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既然轮到我了,我只好为诸位献上一个故事。那是我的一次亲身经历,不知怎么,从刚才开始,这件事就在我脑子里闪现个不停。我必须把它讲出来。各位权当听了一则闲谈笑料,因为我并不能保證这个故事动听,甚至可以说,我得在各位面前出一点丑,因为我得把我那时候的糗事晾出来给大伙儿听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时我还没开始写作。毛头小子一个。那是个炽热无比的夏天(很遗憾那是个夏天,我知道诸位都想听一个冬天的故事,有雪有风的那种,但很遗憾,那当真是个夏天,我以我的名誉担保),世界的一切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似乎都变得滚烫而危险。时间在偌大的天空中接近停滞,只有在傍晚时刻,天边出现晚霞时,人们才意识到时间的流动。
那年我十七岁,刚刚脱离高中,高考成绩中规中矩,但我还算满意,因为在那之后,是一段相当自由的日子。一整个夏天,我都待在东北老家。那是吉林一座不知名的小镇,节奏舒缓,氛围安逸。一想到自己在两个月后就能走到另一个世界,开启另一番景象的生活,我便觉得莫名兴奋,甚至有些忐忑。那时的我具备和身边人差不多的优点和缺点,有梦想也有欲望,爱做梦也渴望清醒,并且认为自己迟早会在某一领域中崭露头角,展示出过人的天赋;而且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和看上去的一样。嗐,当然,这不过是我那时对自己的一点还算客观的看法,与我接下来要讲的事情也许没多大关系,我要讲述的是那扇门。各位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正如我在前面所说的那样,那是个让一切都失去平衡的夏天,白天的燥热让人觉得昏昏欲睡,一到晚上又清醒得可怕。久而久之,我的生活变得逼仄而单调,如同一碗黏稠的白粥,滋味介于有和无之间的暧昧地带,让人觉得疲乏难过。那应该是夏天最热的一个月,我孤单地和夏日对抗着,想要用体内蓬勃的力量征服令人难过的热浪。但渐渐地,我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颓丧的荒芜感,尽管我知道,只要这个躁郁的夏天一过去,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当然,那段时间无所事事的并非我一个人。
事情的起因大概可以追溯到我的高中阶段。在那个最美妙的学生时代,我狂热地迷上了摄影。家里有一台不算老的摄像机,每到周末,我就把它偷偷拿出来,四处拍个不停。什么都拍,拍照片也拍视频。单纯喜欢。当然,这得在秘密中进行,毕竟价值不菲,磕了碰了便得不偿失;况且在我父母眼中,这事儿对提高学习成绩完全起不到效用。不过,那时他们承诺过,等高考结束后,我就可以自由支配摄像机了,前提当然是不得损坏。
那个夏天伊始,我便光明正大地玩起了摄像机。随意玩嘛。直到某一天,我看到一则摄影大赛的启事,他们的参赛要求是上传一段延时六十秒的影像(为了保证各位都能听懂这个故事,我想我有必要做一个简单的解释:延时摄影一般用来拍摄变化缓慢的事物,比如一朵花的开放过程,一个水果腐烂的过程等。通过此等方法,伟大的摄影术能在屏幕上制造出顺畅的流动感,而延时六十秒,即意味着要在一分钟里呈现出一段事物变化的过程)。除规定了视频时长外,其他没做要求,截止时间是当年的九月初,正好是我大学开学的日子,最高奖项是一台最新款式的摄像机。这个比赛攫住了我的目光,一方面,它能给我无聊的生活创造一点乐子;其次是,我十分想得到那台摄像机。
于是,我预设了一些可供拍摄的对象,比如天空、花朵和街道,在那之后的几天里,我对此一一进行尝试,还拍了午后风吹农田的景象。说实话,这项工作当真费时又费力,特别是在晴朗无比的夏日,北方湛蓝洁净的天空里没有一点多余的成分,深邃而无边,想要拍出延时摄影的流动感实在困难。在酷暑季节里,街上的人和车本就不多。最要命的是,在酷热的天气里站上一阵子就叫人头晕眼花,我必须时刻关注摄像机的情况,以免突然出现什么无法预料的状况。那时我对摄像压根儿谈不上精通(当然现在也如此),也完全没有什么艺术上的构想,完全凭着一副晒不坏的皮囊和一颗充满热情和渴望的心来进行这项工作。我是真的想得到那台摄像机啊。
