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银川
[尼山世界儒学中心(中国孔子基金会秘书处),山东 济南 250000]
“凡际易代鼎革,屈子遂呼之欲出。而落拓不偶之士、蹭蹬无聊之人,或藉注《离骚》而摅其愤懑不平之气者,自古往往有之,若明季黄文焕是也。”[1](P1)黄灵庚先生于此揭示出文学史上一个普遍规律,即易代鼎革之时,作为承载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精神原乡和慰藉的屈骚传统,往往得到时人的青睐与大力发扬。处于明清易鼎、满汉易位的特殊时期,“自抒其无韵之《骚》”成为此时文人、学者自觉的创作原则,在辞赋创作和赋学批评中均颇受重视。如王夫之《九昭》即曾曰:“有明王夫之,生于屈子之乡,而遘闵戢志,有过于屈者。”[2](P8723)他不仅拟《离骚》作《章灵赋》,还仿《九歌》作《九昭》。其他作家之辞赋作品亦或隐或显地承传屈骚传统,庞杂而多样。顾景星乃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位。对于顾景星的诗文创作,当时及后世学者皆评价较高。《格斋诗话》云:“《白茅堂集》沉博绝丽,当与牧仲、初白诸公并驱中原。”[3](P395)认为其诗文可以比肩宋荦、査慎行。而同时期的著名诗人宋荦又评曰:“尝与青门邵子湘评骘国初诗人,如钱虞山之闳博、吴梅村之风华、顾黄公之苍老,可称三大家。黄公虽淘汰间有未尽,而品格当在钱之下,吴之上。”[4](P459)钱谦益和吴伟业是清初诗坛魁首,宋荦认为顾景星可与之鼎足而三,评价不可谓不高。又如施闰章赞曰:“顾先生怀抱不可蠡测,其诗文亦复如此。”[5](P13)费锡璜曰:“仆读近日诗文可传者不满十人,先生其首选也。”[5](P767)而汪辟疆先生以“雄赡”一格总括其诗歌风貌,并将之列入“此时期之弁冕”[6](P3)。虽然其中不无溢美之词,但由此亦可窥见顾景星诗文创作在清初所取得的成就和地位,同时对其风格亦有一定揭示。顾景星现存辞赋15篇,其中骚体赋8篇,就笔者统计所及,其骚体创作在顺治朝辞赋作家中是最多的,且主题、题材涉及均较为广泛。惜学界对此几无关注,略有涉及者,多集中于其诗歌、散文及遗民情怀[7],未能揭示其辞赋尤其是骚体赋的创作价值。本文即以顾景星骚体赋创作为研究对象,阐释其创作风貌,并由个体而一般,以管窥屈骚传统在清初的继承与开拓情况。
顾景星(1621~1687),出身世家,学识渊博,精通经史,时称“博通君子”。他是一个有着强烈济世情怀的儒士,关注国运,关心民瘼。明亡前,积极参与政治、社会活动,抨击乱政,不被采纳后愤而归里。入清后,秉持遗民的民族情怀和坚贞气节,拒不出仕,至康熙十八年 (1679) 被迫应召博学鸿词,未过三月即称病请归,自此杜门著书,以立言为要。著述宏富,广涉诗赋、经史、策论、碑铭等,惜多毁于战火。
与同时期大多数文人一样,顾景星没有文学批评专论,其文学思想散见于诗文序跋中,总括而言主要有两点:一是以经世为旨,强调古为今用。这与清初追求经世致用的学术思潮一致。其《<读史缉论>自序》:“仆生平不喜臧否,亦不喜人臧否人。顾尝作论百数十篇,先后各有所为,故其旨抵牾不一,文踳驳不纯。元结之诗曰:未能救世患,讽论以全意。盖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为耶?惟其不得于时而庶几以言外之旨求知于后世,故视吾身为期颐、为大椿、为蟪蛄、为殇子,盖望于尚论者深也。”《寄龚仙居》:“有为而作文,作须有用。”《与汪介人》:“论者,古人因时对症,有为而作。所谓借他酒杯,自浇磊块,实与过去白骨无干。”