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火锅里的“美美与共”

雪樱

禹风，注定是个被低估和被忽略的实力派小说家。发表在2023年第9期《作品》的中篇小说《克萨维尔、多喜和杰森》，如果按照他自己的分类，应该属于第四类“达·迦马绕过好望角之后”。

《克萨维尔、多喜和杰森》或可以称作“我和我巴黎商学院的朋友们”。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学，在一起进修学习、生活，势必会发生文化的碰撞，如作者的鲜活比喻：“几千年的传统文化犹如一个无奈的老妇，有时不能不和西方文明调调情，转身却磨刀霍霍恨不得宰了不肯按她套路前戏的鬼子……试想，这其中比较文化的富矿太多了！”幽默之语道出世界文化的真谛“和而不同，美美与共”。

以异域视野俯瞰众生相的小说，很容易落入“尝鲜”和“好奇”的巢穴，或者说，外衣炫目，里子败絮，读完了无趣味。禹风一看就是老手，谋篇布局看似松散、随意，毫无规律可言，以“漫不经心”的对话凸显人物的细腻心理，用“外科医生”的敏锐直击文化的痛点——事实上，他是借主人公老莫与三位同学的日常交往，凸显文化之间的激烈矛盾，鉴照复杂的人性。他以“小切口”进入商学院社交大场域，巧妙地寻找到大家的“最大公约数”——火锅，以火锅为纽带连接起人心，又把火锅作为“切片”验证出人性。

克萨维尔是巴黎土著，单身男，离婚后三个孩子判给前妻，靠出租房子排遣孤独；多喜，像村上春树的混血日本人，已婚男，在香港大型美资游乐公司当财务主管；杰森，美国人，某赌场营销经理。除了三人，作者还侧笔刻画了来自三峡库区的中国留学生尼诺，已婚男。尼諾劣迹斑斑，惹人厌烦，他无证驾驶，变道不会刹车，舞会上泡妞，吃烧烤时在每只鸡腿上啃了一口再放回，还遭杰森举报。他好比一根草蛇灰线，连接起同学们；他又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复杂的人性。

有处细节令我记忆深刻。周末聚餐吃火锅，尼诺要先放点香菜，老莫告诉他“必须按照我的习惯先吃荤食再吃绿叶菜”。老莫去洗衣房经常看到尼诺在小酒吧里，观察到“尼诺面无表情，像只蚱蜢站在蝗虫堆里那般站在一群金发碧眼的人中间，别人不怎么搭理他，他安之若素”。当老莫推荐尼诺加入创业赛道小组，“杰森气愤不已，杰森气呼呼瞪我一眼，他开始疑心我的动机，他不再作声，把右手大拇指送进嘴巴，恶狠狠地啃起来”。细节描写，直击心灵。然而，后来大家的态度发生大反转，当学院发生“挂羊头卖狗肉”事件，尼诺站出来与学院交涉，从而让老莫刮目相看：“尼诺，我们吃的同一个火锅。”这时候，多喜送来日本小零食，老莫贡献青岛啤酒，最关键的是他放松了火锅管制：“任由他毫无次序地投放食物，搞成了东北乱炖；这是对他的宽容和爱护，他要哭了……”火锅里的宽容，何尝不是食材背后各国文化的“美美与共”呢？

不得不说，《克萨维尔、多喜和杰森》是一枚“奇异果”，孕育于留法深造的经历，脱胎于现实主义的沃土。最终，尼诺以受害者身份举报杰森。杰森因伤人入狱。原本大家都以为尼诺是“一个错误”，倒头来杰森才是“一个错误”。“我揣摩他这人其实不坏，只是属于伤口久而不愈的一类。”不难看出，尼诺、杰森，也是我们自己，或者说，他们是我们的AB面，这正是人性的诡异多端和不可掌控之处。

梁朝伟在电影《摆渡人》中有句经典台词：“能够坐在一起吃火锅的人都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其实吃什么无所谓，身边坐着谁才是最重要的。”说到底，火锅里的“美美与共”，既指向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的斑斓生活图景，也对应着每个大写的“人”身上的道德品质，以及人格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