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保罗
作为一个曾经的文学青年,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俄罗斯文学都有一种强烈的偏好。俄罗斯文学的特点是,它的味道足够“浓烈”,就像伏特加下肚,突然间狠狠地刮了一下你的喉咙那种感觉。
“浓烈”的一个直观诠释是,故事和人物显得夸张,悲剧就悲剧得很彻底,荒谬则荒谬得让人震撼。比如,契诃夫笔下的低级官员因为对领导打了个喷嚏,竟然被真的吓死了(《小公务员之死》)。果戈理笔下的纨绔子弟加青年流氓,假扮中央特派员,结果被全城官员顶礼膜拜,被中青年贵妇们争相交好(《钦差大臣》)。
诸如此类的悲剧或荒谬故事,在俄罗斯文学中,可以说十分常见,出现的频率远远高于美国或者法国同时代的文学作品。
“浓烈”气质与俄罗斯民族所经历的历史,是密切联系的。沙皇时代那种截然不同于中欧和西欧国家的中央集权政治体制,以及在这个体制下的社会和经济阶层结构,决定了这些“浓烈”的故事并非完全出于艺术想象,而是很大程度“艺术来源于生活”。
和文学作品的气质一样,俄罗斯的作家们也是一个颇有特点的群体。在生活中,他们很多人都有着一种明显的悲剧精神,犹如他们的作品。
托尔斯泰(1828—1910)被誉为是俄罗斯文学的良心,他出身优渥,年轻时代风流倜傥。在青年时期,托尔斯泰创作了《战争与和平》,以1812年抵抗拿破仑入侵的卫国战争为历史背景,写了俄羅斯四大贵族集团的爱恨情仇。但到了晚年,他摒弃了自己的阶层,写作了《复活》,开始关注农奴阶层的苦难。
一些评论家认为,《复活》中那位使女仆怀孕并沦为妓女,最后偶然重逢,又选择帮助女仆,让她摆脱重刑指控的男性贵族,就有托尔斯泰自己人生经历的影子。一定程度上讲,这也是很多俄罗斯旧贵族男性的自传,是他们的集体忏悔和人性复活。创作完《复活》,托尔斯泰开始过上俭朴的生活,他注重灵魂的皈依,而不再是声色犬马。
1910年,82岁的托尔斯泰离家出走。在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站,他悄悄离开了这个世界,不要家人陪伴。
托尔斯泰的精神导师是屠格涅夫(1818—1883),也是一位充满悲剧精神的人物。他因为暗恋一位西班牙歌唱家而终身不娶,哪怕这位歌唱家早已嫁为人妇。在晚年时代,回顾自己的感情经历,他说“唯有一个女子踩着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按进泥地里时,我才感到幸福。” 用今天的话来讲,屠格涅夫似乎有那么一点精神上的受虐倾向。至少,这并不是值得社会去提倡的感情路线。
走上悲剧之路的俄罗斯文豪,实在是太多了。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是普希金(1799—1837),普希金之于俄罗斯人,就像李白之于中国人一样。普希金的人生结局也十分富有悲剧色彩。1837年,他因为感情问题而参加决斗,和别人持枪互射,最后不治身亡。
到底什么是悲剧精神?如果我们从经济理性的角度来思考,就是说这个人干的事情,并不是为了让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实现效用的最大化—尽可能去追逐权力、财富或声色犬马。同时,尽可能把风险最小化,或者把风险转嫁给比自己弱势的人。但俄罗斯的这些贵族们,没有这样做,他们放弃了效用最大化,而是去追求一种内心认定的价值和理念。哪怕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俄罗斯人这种精神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这是人类真正值得珍惜的贵族精神,也是俄罗斯民族在经济一直落后于西方,却能在文学、艺术和科学史留下闪耀万丈光芒、让全人类尊敬的众多遗产的原因。
遗憾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的很多地方,这种精神太稀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