[5](P529~530,657,655~656)征引元结诗阐述不能在现实中补救时弊,则发而为文,讽谕干世,乃失志士人立言传之后世意,前贤如此,今人亦不例外,强调文应有切实的内容且有用于世;同时提出诸论文皆借古人酒杯自浇块磊,变化古法,指向当下,强调古为今用。正如其《郭石公集陶诗序》所云:“变化以用古人,而还即以古人合己法,诗道尽焉矣。”[5](P547)就辞赋而言,如其《论诗文》“尝曰:‘《三都》《两京》,吾不难为之。正以古人牙慧,不必袭耳。吾之不拟《七启》《七发》《客难》,演连珠亦是如此。’”[5](P754)不屑于模拟剽窃、拾人牙慧,强调以“我”为主,变化古法合于己用。顾景星深于世情,灵活求变,由此也形成了使才纵气、崇古而又颇具个人特色的创作风貌,故《四库全书总目》对顾景星评述曰:“记诵淹博,才气尤纵横不羁。诗文雄赡,亦一时之霸才。”[8](P1635)二是提倡以自然为本。顾景星在《论诗文》中教导子嗣学文时说:“文之有起伏呼应,如人身之有百脉筋骸,自然联贯,非有意为之也。”[9]他批评时人:“近尚八大家,但言起伏段落呼应为工,而不知行文之自然,初非有意为之也。”[5](P666)强调结撰文章应注重自然行文,不需刻意安排。李祖陶针对顾景星创作总结道:“其行文不立间架,不讲腔拍,随意伸缩,自行自止,时而妩媚如六朝,时而古质如两汉,时而隽杰廉悍,如剑戟之相磨,时而粗服乱头,如衣冠之不洁。盖破八家之樊篱,而仍以王李为归宿者。然王李摹仿字句,痕迹宛然,先生则滂沛千言,而神检自贵,寥寥数语,而味蕴自深。随手变化,有不知其然而然者。”[10](P43)“随意伸缩,自行自止”,应本于宋苏轼《与谢民师推官书》:“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11](P5292)可见顾景星不傍门户,不拘一格,行文率意滂沛,一任自然的文学风范。这也是对明代僵化复古思潮的有意反拨。这两种文学思想贯穿其创作过程,对其骚体赋创作影响亦较为明显。
作为明遗民,顾景星对屈原的遭遇感同身受,敬佩其忠君爱国的精神、高洁不俗的人格,作品受《楚辞》影响较深。在传统题材中注入时代因素和作者的人生哲思,体现了顾景星古为今用的创作理念。《愁赋》[2](P8766)乃其母逝世后悲愁之作,对于愁之无孔不入、无处不在之状极力铺陈,使人形销心摧,难以排解。作者以屈原《远游》、曹植《释愁》之文为解脱门径,“委命大数,放志遐廓”,发出“大道既隐兮义命则尔,逝将去汝兮终逍遥”的心声。这里涉及哲学范畴的两个重要概念:大数、义命。“大数”一般指天机、造化、命定的寿数等。“命”指人力无法控制、无法改变、不可避免的外在必然性。“义”,宜也,应当。凡行为、观念应当如此,即谓之义。孟子是最先涉及并论证义命问题的,《万章上》曰:“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12](P264)礼、义相连,指人们应遵循的道德价值规范。虽然承认命的影响与作用,但更强调义的规范意义,由此也奠定了后世儒家“义命观”的基本观点。程朱则主张义命不分并进一步阐发精义。如程颐说:“在天为命,在义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贤者惟知义而已,命在其中。中人以下乃以命处义。如言‘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知命之不可求,故自处以不求。若贤者则求之以道,得之以义,不必言命。”程颢亦说:“圣人乐天,则不须言知命。……命者所以辅义,一循于义,则何庸断之以命哉?若夫圣人之知天命则异于此。”