你呢?”
“我叫蓝玉。”
蓝玉这才知道,新生部吃饭是排队到灶上去吃,吃完再排队回来,还有值日生负责洗碗,这全跟家里不一样。
巧儿成了蓝玉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一起练功,一起吃饭。让蓝玉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师父竟然是那天考场上的年轻考官——冯先生。
其实,在考场上,冯先生就对每个人的情况做到了心中有数。新生们分了行当,旦角行就由冯先生亲自教授。
蓝玉除了吃饭慢,其他功课都无人能比。冯老师看在眼里,经常给蓝玉吃偏饭。
“蓝玉,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不经老君丹炉里修炼哪能成角儿啊!你还能坚持住吗?”冯先生扳着蓝玉的腿练功。
“嗯!”蓝玉含着泪水,不住点头。这一刻,她感觉身体有撕裂般的疼痛,可是望着冯先生那关爱和期待的眼睛,又觉得充满了力量。
每天,冯先生不等天亮就把蓝玉叫起来,亲自带着她跑圆场、走台步、顺跑、退跑,不厌其烦地给她做动作,手、眼、身、步、法,一招一式皆不马虎。
一个月后,冯老师给蓝玉排了一出《探窑》,蓝玉第一次挂彩站在戏台上,感觉像做梦一样。
这天午饭后,新学员们吃完饭在西花园台阶上坐着休息,不知道哪个调皮的学生起哄,让一位路过的老先生给大家起艺名。
只见那位老先生身穿灰色长袍,围一条毛线围巾,清瘦而干练。蓝玉觉得熟悉,忽然想起他原来是考厅里的考官。
轮到蓝玉时,这位和蔼可亲的老先生微笑着看着她:“你叫啥名字?”
蓝玉说:“蓝玉。”
老先生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不好,玉呀,石头一样哩!你就叫鱼吧,鱼是活泼的,在水里就能动起来哩!”
巧儿拍手说:“改得好哩!”
老先生滿意地捋捋山羊胡子,说:“好,娃今后就叫蓝鱼哩,艺海里搏浪,鱼跃龙门!”
蓝玉抿嘴一笑,羞涩地抚弄着乌黑的辫子。她喜欢这个新名字。
……
“当啷当啷——”这时,排戏的铃声响起,学员班的孩子们迅速聚集,向排练场跑去。蓝鱼回过头,向穿灰色长袍的老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老先生胳膊夹着书稿,步伐稳健,已向办公室走去……
“蓝玉,你知道刚才跟你们聊天的是谁吗?”这时候,冯先生走了过来。
蓝玉摇摇头。
“高社长哦!高社长是大剧作家哩!我们排演的好多戏都出自高先生之手哩!”冯先生由衷地敬佩。
“我有了新艺名哩,高社长起的呢。蓝鱼——”蓝鱼骄傲地冲冯先生说,扭头跑向练功场……
六
不久,三意社要去武汉献艺,冯先生也要随团演出,这让新学员们为练功担心起来,于是,社里张罗着请西京城大名鼎鼎的秦先生出山。
“秦先生可谓享誉三秦,桃李满天下,你们跟着他好好练功。”有一天,冯老师带来一位身穿长袍的先生来。
“啊?!是……”蓝鱼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秦先生竟然是第一次考戏社时拒收自己的人。
冯老师向秦先生一一介绍了每个学员情况,当秦先生走到蓝鱼身边时,他们彼此都愣了一下。秦先生沉思了一会儿,冲蓝鱼笑了笑。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艺术技巧,不是一蹴而就。”从此,秦先生每天带着蓝鱼和学员们闻鸡起舞,在院子里下腰、劈叉、倒立、踢腿、圆场……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往规范里练,直到汗流浃背,直到日影在三意社的围墙上徘徊。
“要笨鸟先飞哩!我观察你好久了,你肯下苦功夫哩。明天起,听见第一遍鸡叫,你就在那棵玉兰树下等我。”一天,秦先生在课后叫住了蓝鱼。
蓝鱼点点头,可是那一夜蓝鱼想起第一次应考碰钉子的事就紧张起来,一夜都没有睡踏实。
天空飘起鹅毛大雪,当蓝鱼走到玉兰树下时,秦先生早已经站在了风雪中,仿佛那棵屹立的玉兰树。
“估计你还饿着肚子,练功可没力气哩。”说着,秦先生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毛巾包裹的东西递给蓝鱼。
蓝鱼接过还散发着温度的毛巾,紧张地打开,原来是一个烤得金黄的馒头。
“趁热吃吧,吃完了好练功!”秦先生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多作解释。
蓝鱼几乎是流着眼泪吃完的,此时她感觉秦先生就像这烤馒头,外硬内软。
“娃呀,基本功练不好,你就站不到台上!”就这样,每天第一遍鸡啼时,秦先生就带着蓝鱼在玉兰树下跑圆场、练嗓子,直到东方泛白。
蓝鱼喜欢站在那棵玉兰树下练功,偶尔抬头,就能看见寒风中撑得快要破了的玉兰花苞,像雏鸡就要拱破蛋壳。
七
半月后,就是三意社新生汇报演出的时间了,饰演《藏舟》的主角儿,经过老师们的层层筛选,不管从唱腔和表演方面,蓝鱼都脱颖而出。
蓝鱼仰望着墙下那棵茂盛的玉兰树,此时已经花儿到盛时,雪白的花瓣如剧场灯盏,在澄澈天幕的映衬下格外醒目。那独立春寒的玉兰树,多像《藏舟》里的许翠莲啊,帷幕轻启时,她一身素洁的衣裳,莲步轻移,手荡船桨,款款走上台来。
耳听得谯楼上二更四点
小舟内难坏了胡女凤莲
哭一声老爹爹儿难得见
……
蓝鱼痴痴地望着春风里的玉兰,仿佛又看见逆行在北风里的高社长,慈爱地向她微笑:“你就是艺海里的鱼哩,艺无止境,搏击风浪……”
蓝鱼一个亮相,一个转身,她觉得晴朗的天幕正在为自己启动,而她就是剧中人,是那个白娘子,是那个许翠莲,是那个王宝钏……
(本文获得2023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小说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