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刀尖在眼眶里走一圈,木屑纷纷落下,陆彦小心收刀,举远看一眼,木偶已经做得差不多,只等着打磨上蜡。今天天气不好,小雨时歇时下,街上行人不多,生意格外冷清。陆彦在店里守了一天,一件木艺品也没卖出去。当然生意冷清也不能全怪天气,往日天好的时候,生意也这么冷清。也许和位置有关。木器店藏在疏影巷深处,从尚德路拐进来得走五百米才能看见门头。这门头设计也有问题,没挂红黑牌匾,只在店门东侧钉了一块红松木。红松木留一截树皮,其余部分刨得平坦,上面漆着几个黑字:万物无声——这是店的名字。
这一带是有名的民宿聚集地,只疏影巷就有不下二十家。看着不起眼的老街巷,却住着天南海北的游客。一早一晚,游客来去匆匆,赶着来赶着走,住脚参观的不多,愿意掏钱的更少。陆彦守着宝地,生意却一直不温不火。
陆彦不太在意这个。房是私房,没有租金;木器是自己亲手做的,成本不高;没雇店员,挑费也少。细算下来,即使在旅游淡季,月结利润也能养活自己。何况他爱这个,木雕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这几天一直在下雨,店里有股霉味儿。还不到六点,陆彦收起工具和没刻完的木头,关了店门,走出疏影巷,往南一直走到和平门。他漫无目的地走,一直走到天黑透了,才坐地铁到五路口,沿着旧路返回。他很享受行走的过程,这和雕刻还不一样。他觉得雕刻是主动的,而行走是被动的。脚踩在大街上,这個城市的气息就全部笼罩过来。所有的味道和色彩,使他变得空旷、平静。他在行走,也在观察。他观察那些静坐或者静立着的女人,观察一百张面孔中相似的那一个。他很仔细地看,很仔细地听。夜晚来临时,他的心绪又多了一层。
在街边小店吃完晚饭,陆彦走进疏影巷。木器店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她提着包,站在路灯下,像是等了很久。陆彦看见她,下意识走到墙根的阴影处。他贴着墙往回走,快到巷口时,又不甘心地折返回来。他站在离那个女人很远的地方,静静地打量她。直到目光被她发现,陆彦才走过去,和她寒暄。
靳小婉,陆彦边掏钥匙边说,进来坐坐。
二
她来归还一块石头。
陆彦盯着桌面上那块黑色石头,脑海里有无数记忆闪过。这是一块最普通的石头,来自一千多公里外的海滩。六年以前,他们在一堆白色石头里,挑出这块黑色的。当时的想法很简单,这块石头像一枚古钱币,厚薄均匀,周边圆润,应该很稀有。他们把这块黑石收藏起来,每逢节日,这块石头总会出现在两人的合照里。有时候靳小婉会为这块黑石单独拍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并配以文字:它来自远古,经受过千万个日夜的海浪冲刷。黑石象征什么呢?当时的陆彦以为,有可能是爱情吧。
靳小婉什么饮料都不喝,陆彦只给她倒了一杯水。
其实没必要把它送来的,陆彦笑着说,扔掉算了。
靳小婉捧着水杯,表情难以捉摸。对陆彦来说,这似乎是久违的感觉。两人对坐,目光在彼此脸上游走。遇到熟悉的表情,心里就很安定。遇到陌生的,心情就要阴郁。这就像读两张写满了文字的纸,总想从虚构的故事里找到真实的东西。现在,陆彦一点也读不懂靳小婉。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呢?他不知道,他觉得应该谈论石头。
那块黑石,陆彦用两根手指把它夹起来,像夹一根烟。他说,有点丑,不是块好看的石头。普普通通,只不过在一堆白石头里比较显眼。咱们怎么就把它留到现在?靳小婉说,六年,现在它归你了,别再“咱们咱们”的,咱们早就不是“咱们”了。陆彦点点头,把石头放下。他问,你真就来还块石头?靳小婉犹豫了片刻,说,我回青岛,晚上十一点半的火车,知道你住火车站附近,顺道来看看,所以你别多想,我真是来还块石头。陆彦笑着说,我没多想,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聊聊石头,聊完石头你就赶火车。你说吧,我听着。靳小婉说,你刚才又说“咱们”。陆彦就笑着摆摆手,闭紧嘴巴不再说话。
