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朝伟
“拉美陷阱”(或称“中等收入陷阱”)是困扰拉美国家和其他一些地区中等收入国家经济发展的长期问题。阿根廷于上世纪60年代就已步入中等收入国家行列,但60多年过去了,至今没有迈入发达国家行列。然而,阿根廷总统米莱在参加今年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时,却驳斥了“拉美陷阱”的说法。他认为没有所谓的“拉美陷阱”或“中等收入陷阱”,只有不尊重私有产权。米莱的这一发言让人们把目光重新聚焦于“拉美陷阱”。
20世纪70年代,拉美国家纷纷步入中等收入国家行列,然而,此后几十年里,拉美国家的经济发展却陷入了困境:贫富两极分化严重,城市化失衡造成环境恶化、失业人口增加、公共服务不足等现象;过度城市化不仅没有推动经济持续发展,反而带来了严重的经济、社会问题。这种现象被称为“拉美陷阱”。之后,这一现象也发生在非洲、东南亚、中东等地区。2006年,世界银行提出了“中等收入陷阱”这一更具普适性的概念。
不论是“拉美陷阱”还是“中等收入陷阱”,本质上都描述了经济发展的一种困境。当一个经济体迈入中等收入阶段以后,既不能继续、又难以摆脱以往的增长模式,经济增长出现大幅波动甚至基本停滞,导致陷入增长的困境难以自拔。长期无法跳出中等收入国家的拉美经济体,认为自己陷入了“中等收入陷阱”。判断一个国家陷入了“拉美陷阱”或“中等收入陷阱”,需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
一是人均国民总收入(GNI)属于中等收入水平。世界银行目前以人均GNI的阈值来划分高中低收入国家。考虑通货膨胀等因素影响,2022年,低收入国家是指人均GNI低于1135美元的国家;中低收入国家是指人均GNI在1136美元到4465美元的国家,中高收入国家是指人均GNI在4466美元到13845美元的国家;高收入国家则是指人均GNI在13845美元以上的国家。按照以上划分方法,拉美地区2/3以上的国家属于中等收入国家。2022年,除安提瓜和巴布达、巴哈马、巴巴多斯、智利、圭亚那、圣基茨和尼维斯、巴拿马、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乌拉圭属于高收入国家外,其余拉美国家均属于中等收入国家。
二是长期处于中等收入水平,无法跨越到高收入国家行列。多数拉美国家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已步入中等收入国家行列,但却长期无法跨越这一阶段。虽然个别国家最后取得了成功,如智利和乌拉圭,但也历经了40多年的时间,而阿根廷、墨西哥、巴西、哥伦比亚等至今仍然处于这一阶段。阿根廷常被作为陷入“拉美陷阱”的典型案例。
过去几十年,拉美地区大多数国家陷入“中等收入陷阱”,整个地区经济社会发展呈现如下特点:
第一,生产力水平低和经济脆弱性高形成恶性循环。
一方面,地区国家出口主要集中在初级产品部门和采掘业,经济复杂程度、技术和人力资本投入均较低,地区生产力水平低下。1950年,拉美地区劳动生产率是欧盟的76.05%,到2018年,该数值已经下降到41%,而韩国占欧盟劳动生产率比例则从1950年的21.19%上升到2018年的87.76%。较低的劳动生产率导致潜在增长率下降,经济增速下降。另一方面,初级产品出口模式导致地区经济脆弱性高,加大了拉美地区经济增长的波动性,降低了总体增长率。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1961~2022年,去除高收入国家后的拉美地区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平均增速仅为1.62%。经济增长速度下降制约了地区对技术、人力资本投入的能力,这又进一步制约了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劳动生产率低和经济脆弱性高相互影响,导致地区难以转变发展模式,无法向全球价值链高端跃升。
第二,经济增长有限与社会不平等叠加。地区经济增长的成果并没有完全转变成人民的福祉,社会分化较为严重。
一是地区财富、收入、受教育机会高度不平等。在财富不平等方面,2021年,拉美地区最富有10%的人口占有77%的家庭财富,而最贫穷的50%人口仅占有总财富的1%。其中,处于顶端1%的人口占据总财富的46%,远高于欧洲(25%)、东亚(30%)、南亚和东南亚(34%)、北美(35%)的比重。在收入不平等方面,尽管与2000年相比,目前的情况有所改善,但拉美地区仍然是世界上收入最不平等的地区。根据拉美经委会数据,2022年,拉美地区“基尼系数”(衡量一个国家或地区居民收入差距的指标,介于0~1之间,数值越小,说明收入分配越平均,反之亦然)是0.454,显著高于经合组织(OECD)国家。在教育不平等方面,尽管近年来拉美地区入学率有所提高,但接受高等教育和高质量中学教育的机会仍然限于特权群体。二是非正规就业占比高,社会脆弱群体比重大。近年来,拉美地区减贫取得了一定的成绩,1990~2023年,拉美地区贫困率从51.2%下降到29.1%,但地区非正规就业占比高。2012年至今,地区非正规就业率维持在50%左右的水平。大多数摆脱贫困的人在非正规就业部门工作,由于缺乏保障,失业、疾病等负面冲击随时可能导致他们重新陷入贫困。三是社会暴力和犯罪发生率高于其他地区。据统计,全球最危险的50个城市中,有40多个位于拉美地区。