[13](P260,34,163)对于贤者而言,义命合一而以义为主,乐天而不必知命、求命,义已在其中。作者认为乱世中大道既已隐世而没,自身以义命为则,选择放志逍遥,以泄悲愁,亦隐含道家逍遥无为的思想。此在其《开阳春赋》中亦有表达。《开阳春赋》[2](P8768)乃仿扩屈原《思美人》而作,以美人恐迟暮而伤春思君的传统题材展开,比拟君主政治,承续《离骚》香草美人的比附寓意,铺叙世道溷浊,贤哲有志难伸,赞扬孤高隐居、守正不阿的操守。而面对熟习的圹埌“至道”,主人公却难以排解悲伤,处于矛盾徘徊之中,企慕“至人”能固存本心,由此更加反衬出作者难以纾解的浓愁与固穷守节的坚忍之志。
《愍国殇赋》约作于顺治二年(1645),为哀悼大中丞王永祚力战而死所作。其承屈原《国殇》主旨,写法上则更倾向于《离骚》,很多句子存在袭用痕迹。赋文主要内容在于痛陈贤哲忠直遭乱,古今一致,叹时光流逝,功业难成,惟反复申述忠贞志节不可夺,并反驳贪生惧死者杀身无功的谬论。“乱曰”则列大禹裸胝、仲雝文身、箕子披发、接舆髡首四位古圣贤之违俗行为,具体含义又有所不同,渗透了作者的个人经历和时代思考。关于大禹裸胝,《史记·赵世家》载:“昔舜舞有苗,禹袒裸国,非以养欲而乐志也,务以论德而约功也。”[14](P1807)《淮南鸿烈·原道训》曰:“禹之裸国,解衣而入,衣带而出,因之也。”高诱注:“裸国在南方,圣人治礼不求变俗,故曰因之也。”[15](P20)《风俗通》云:“俗说禹治洪水,乃播入裸国。君子入俗,不改其恒,于是欣然而解裳也。”[16](P3106)认为大禹治水能遵礼而重德化,即便蛮夷之国,也能入乡随俗,终定九州而贡,奠定了此后华夏版图的基本格局。据《史记·吴太伯世家》载,仲雝乃周太王次子,为成全季历继位而“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后建立句吴国。这是父子兄弟和睦谦让、成就功业的例子。值得注意的是,仲雝去荆蛮之地文身断发,融入当地,受到民众拥戴而建立国家,做出一番成就。结合当时清军入关后强制推行的剃发易服政策,对一向自视华夏正统的汉人而言,此种心灵刺激和伤害可想而知。在古今正反对比中,作者对圣人贤哲之治的企望、对清人野蛮的民族压迫政策的反对,呼之欲出。箕子处于商周战乱交替之际,忠谏不被重用而披发佯狂,鼓琴自悲,入周后隐居不仕。他曾对微子说过:“商其沦丧,我罔为臣仆。”[17](P261)忠而被疏,但仍不忘商朝,不为周臣,是忠贞之士的代表。这正是作者自己的思想影射,正如他在赋中反复申明难忘故国、有志功业、忠贞不渝的人格操守,二者可谓同道中人。接舆处于列国纷争的春秋末年,据《论语·微子》载:“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邢昺疏:“接舆,楚人,姓陆名通,字接舆也。昭王时,政令无常,乃被发佯狂,不仕,时人谓之楚狂也。”[18](P249)国无良治而佯狂不仕,此乃春秋末年隐士的代表。这又体现出顾景星作为明遗民的另一种人生理念和选择,无道则隐,其中的无奈亦不言而喻。作者在赋末总结道“大时不齐兮道有常经”,即时势不同,经常变化,但道之本是恒常的,应保持道义、道心,劝勉君子“宜讽斯文”。