靳小婉翻出手机,日历调到2016年10月17日,那天是周一。她说,风和日丽,你记得吧?沙滩上有点热,海水有点凉,一到晚上,海风呼呼的,海浪唰唰的,睡不着觉,咱们从帐篷里爬出去,光着脚沿着海滩往东走。陆彦说,你说“咱们”了。靳小婉没反应,接着说,晚上真冷,海水真凉,月亮真大,你嫌沙子硌脚,非要走上边的水泥路,你记得吧?陆彦说,我脚心软,沙子又粗,硌脚是真的。靳小婉把那块黑石拿起来,瞧了又瞧,说,咱们走到沙滩的最东头,一片乱石挡住了去路,那里是废弃的海参池,大块的石头散落各处,石头下面藏着石头蟹和青蟹,残留的石墙根下蔓生着大片水草和水藻,那堆白石头,像一窝鸽子蛋,就藏在水草下面。陆彦接过话头说,当时我以为是鱼蛋,看个头应该是大鱼的蛋,也有可能是海龟蛋,鱼蛋你没见过,海龟蛋总见过吧?就是那个样子,像极了。靳小婉皱皱眉头,问,鱼还会下蛋?陆彦盯着她看了半天,意识到她没装傻,嘲笑的话已经酝酿出多半句,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氛围也不适合说出来。于是陆彦说,不会,鱼不会下蛋。
得到了确切的回答,靳小婉聊天更有劲头。她酝酿了一会儿,语气坚定地说,我一眼就瞧见这块黑色的石头,它躺在水窝里,醒目,扎眼。陆彦质疑,我记得是我先发现的,你当时只顾着把脚从沙子里拔出来,好像没怎么关注那堆石头。靳小婉说,那我记错了,是你先发现的好吧?陆彦说好。店里只有一把椅子,靳小婉坐着,陆彦就坐在一根木桩上,两只手轮番上阵,一点点抠干枯的树皮。靳小婉用指头弹了弹水杯,喂,没水了不知道倒水?陆彦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来拿杯子。靳小婉把杯子揽回去,皱着眉头看陆彦的手。先去洗手,她说。陆彦就去洗手,然后拿杯子接水。他说,实不相瞒,这个杯子比我手脏。没有的事,靳小婉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那是一块扎眼的黑石头。陆彦点点头,表示同意。确实扎眼,是那种极深的黑,和颜色无关,和光有关。这块石头材质不详,恐怕有吸收光线的特性。不然它怎么那么黑?竟能吸引住两个人的四只眼睛。我就伸手捡起它,靳小婉严肃地回忆,触手先是凉,扎手的凉,接着便是滑,手指头要是捏不紧,它一准滑出去,最后才是硬,硬得像铁,沉得坠手。陆彦补充道,还有形状,它是规则的圆形,我敢说拿圆规都画不出这么规则的圆,地球都是不规则的圆,这黑石头保准是。说完,两个人就凑到桌子旁,陆彦打开聚光灯,两人在灯光下细细打量这块又黑又凉又滑又硬又沉又圆的石头。
看了半天,陆彦问,你有没有发现它变了?靳小婉点点头,确实有点不一样。陆彦问,哪儿不一样呢?靳小婉说,我瞧不出来。陆彦说,我也瞧不出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直起身来,从较远处打量这块黑石头。首先,陆彦说,它不够黑。靳小婉深以为然。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捏起黑石,紧接着把黑石握在手心,最后把黑石放在胳膊上、咽喉处、脸蛋和额头上。其次,靳小婉补充道,它不够凉。陆彦问,滑吗?靳小婉说,不滑。陆彦点点头说,那我估计它也不够硬。靳小婉皱着眉头问,多硬才叫硬?陆彦从一旁的工具架上取下一柄锤子,他说,把石头放在桌子上,我试试它硬不硬。靳小婉有些不情愿,她问,要是砸烂了怎么办?陆彦说,反正它现在只是块石头,烂了就烂了吧。靳小婉还是不愿意,她说,别砸了,留着吧,反正只是块石头了。好吧,陆彦把锤子放回原处,双手又闲不住地去抠树皮。靳小婉则把石头摆在桌子的正中央,放在聚光灯的光圈里。她说,于是咱们就把这块黑石带回了家,当作挺重要的东西来着。陆彦问,你说完了?靳小婉点点头。陆彦说,你一共说了三个“咱们”,要我说,说“咱们”就说“咱们”吧,反正“咱们”也不是“咱们”了。靳小婉想了想,说,行。