如此,我顶着大太阳拍了好几天,最终的成果惨不忍睹。那是一堆毫无美感、看了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也许是播放速度的问题,也许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机位的原因,总之那些视频一旦播放起来,总带着奇奇怪怪的气质:行人歪歪扭扭地晃着身子,好像在进行一场滑稽表演;田野里的玉米秆在风里晃得像营养不良的舞者……这些让我想起垃圾站里越堆越高的破烂儿,更让人难过的是,这些破烂儿是我自己亲手垒起来的。一阵黯淡的挫败感涌上来,覆盖在我的心上,好像上面无端压了一块石头。我用了一个晚上将那块石头挪开,决心重新开始。我把那些东西统统删掉,重新思索该拍点什么。在决定参加那场比赛之后,我就开始思索该拍点什么,拍点什么才能夺得头奖。
在失败以后,我着重对拍摄的对象重新定位。那时我觉得,只要有好的素材,就一定能够在比赛中脱颖而出,把所有选手踩在脚底。我想到了去更北的地方拍摄极光,但那纯属无稽之谈。一个连喝汽水都要挑牌子的穷酸孩子,根本无法负担路费。但话说回来,什么日出日落,月亮升起;或者说将多个短小的延时视频剪辑在一起,拼凑成一段风景之类的集锦——我认为这些想法太俗,参赛者里一定有许多人抱着这样的想法,也一定有许多人这样做。我知道,如果我想赢的话,就必须要绕开这样庸俗的想法。但问题在于,我必须在有限的空间里找到一个适合拍摄的、精彩绝伦的素材。如果说那个夏天有什么事情真正让我觉得困扰,这件事一定得算上。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又回到了从前无聊透顶的日子,每日面对着几乎同样的人,做近乎一成不变的事。每天中午,我都会去买上一瓶透心凉的冰镇汽水,没事就在街上闲逛。当然,我并没有放弃对拍摄素材的构思,只是进度趋近停滞。我会随时随地带着摄像机,常常抬起手就是一张,然后对着不三不四的照片思索,若是按照这样的视点拍下去,是否有可能得到效果不错的视频。我时常对着一张照片思索半天,然后跑到小卖铺,拧开一瓶冰汽水,焦灼的氛围立马被冰凉的液体凝住。过上一两个小时,再度对其进行思索,在一连串的想象中,最终把照片从选择中剔除。那时候,我所富余的只有时间和精力,我绕着故乡的小镇一遍遍行走,不断思考,也贪恋安逸,在日出和日落之间反复徘徊,勾勒着一幅幅不像样的轮廓。但当时的我觉得格外满足,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诸位,你们一定能领会得到,那种满足感只有在那个阶段才会有。
幸运的是,我的困境并没有持续太久,灵光在某一个深夜眷顾了我。没错,就像各位一定都经历过的灵光乍现。十分美妙的时刻,仿佛失灵的指针突然再次转动起来一样,我的心里于顷刻间响起了嘀嘀答答的回音。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柔和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盯着空白的墙壁以及上面的道道裂纹,脑子里不知道有什么在转个不停。忽然间,一个念头闪现出来:我可以拍一组移动长镜头,拍摄内容即是围绕镇子走一圈,然后以抽帧的形式剪辑出一段延时摄影的影像。
捕捉到这个念头的我欣喜若狂,立马跳下床,将这番设想写在纸上。等到第二天的时候,我开始着手绘制地图,我从家里出发,把每条街都用脚丈量了一遍,同时把每一个岔路都标注出来,以期找到一条最通畅、最别致的路线。我再度踏上旅程,将走了十几年的大大小小的路再踩一遍。每走完一截路,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想象这段视频的样子,想象自己站在领奖台上的模样。我会把这段创作心路动情地讲述出来,并且在发言的末尾感谢我的父母,我的朋友,当然,如果那时有了女朋友的话,也会一道感谢……每到这时,我的心里就会涌起阵阵感动,生成的情节如大雨般一遍一遍冲刷着我的大脑,在炎炎夏日里,它们像横空出世的恒星那般炽热,不停地榨出我体内的水分子。
很快,我勾勒出了镇上的地图。在这一过程中,我也对自己的构想不断进行修正,最终,我决定以昼夜交替的时序为背景,沿一条最具代表性的南北向马路穿过镇子,在视频中呈现出时间的更迭之感。即是说,用一分钟的时间描摹出一整天时间的流动,在这一过程中,我期望能够呈现出各个时段里不同的故乡风光。在我的设想里,那将是一段很棒的视频。