第三,政府公共服务无法满足新兴中产阶级的诉求。
减贫扩大了拉美中产阶级的比重,新兴中产阶级不再仅仅满足于获得公共服务的机会,而是更关心公共服务的质量。与传统中产阶级相比,新兴中产阶级消费能力有限,只能诉诸于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务。但政府没有顺应新的社会形势变化,引发社会抗议事件此起彼伏。此外,腐败导致民众对政府治理能力的信心下降。自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以来,拉美地区九个国家的20位民选总统因腐败、失职、被国会解职、民众抗议等原因提前结束任期。近年来,秘鲁的政治动荡最为极端,在2018年3月至2022年12月间,秘鲁共经历了五位总统。
拉美国家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原因可以从政治、经济和社會三个维度观察。
第一,政治上“低度民主”的高度脆弱性。自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以来,拉美地区逐渐建立起民主体制,但地区民主仅仅停留在选举层面,具有高度脆弱性。首先,拉美地区三权分立的政治制度存在一定的缺陷,如有些国家行政权力过大,司法和立法机构独立性差,导致国家治理能力薄弱,化解政治和社会危机的能力有限。其次,政党碎片化使得政策推行困难。民主化浪潮提高了大众参与政治的广泛性,新兴政党不断涌现,而政党碎片化导致总统难以在国会通过重大改革方案。自2001年以来,秘鲁历任总统均无法在国会获得多数支持。再次,左右势力轮替执政的钟摆现象造成政策连续性不足。由于左翼和右翼在政治理念、群众基础、政策主张方面存在天壤差别,政府更迭导致政府的政策不具有连续性,改革无法持续。
第二,经济上延误发展转型时机。拉美地区的经济发展模式先后经历了初级产品出口阶段(1870~1930年)、进口替代工业化阶段(1930~1982年)和外向发展模式阶段(1982年至今),每个阶段的经济战略虽然都有其合理性,但是政府没有伴随内外环境的改变,适时转变经济发展方式,延误了转型时机。从产业结构转型来看,拉美地区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工业化转型较为有限:农业占GDP比重从1965年的15.89%下降到1969年的12.2%,工業占比从33.57%上升到35.98%。而1965年,韩国农业占GDP比重是39.36%,到1969年,该值已降低至29.95%,工业占比则增加了20.26个百分点。另外,拉美地区在产业发展进程中,忽视市场机制在资源配置中的作用。政府将大量资源投入制造业,如向企业提供低利率贷款,造成地区制造业越来越向资本密集型发展,吸纳劳动力的能力下降,最终使得农业部门释放的劳动力进入到了缺乏保障的非正规部门。
2024年1月15日,在厄瓜多尔瓜亚基尔,武装部队加强了警戒。因厄瓜多尔相继发生毒枭越狱、监狱骚乱等恶性事件,1月9日厄宣布进入“国内武装冲突”状态。
第三,社会上过度追求“福利赶超”。与亚洲地区相比,拉美地区社会制度具有明显“福利赶超”特点,即在经济发展水平尚未达到既定阶段下,过早追求高福利目标,导致社会支出超过经济发展的承受能力。拉美地区在工业化进程中,照搬发达国家福利制度,强化工会作用,对生产部门实行高工资保护等,通过高福利承诺吸引选民,导致地区社会公共支出占GDP比重过高。根据拉美经委会数据,2022年,拉美地区22个国家中央政府社会支出占GDP比重达11.5%,其中南美地区高达13.2%。从政府公共支出的类型来看,公共社会支出主要集中于社会保障、教育、健康等领域,而在基础设施等领域支出则较为有限。由于地区福利政策主要集中于正规就业部门,对脆弱性非正规部门救助有限,进一步加剧了社会分配的不平等。
综上所述,“拉美陷阱”是由拉美国家民主质量不高、经济发展战略失策、社会分配超越经济发展阶段等因素所导致的。如果拉美国家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能够摆脱政治因素的干扰,抓住时机,制定正确的经济发展战略,主动适时调整经济发展模式,“拉美陷阱”也就不会存在。笔者认为,阿根廷总统米莱否认“拉美陷阱”的存在,意在强调“拉美陷阱”是人为因素所致,不具有客观必然性。然而,米莱所提倡的全盘自由化就能让阿根廷摆脱“拉美陷阱”吗?我们拭目以待。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拉丁美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