三
靳小婉喝第四杯水的时候,提出要换杯子。她说这只玻璃杯有一股死螃蟹味儿,她指着置物架上的一只木杯说,我要那个。陆彦就把那只木杯取下来,洗两遍,给她倒满水。这个木杯是陆彦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用一截梨木做的。他把梨木修整出好看的外观,再掏出杯子的内壁,打磨后涂上一层蜂蜡,静置四五天。这只杯子的标价是69元,有点贵,放在那儿半年也没人买。陆彦觉得这只杯子还挺好看的,显然靳小婉也这么认为。
讲讲你。靳小婉喝的是水,却有酒的效果。四杯水下肚,脸红耳热,精神亢奋,话尤其多。她说,这几年你就守着这间破屋子,捣鼓这些破木头?陆彦说,没错,一年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刻木头就是刻木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干,也不想干。靳小婉问,不烦?陆彦仔细想了想,说,有时候也烦,烦了就出去走走,看看人间烟火,走一圈回来也就不烦了。靳小婉啧啧两声,说,还得是你,年纪轻轻就有这心性。她扭头一咂摸,皱眉说,说来也怪,我当时在青岛待得好好的,怎么就鬼迷心窍跟你来西安了呢?陆彦说,这得怪我,是我把这种想法灌输给你,我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把你连累了,有家不能回,在这么远这么大这么陌生的城市里生活,我真该死。靳小婉说,瞧瞧,就是这副模样,最讨厌了。你要真觉得自己该死,干脆出门找辆大卡车迎上去得了。陆彦笑了,问,还得是大卡车?靳小婉点点头说,没错,大卡车撞得利索,不受罪。从前靳小婉就这样挖苦他,话里带刺,听得他忽冷忽热。细想想,当初分手也不是没有这方面的原因。只不过分手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互相没有闹不痛快,一方提出,一方同意,没来得及掰扯别的,就当机立断了。断得真干净,三年来一点联系没有,都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可谁也见不着谁。西安城大了,要真不想见,一辈子见不着也是有可能的。要想见,说见也就见了。
陆彦看了看手机,九点四十五分,照往常来说,这个点儿他该洗澡了,洗完澡倒一杯酒,打开电脑看高分电影。昨天晚上看的是《蒂凡尼的早餐》,剩一半没看完,今天晚上应该接着看,赫本多美啊。靳小婉这时站起来,走到置物架前,打量摆在上面的木制品。她拿起一颗木雕苹果,一边把玩,一边对陆彦说,其实半年前我见过你一次,在小寨附近,那好像是个工艺品集市,你有个小摊位,躲在角落里卖木制品。陆彦一愣,仔细想想,确实有这么回事。他说,你怎么没跟我打声招呼,碰见一次不容易,好歹让我请你吃顿饭。靳小婉笑着摇摇头,说,我当时着急走,要是时间宽裕一點,我肯定过去找你。陆彦说,今天时间就很宽裕。所以我就来找你了,靳小婉耸耸肩说,讲真的,如果你再晚回来几分钟,我就走了。陆彦说,我可不信,你走了这块石头呢?就不给我了?靳小婉说,给,指定得给你,你要不来,我就把石头放门口,我相信你会看见它的,毕竟它这么黑,又这么圆。陆彦不说话了,他盯着靳小婉的脸看,发现她这几年胖了些。胖些好,他想着,以前她太瘦了。
还是说说你吧。靳小婉放下苹果,拿起一艘帆船来,她摆弄着帆船说,不好意思,刚才不该打断你,你接着讲你的。陆彦摊开手说,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找木头和刻木头,我的生活里只有木头。靳小婉说,木头也有的说,细讲讲,我时间充裕着呢。还不到十点,他们确实有得聊。陆彦就整理思绪,讲了两个木头的故事。