《悲凛秋赋》[2](P8769~8770)乃承宋玉悲秋主题而扩之,由贫士失志的一己之悲而上升到时代之悲,处处夹杂着作者的身世之叹和时代之慨。骋目望去,“曾何草之不黄”,大地一片萧瑟,草木枯萎凋零,正如中原和明王朝被清军的铁骑践踏一般,令孤臣哀痛涕零。但作者并未绝望,有桂树吐芳,“表幽谷之孤馨”,更有“櫹槭愈曰贞”,暗喻忠贞之士不改初心。而“枿子”本义又指树木被砍去后,从残存的枝干上长出的新芽,以示源源不断的新生力量。作者希望刊榛成实,作为凤鸟的食粮;并希望能有像蟋蟀一样坚忍不屈的斗士:“彼蟋蟀之微虫兮,秋气至而鼓翼。怒各守世窟宅兮,象将军而居壁。心九死以毕斗兮,顾安得此壮士。”如将军、壮士一般坚守世代所居的窟宅,九死不悔,战斗到底,表达了顾景星等坚持反清复明的遗民内心的呐喊与希冀。后文写下鹰隼、戮狐兔,“洒毛血于大荒兮,辄副心之所喜”,将宋玉悲秋的孤苦萧索之气一扫而光,何等悲壮豪迈!最后返归屈原香草美人传统,以思君待君而叹岁月易逝作结,但转念又认为幸好盛颜时情绸缪,应乐以忘忧。此赋虽无刘禹锡“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秋词》)那般开朗大气的豪言,但已改宋玉悲秋的传统,以其“霸才”“雄赡”之风开拓了辞赋“悲秋”的内涵和情感维度。
与上述顾景星在义旨上的开拓相应,虽然诸赋在形式上依然袭用屈宋辞赋模式,但在书写策略上亦有了一定改变。《释怀九章》可谓颇具代表性的作品,兹分析如下:
《释怀九章》乃据王逸章句补释汉代王褒《九怀》所作,计《匡机》《通路》《危俊》《昭世》《尊嘉》《蓄英》《思忠》《陶壅》《株昭》九章,章名、顺序与《九怀》也都一致。主旨则是追思屈原,抒发己怀。赋序记作于昭阳单阏,即康熙二年(1663),此前一年南明桂王永历小朝廷彻底覆灭,遗民反清复明的希望更加渺茫,清朝的统治日益稳固。这对于顾景星而言,思想冲击和情感触动都是最深层的。王褒《九怀》基本围绕屈原的心路历程展开,“怀者,思也,言屈原虽见放逐,犹思念其君,忧国倾危而不能忘也”[19](P267),内容更加贴合《离骚》《九章》等。正如姜亮夫评曰:“全篇皆就情思之说,皆可悲作主旨。”除《尊嘉》一篇直接点明“伍胥兮浮江,屈子兮沉江”,有点跳脱外,其余均以“余”“吾”等第一人称展开陈述,直抒心臆,可谓代屈原立言。王逸《楚辞章句》总结为:“褒读屈原之文,嘉其温雅,藻采敷衍,执握金玉,委之污渎,遭世溷浊,莫之能识。追而愍之,故作《九怀》,以裨其词。”[19](P267)每一短篇,句式、字数基本一致,内容也大体相同,反复申述主旨。顾景星《释怀九章》[2](P8770~8772)虽自称“补缀文义”“用宣二子之旨”,但已超越二子藩篱,糅合了浓烈的个人情思和时代悲歌,在书写策略上一反王褒做法,主要借二子酒杯浇自己块垒,故其自称“九”。主要表现如下:
一是大量掺入历史人物事迹或传说,抒怀立志。如《匡机》中引入周朝建立事,赞文王、武王任用贤才如周公旦、召公奭等成就功业,再如东汉、西汉之二京事,暗寓戡乱而重建汉统的光武帝,皆君明臣贤,在古今对比中反讽明王朝之昏聩,羡慕君臣相得的际遇,叹自身之不遇于时。再如《陶壅》,由“见天皇受秘要”,联系轩辕炼鼎、帝药八斋典故,可知主要写人间战乱动荡,无可奈何,不如飞升仙界,存神闭息。据《史记》载:“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龙七十余人,龙乃上去。”[14](P468)乃黄帝升仙事。还有一种说法是,黄帝一统中原,即炼鼎定国。另据《山海经》载:“有巫山者,西有黄鸟。帝药,八斋。黄鸟于巫山,司此玄蛇。”[20](P4983)联系赋文“轩辕炼鼎穷南荒,帝药八斋宜寿昌”来看,不无对上古盛世的企羡,更加反衬出现实的黑暗。作者无由排解,故“悲忽荒”。二是空间范围的拓展,不再局限于楚地、中原,而是放眼神州大地,悲愤人间之可哀。如“远离君所涉四裔。魂游大荒九天际”(《危俊》),“憺望神州旷无极……人间可哀强自宽”(《蓄英》),“河洛图书经纬文……天下欢乐莫如今”(《株昭》)等,突破一人一国之存亡哀乐,立足于华夏人民、九州大地,关注的是天下之兴亡。三是兵甲战争因素的引入和强化。