在设定好路线后,我开始计算视频的长度,以及每天从天亮到天黑的时距,然后分配每一时段应该在什么地点拍摄,要花多长时间;接着,我还必须解决如何带着摄像机保持匀速的问题。没错,我考虑得相当周到,把可能遇到的状况都想了个遍,再一个个解决。当然,这件事我不可能一个人去完成,我必须找一个助理。我找到了儿时的一个朋友,我们的友谊持续至今。听完我的设想后,他似乎想象得出我想要表达的样子,他很乐意协助我完成这件事。“这件事很酷。”他对我说。
于是,在做好准备后,我们开始照着这个设想按部就班地进行。我们以路牙为基准,沿着马路做匀速运动,起初是步行,后来换成用自行车。一开始,拍摄进行得不太顺利,但我们慢慢对这项工作熟悉起来,熟能生巧嘛。这样一来,进程就快了一点。我的朋友在过程中还为我提出不少有用的建議,不拍摄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聊天,天南海北;喝廉价的汽水,累了就随便找一块阴凉一歪。有人一起打发时间,自然是一件不错的事。他和我一样坚信,我的视频一定能在比赛中夺得名次。
我的行为终于惊动了父母,他们不得不提高警惕。一个早上,我的母亲问我每天带着摄像机出去干什么,我告诉她,我要拍一段很牛的延时影像。她很茫然地看了看我,摇摇头说:“别把摄像机弄坏了。”
我回答说:“我会赢一台新的回来。”
随后,我的父亲问道:“你要去参加比赛?”
我说:“没错,第一名可以赢一个新款摄像机。”
他点点头,告诉我一定注意安全。
就这样,我们在那个无忧无虑的夏天,投身这样一件在心里觉得一定会成功的事。好吧,我承认这个故事有点长了,因为它勾起了我对少年时的回忆。人上了年龄,总是会对过去的日子着迷。为了节省时间,我就省去不必要的部分。诸位,最精彩的部分马上就来了,好吧,先喝一杯酒,敬那段精彩的年华!不过,已经听到这儿了,不听下去实在可惜,对吧?
我和我的朋友一点一点把这项工作往前推进,中间固然有困难,但我们都一一攻克了下来,什么道路不平,雨后水洼……总之都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解决掉了。经过周密计算,我们的原始视频计划的最终长度是七十二分钟,那时我们已经完成了前六十几分钟的拍摄,只差最后一截了,只要走完,再经过剪辑,我们就大功告成。
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但我们在最后关头遇到了麻烦——也许是由于我的计算出现了误差,也有可能是中间有几天下了雨,在拍摄时绕了几个水坑,总之,最后实际抵达的距离比预设要延长一截。而问题就出在这儿,各位,有时一点小小的误差真的能改变很多,所谓蝴蝶效应嘛。按照计划,我们应该在那条路的尽头完成拍摄,但现在,我们不得不继续往前走,但我们走的那条路并非东西向的大路,而是南北的旁道,它正对着我们镇上一座废弃的工厂。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要继续拍摄的话,就必须得继续往前走,穿过工厂(工厂后面是大片荒地,无法支撑拍摄)。诸位一定对此存疑,为什么不穿过去呢?告诉各位吧,那座工厂位于我们镇边缘,从前是化工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关停以后,那里突然燃起一场大火,整个厂子的建筑都被烧得焦黑,此后,便再无人问津,多年来始终保持着黑漆漆的样子。在我的小时候,那座工厂一度是我们(指我的同龄人们)的噩梦,那里是被明令禁止靠近的地方,我们被不停地告知,那里面有多么可怕:据说那里面满是飘荡着的鬼魂,一进去就会被索了命;还有人说里面住着一个通体黑毛的野人,以吃鲜嫩的肉为生,只要进入那扇门,那野人就会从某处突然蹿出来,疯狂地撕咬你的肉。每年各个时段,特别是在清明节和中元节前后,总会有人到那个路口烧上一刀黄纸,所以周围的柏油路总是带有烧伤的痕迹。一到夜里,那里就阴森得可怕,好像一个邪恶的巨人伫立在那儿,用漆黑的眼睛凝视着你。