四
木器店开张头一个月,有位开民宿的女老板上门,定制一只企鹅。老板姓刘,三十出头的年纪,长得漂亮,她开的民宿名叫“南极旅馆”,所以应该有企鹅。刘老板健谈,参观完木器店后,盛赞陆彦的手艺,她说这间木器店算开对了,这条窄巷子每天不知来往多少游客,愿意掏钱的人有的是。说完客套话,她表明来意,说要定制一只企鹅。就这么高,这么大,她用手在空气里比画着,说,尽量调皮点,别太死板,主要还是眼睛,得传神。陆彦都记下来,拿出样本让她选木料。她问了价格,犹豫着选了最便宜的一种,付完订金还解释:小陆,姐手里钱紧,不然肯定选个贵点的。陆彦连声道谢,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出去。
刘老板定制的企鹅个头大,好在费工不费料,轮廓简单,细节也好处理。陆彦忙活了半个月,企鹅总算完工。中间刘老板常来木器店,喝喝茶,聊聊天,看陆彦雕几个小物件。她也向陆彦透露过自己的情况,离过婚,现在是单身,办民宿欠了贷款,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完。她也问起过陆彦的情况,但陆彦支支吾吾,对自己的经历只含糊带过。企鹅上完最后一道漆,陆彦给刘老板打电话。刘老板说过两天来取,两天后再打,就显示关机。陆彦去南极旅馆找她,可南极旅馆的牌子已经摘了,换了块新的,叫“野人村落”。三年过去了,那只一人高的企鹅还立在木器店的角落里。陆彦每隔半年给它上遍漆,西安天气干燥,不上漆容易开裂。从那之后,陆彦再没做过这么大的木雕。
靳小婉有些不解,盯着角落里的企鹅问:人都跑了,你还上漆干什么?陆彦说,她可能遇到麻烦了,出去躲躲。万一她哪天回来了,这企鹅还得给她,毕竟交了订金,我想先替她保管着。靳小婉笑着摇摇头,并没有说话,走到企鹅跟前,上下打量一会儿,然后说,还是有点死板。
什么死板?陆彦问。
企鹅,靳小婉说。
说完企鹅,陆彦从身后的置物架上拿了条棕色小狗下来。狗大约有十厘米长,呈蹲踞状,表情憨厚可爱,舌头耷拉在口侧,纹理丰富细腻。他用大拇指擦了擦狗身上的灰,对靳小婉说,还是说木头。
去年春天,陆彦收了个女徒弟,姓吕,在美院读大三,课业之外对木雕产生了兴趣,在网上看过陆彦的作品,就到木器店来参观。她对陆彦的手艺很认可,来看过几次后,提出想拜师。陆彦起初不愿意教她,刻木头和教别人刻木头是两码事,前者是享受,后者是折磨。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就让她学着雕一条狗。不承想她天赋异禀,练习几次就能像模像样地刻出条狗来。陆彦再没有理由拒绝,就答应让她每个周六下午过来,学多少算多少。小吕在美院学国画,擅画花鸟,有美术功底,对物体的造型把握准确。她先从小动物刻起,猫狗鼠,鱼雀虫,学了两三个月,就能独自完成一件作品。但还不够,陆彦说,细节有问题,做工毛糙,这是不够熟悉木头的材质,也缺乏对刀的感觉。小吕问什么是对刀的感觉,陆彦想了半天,没能回答出来。他就取了一块边角料,慢慢雕刻出一只蝉来。他把这只蝉递给小吕,说,你下刀试试。小吕就下刀,不料木头坚硬,刀口很快乱了。陆彦指着那条倾斜虚薄的刻痕说:瞧,这就是对刀的感觉。
去年八月刚过,小吕过完暑假回来,在木器店待了一周。她说一定要赶在开学前做出个真正像样儿的作品来。陆彦为她的毅力感到吃惊,她几乎一整天不合眼,用胶带缠着手指,无休无止地练习。陆彦看过她的废料,像是在刻一只老虎。对初学者而言,老虎可不好雕,有句话叫画虎不成反类犬,雕刻也是这个道理。小吕的样稿画得很好,但刻出来的成品都有问题。有一天小吕来请教陆彦,陆彦说主要在你的状态,不够放松,你的精神和身体绷得太紧了,刀也就紧,刻出来的东西,多数得跑偏。放松些,慢慢来。陆彦说,实在不行就换个别的,干吗非得刻老虎?小吕想了想,给陆彦露了底。她说刻老虎是因为她的心上人属虎,她想尽早刻出来送给他,当生日礼物。陆彦失笑,问她为什么非得送木雕老虎,学国画的,画只老虎不行吗?小吕摇摇头说不行,她扭捏地说:他眼睛不好,画看不见,但木雕能摸出来,我要做得细腻一点,让他知道老虎的所有细节。