这点集中体现在《思忠》中,文中写主人公上臻天庭所见,明写星宿,暗寓战事。如:“罗卫龙白虎参”,“白虎”示军兵之象,如《史记·天官书》:“参为白虎。”[14](P1306)《后汉书·郎襄楷列传》:“罚者白虎,其宿主兵。”李贤注:“《天官书》曰:‘参为白虎,下有三星曰罚,为斩刈之事。’故主兵。”[21](P1063)“招摇在上欃枪”,“欃枪”,古人认为是凶星彗星。如《尔雅·释天》:“彗星为欃枪。”[22](P123)后亦喻指叛乱、动乱。如《汉书·天文志》:“孝文后二年正月壬寅,天欃夕出西南。占曰:‘为兵丧乱。’”[23](P1303)“坐烹天狼酌斗枪”,天狼星属于井宿,古人认为是恶星,主侵掠,指残暴的侵略者,也常常用以指代入侵的异族,预示边疆安危。如《楚辞·九歌·东君》:“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汉王逸注:“天狼,星名,以喻贪残。日为王者,王者受命,必诛贪残,故曰举长矢,射天狼。”宋洪兴祖补注:“《晋书·天文志》云:狼一星在东井南,为野将,主侵掠。’”[19](P74)“息帝苑邀长庚”,“长庚”,主兵戈。如《史记·天官书》:“长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见,兵起。”[14](P1336)“蓐收持斧导我行”,“蓐收”为西方天帝少昊之佐神。如《淮南鸿烈·天文训》:“西方,金也,其帝少昊,其佐蓐收,执矩而治秋。”[15](P88~89)其含义较多,有金神、日入之神、西海之神等,也是刑戮神。如《国语·晋语二》:“虢公梦在庙,有神人面白毛虎爪,执钺立于西阿之下。公惧而走。神曰:‘无走!帝命曰:“使晋袭于尔门。”’公拜稽首。觉,召史嚚占之,对曰:‘如君之言,则蓐收也,天之刑神也,天事官成。’”[24](P283)此在顾景星的另一首《送春词》[2](P8773)中有呼应:“蓐收虎爪兮杀伐是尚。”作者在一首仅百字的短文中,如此密集地使用主军兵的星宿意象,而且还含有异族入侵、边疆安危等内容,可见以此影射清初战乱不断、满族入主等时事,而作者的目的也十分明确,即希冀“祛祓群奸归正贞”。
另外,顾景星骚体赋在语言上多叠用奇字、僻字,诘屈聱牙,使物象描写回环往复,情感表达层层渲染,别具奥峭奇崛之风。此在上述诸赋中皆有体现,再以《山中人四章》为例。《山中人四章》作于康熙二年(1663),仿《楚辞·招魂》、淮南小山《招隐士》而作。通过对深林幽谷中的山水、巉岩、溪涧以及麋鹿虎豹、猿鹤鹰鸷等的描绘,渲染出一种幽渺、荒莽、冷寂、凄清的环境气氛,表达了山中不可久留、不如归来的主题思想,如“鯈日昳兮□□嗒然”,“山巍兮水澜”,“何所无姱媲兮不自聊”,等等。明代胡应麟《诗薮·内篇一》曾评曰:“屈、宋诸篇,虽遒深闳肆,然语皆平典。至淮南《招隐》,叠用奇字,气象雄奥,风骨棱嶒,拟骚之作,古今莫迨。”[25](P5438)顾景星此赋可谓远绍屈宋、近承淮南,而又融合清人以学为赋创作理念的结果,于“平典”“雄奥”外别具奥峭奇崛的特色。
由上述可知,在易代翻天覆地的动荡中,顾景星秉承经世致用、古为今用的现实主义精神,在创作上提倡以自然为本,一方面积极继承屈骚传统精神,另一方面又渗入时代因素和不同的人生理念与追求,在义旨上有了进一步开拓,并采取不同的书写策略,使屈骚传统得到进一步发扬,形成味蕴自深、雄赡沉博的审美风格。由一斑而窥全豹,在清初骚情淋漓、骚体作品大量出现的特殊时期,顾景星的创作可谓是时代风气的一个缩影,颇具代表性,亦体现出清人继承传统而又力求自成一家的创新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