当然,我们不是没有想过推开那扇牢固的铁门,闯进去一探究竟。有那么一次,我真的差点就要推开那扇门了。那还是我小学的时候,不知怎的,我和一些玩伴跑到了那边,我们相互推搡着让彼此去推开门,争执的结果是用石头剪刀布的方式决定派谁前往。我就是那个“幸运儿”。在一片嗤笑和怂恿声中,我颤抖着身子往那扇门挪去。那是一扇极为普通的高大铁门,表面覆满了锈斑,上面的纹路似乎预示着不可预知的危机,从那之中能看见工厂内部的轮廓:它就站在那儿,以庞大的姿态彰显其背后无尽的危险。颤抖中,我不小心朝里面扫了一眼,那里面简直静得可怕,大片的野草几乎与我平齐,在微风里缓缓摇晃,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舞蹈。我的腿在不住地抖,脑门上的汗淌下来,在脖颈上冲出一道道痕迹。我知道,那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我不想在伙伴面前出丑。小孩子的倔强嘛。于是,尽管动作缓慢,我还是站在了那扇门前。
身后的声音更响了。他们变得兴奋,甚至吹起了口哨。终于,我咬着牙朝门闩处伸出手,甚至做好了我的手臂会被野人掳走的准备。各位一定觉得我很胆小,是吧?那时的我真的怕到了极点,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从门上的缝隙里钻出来,慢慢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简直不能呼吸了。
就在我的手指将要碰到那门上的时候,一阵低沉但急促的声音响起,近似呜咽——没错,就是这个感觉,它很快盈满我的耳朵,漫上我的心头。我来不及多想,吓得撒腿就跑,伙伴们也高声叫喊起来,沿着来路一路飞奔回去。他们也一定听到了那声音,我敢肯定。
所以,诸位应该想得到,我再次面对那扇门时的恐惧。我和我的朋友面面相觑,一声不吭地看着工厂大门。那时已然接近天黑,我们必须在那一时段进行拍摄,以保证视频的整体性。但我们谁都没有穿过马路。我们看着天边最后一点霞光褪去,看着渐渐升起的月亮和越来越多的星星。我们谁都没有穿过马路,压根儿提也没提。
没过多久,一个前来烧纸的中年人在路对面停下脚,开始点火。我们静静地看着他用粗树枝搅动着燃烧的纸,一直到那团火彻底熄灭。这似乎花了相当长的时间。
在确认燃烧殆尽后,那人抬起头望了望我们俩。那是个中年男人,身材很瘦,不算高,我没太看清他的脸,但他的脸上隐约有一道很深的溝壑,也许是伤疤。
他打量了我们一会儿后,指着身后的工厂问我们:“想进那里面?”
我想我应该是点了一下头。
男人接着说:“要是我,我就不会进。要进的话,就从旁边的矮墙翻进去。那门都锈死了。”
说完,他调头就走了,留下我和我的朋友杵在那儿,不知所措。忽然间,我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仿佛一阵遥远的战栗倏然降落在体内。不过,那之后的一瞬间,我在无边的恐惧中忽地觉察到一丝厌恶和失落,那滋味越来越重,以至我几乎忘记了害怕。
至此,诸位,我的故事也要结束了。我当然没有走进那扇门,我和我的朋友沿着马路走了回去。那段视频按照我的想法剪辑后,只有五十六秒。我没有把它上传参赛。也许觉得它并不完整吧。
后来——后来的事情就不值一提了。那个夏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仍旧过着和以前差不多的日子,不断地憧憬,不断地做梦,也不断被某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挫伤;我后来逐渐对摄影什么的失去了兴趣,进入大学两年后,我开始尝试写作。一如既往地狂热。就是这么回事。你说那扇门?还别说,后来我真的又去了那边一回。那是我前些年——至少有十几年了——回老家,我在散步的时候再次来到了那里。工厂还在,大门也还在。但那扇门已经被打开了——只开了一个半人宽的小缝,但的的确确是开了。我还试图把头探进去,但脑袋太大,恐怕会被卡住,于是作罢。
对了,那场摄影比赛如期推进,最终由国内知名摄影师赵晓晓夺得冠军。是的,就是他。他的参赛作品后来我看过,拍得很棒,内容好像是用延时摄影剪影出一个人的一生。不错的创意。只是有一点——我严格计算过的——他的视频只有59秒。
责任编辑 猫十三
作者简介
王鹏宇,1998年生,吉林松原人,西南大学2021级戏剧与影视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写小说和诗,作品见于《青春》《椰城》《诗刊》《中国校园文学》《诗歌月刊》等,获第十届全国大学生野草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