真好。靳小婉歪着头笑,双手撑在工作台上,她问,后来呢?那女生把老虎刻出来没有?陆彦说,刻出来了,大体也还可以,脑袋做工差点,但造型很有气势。靳小婉从陆彦手里接过那条棕色小狗,问,这条狗是怎么回事?陆彦看了看靳小婉的脸,等了一会儿才说,小吕没把木雕老虎送出去,那男生办了退学手续,听说转入家乡的一所盲人学校,总之,小吕很难过,她把这只老虎送给我,就再也没来过。我想,她应该是专心搞她的国画去了。靳小婉听得眉头紧皱,叹息说,是段有点悲情的故事。陆彦笑了笑,继续说,木雕老虎在我店里摆了两个月,有一日手痒,就把老虎改做成狗,我属狗的,你记得吧,咱俩一个属相。靳小婉点点头,把小狗递回去,挑起眉毛说,这狗不错,好好留着吧。说完她就起身去厕所。陆彦看了眼时间,十点半刚过,能讲的东西很多,但不能什么都说。
他要好好想想待会儿讲什么。
五
都是女的。靳小婉和人聊天喜欢抓重点,这回抓得特别偏。她戏谑地打量着陆彦说:讲了两个木头的故事,主人公还都是女的,年轻,漂亮,挺吸引你吧?
陆彦露出一个假笑,这是他应对靳小婉挖苦的方式。
靳小婉见他没露出破绽,无趣地笑了笑,开口说,看来你过得也还可以,人来人往,就是块木头也有得說,不错,真是不错。她说完把头一歪,突兀地问,你喜欢吗?陆彦被她问得有点蒙,想了想才说,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觉得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平平淡淡的,不会伤害别人,也不会被伤害,挺好的。
唔。靳小婉点点头,说,你喜欢就好,真的,我祝福你。
陆彦露出个真诚的微笑,问,你呢?靳小婉反问,我什么?陆彦说,你过得如何?我有木头,你有什么?靳小婉挠了挠头,用下巴点了点放置在聚光灯下的黑色石头。喏,她笑着说,我有石头。陆彦问,再没别的?靳小婉没有回答,她抬起头,望着屋顶,或者透过屋顶,望着漆黑的夜空。沉默许久,她很严肃地说:我忘记我们是怎么把黑石带到西安来的了。她略带悲哀地看着陆彦说,我忘记了。
这重要吗?陆彦说,忘了就忘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不不。靳小婉摇头说,这很重要。她指着石头说,它是我们俩带来的,一颗海边的石头,怎么会出现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内陆地区呢?你想想,这很重要。
飞来的。陆彦用右手画了个抛物线,回答说,它是飞来的。
四年前,在青岛流亭机场附近的酒店里,黑石短暂地丢过一次。凌晨四点,还有一个半小时就要登机,行李收拾到一半,他们发现黑石不见了。房间找了个遍,行李箱翻过三次,浴室、床底、衣柜、阳台,所有角落都检查过了,黑石在哪儿?
再仔细想想。靳小婉托着陆彦的脸说,你到底把它放哪儿了?
袜子里。陆彦提起一只黑色袜子,说,就是这只袜子,我亲手塞进去的,记得清清楚楚。
靳小婉问,为什么非得用黑袜子?用白袜子不好吗?
陆彦说,我只有黑袜子。
靳小婉用力把陆彦推开,把所有行李倒在地上。
找不到石头不上飞机,她说。然后逐件检查衣物,重点检查袜子。陆彦怀着愧疚翻找另一个行李箱,十五分钟后,黑石出现了。它就安静地躺在行李箱夹层里,隐匿在黑色呢绒布中间,像个训练有素的刺客。陆彦轻轻捏起它,举起来,然后对靳小婉说:你的石头。靳小婉接过那块石头,掂一掂,用特别小的声音说,它变轻了。陆彦没听到这句话,他当时忙着收拾满地行李。
最后他们还是没赶上飞机,不只因为石头,但终究是因为石头。费尽周折终于落地西安后,靳小婉握着石头,认真地说:我们得给它弄个底座或收纳盒什么的,一直用袜子装太不像话了。她问陆彦,你觉得呢?陆彦的心思不在石头上面,他开玩笑说,要不要再给它买个保险?
靳小婉没笑,她踏进清晨的薄雾中,像一只决意挡车的螳螂,迎着一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走去。区别是,她知道她会赢。
两个人盯着躺在光圈里的石头,竟说不出一句话。多年以来,它牵系着两个人的情感,似乎具备了“信物”的某些特质。他们越来越离不开它,仿佛丢掉这块石头,就再也找不到实实在在的东西。有段时间,靳小婉相信这块石头是两人的爱情由本体界向现象界的投影,是关乎本质的存在。这种判断当然可以归结于她对康德哲学的盲从,但她也确实为此付出过努力,不止一次。当两人情感的裂缝大到不能忽视、难以弥补时,她依然在努力把两个人聚拢起来。这种努力并非源自爱,或是源自对爱的本质的信服。她想维护这个。而陆彦像条落网的鲇鱼,使出全身力气想要挣脱出去。他是破坏者和背弃者。
太静了,连飞虫撞击灯泡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靳小婉挥动左手,像是在驱赶什么东西,她笑着说:这件事有点荒诞,我是说把一块石头从千里之外的海滨城市带到这儿来,特别荒诞。要是让我重新选择一回,我绝对不会这样做。当然,我还是会把这块石头找出来,留在酒店里,或者故意丢在去机场的车上,或者放在机场外的花池里,总之,我不会把它带到西安来。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对,我也不会到西安来,我要坚定地离开机场,回到我熟悉的海边去,那里有无数石头,我总会找到更合我心意的一块。
陆彦感觉自己的心碎了。他恍然发现散步并不能缓解孤独,人间烟火也不能。那是别人的人间烟火,不是他的。他三年来守着的不过是一堆没有感情的木头,以及一间年久失修连暖气都没有的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甚至,连那些故事都不是完全真实的。刘老板是位四十多岁胡子拉碴的壮汉,小吕来木器店学习雕刻是为了完成毕业作品,而不是为了什么眼盲的心上人。这种虚构没什么意义,填充不了他的生活。或许,他曾经想借此来对抗点什么来着,可是没效果。
这间木器店空得厉害,他的心也是。
六
不回来了。他们谈到这次旅程,靳小婉轻描淡写地说,一次也不。
陆彦点点头,表示理解。他低下头翻找一阵,找出件包着牛皮纸的方形物什。拆开看,是件木制浮雕工艺品,一本书大小,用的是桦木。上过很多次油蜡,表皮有一层包浆。他递出去,靳小婉犹豫一下,还是接过来。正反两面浮雕,有海浪,有云,有城墙,有男人和女人,还有石头。她注意到浮雕中央有一块圆形凹陷,两只手从海浪里伸出来,握住它。她明白,这里应该放一块石头。
你说得对,陆彦说,确实得给它弄个容器,不然容易丢。
太晚了,靳小婉笑着摇摇头,说,真的太晚了。
陆彦点头表示明白,他把黑石递给靳小婉,说,装上试试。
靳小婉接过石头,按在圆形凹陷里。严丝合缝,怎么也倾倒不出来。她有些好奇,就问,怎么做出来的?陆彦笑着说,眼前无石,心中有石。靳小婉“嘁”了一声,低下头打量浮雕。石头装上去,光线都暗三分。她大体明白,这上面雕刻着他们的故事。但是,她想,破碎的东西不值一提。
十一点整,靳小婉的手机铃声响了。声音很刺耳,像是怕她忘了似的。
送给你了,陆彦说,把它带回去。
靳小婉笑着摇摇头,把石头磕出来,丢在桌面上。她举着木雕,对陆彦说,你的石头,我的木头,留个纪念,或者不纪念也行,我要走了。她把木头装进包里,又喝了一口水,冲陆彦挥挥手说:找个女朋友吧,陆彦。
陆彦没有说话,他坐在充满木头的房子里,目送靳小婉离开。等她走了很久以后,他才回过神来,看看时间,十一点十分,时间有点赶,她得走快些才行。该干什么了?往常这个点,他已经洗完热水澡,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靳小婉把一切都打乱了。他推开门,万物无声,黑暗围拢到脚边。犹豫片刻,他终究没能踏出去。
一个“咱们”也没说,他站在那里想,如果有瓶酒就好了。
责任编辑 貓十三
作者简介
杜得无,本名杜宝龙,2000年生,山东聊城人,西北大学2022级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小说发表于《作品》《滇池》《延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