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斯小哥（外一篇）

刘征胜

尼斯的迷人，从我落地蓝色海岸机场，走出机舱门的时候便真切地感知到了。空气柔柔的，湿湿的，扑入口鼻，咸淡相宜。

机场的出口，一幅醒目的立式中文海报，背景是蓝天碧海，内容格外简洁，“欢迎来自中国的朋友”，令我顿生亲昵之感。我想，这是一座对中国人友好的城市。

我预订的旺多姆酒店位于尼斯的老城。行前，我做过攻略。尼斯机场航站楼外的公交候车区，有机场快线可直达市中心的尼斯火车站。酒店距火车站一公里多点儿，不到二十分钟的步程。

抵达尼斯火车站，已是巴黎时间晚上8时。我打量着这座享誉全球的地中海旅游城邑，非常精巧和典雅。或许我到访的是老城，整座城池复古韵味浓厚。城市很静，路上少有喧哗，有一种怏怏的沉睡感。我一边欣赏尼斯的梦幻夜景，一边找寻着目的地。我很快在一个十字街口迷失了方向。

和国内不同，尼斯的马路是没有路标的，商家和住家有门牌号，但暗夜里看起来非常吃力。提前下载过电子地图，并没有酒店的确切标注，甚至连道路的标志都粗疏不详。那是一个没有智能手机，无法借助卫星导航的年代，分不清东南西北，两眼一抹黑的我，手里唯一揣着的是那个放大打印出来的酒店地址：26RuePastorelli。

问路吧。貌似这里的年轻人都是“路盲”，抑或所遇皆是这座城市的过客。他们耸耸肩，满脸歉意地摇了摇头。好不容易邂逅了一对年长的夫妇。他们明白了我的求助，但先生的回答却令我云里雾里。一旁的女士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还是不明就里。我意識到，他们说的并非英语，极可能是法语。而我对法语一窍不通。夫妇俩笑了，开始用手势比画，不时蹦出几个我能辨识的英语词汇。

真诚地谢过以后，我推着笨重的行李箱，向他们指引的方向进发。走出老长的一段路，依然寻不见酒店的影子。再询路人，依旧是法语加手势作答，却给出了近乎相反的方向。我一脸蒙，难不成走过了？我小心翼翼地往回挪步，依旧目无所获。到了一个丁字路口，再寻，似乎又是另外一个方向。我脊背一阵发凉，踯躅在原地。刚想挪动，腿脚又不听使唤地缩了回去——我已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了。

看了下手机，已是晚上9时20分。从离开公交站台算起，我已经在街头兜兜转转了一个多小时。没想到这“最后一公里”，却令我遭遇了异国他乡的人在囧途。我由衷紧张起来，木然地杵在尼斯一条叫不上名字的街口，茫然无措。一家面包铺熄灯，打烊。里面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我欲言又止。他注意到了我。

他居然用英语向我问好。

“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想去旺多姆酒店，地址是这里，但是我迷路了。”我一边急切地应答，一边把酒店的地址展开递给他看，我不确定酒店地址是否读得正确。

“好的，我认识，请随我来。”

他一脸真诚，语气笃定，我没有理由不信任他。

一路上，我们作了简短的交流。我告诉他我来自中国，来尼斯参加一个学业交流项目。他说，他是尼斯本地人，英法混血，母亲是英国人。

走了一段宽敞的马路后，拐进一条脚下铺满鹅卵石的小道。走出百米后左拐，过了两个路口，再直行二三十米，他指着右手边的一栋欧式风情建筑，“OK，就是这里了”。

我定睛一看，果然，上方招牌上镌有酒店的名字，艺术动感的字母和三星标志，在轮廓灯的映照下非常醒目。

我连声道谢。他莞尔，轻轻一句“祝你愉快”，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数日后的一个午后，是此行的空当。我与同学结伴去尼斯天使湾游览。傍晚返回，阴差阳错地，经过了来时的那个街口。我留意到那家位于街角的面点房，外墙条砖砌就，以灰为主色调。透过门右侧的玻璃橱窗，看到小哥忙碌的身影。

我向同学描述了那一夜的经历。大家感到新奇，对小哥滋生了几分好感。

我们推门而入。小哥正专注地将加工好的面胚推入烤箱。回过头来，眼神稍显迟疑，很快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欢迎你们，中国的朋友！”

小哥头戴一顶白色的帽子，身上套一件蓝色的围兜，热情地招呼我们，邀请我们观摩他的作品。我们看到展示柜的货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面包和各式甜点。长吊灯投下的柔和光晕赋予了“作品”一层浓密的韵致。各类泡芙、派和挞的造型极具艺术感，用料精致细腻。看得出，小哥是一位对生活、对事业非常用心之人。

小哥请我们随便品尝。我们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采购了法式长棍、焦糖奶油酥和一些泡芙，还有说不上名字的秀色可餐的甜点。同行的一位女同学询问起她钟爱的巴斯克蛋糕，混搭樱桃果酱的。小哥不无歉意地说，今天备的食料已用完，需要的话明天可以来取。女同学有些犹豫。因为我们明日的行程是去“法国硅谷”索菲亚科技园参观，傍晚还要乘高铁去往巴黎，行程非常紧凑。小哥说可以送货上门，由酒店代收。女同学随即支付了订金。

次日，我们结束活动回到酒店。服务员从冷藏柜中取出两份精致套装的蛋糕，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们。女同学有些惶惑，她仅预订了一份。服务员笑着说，另一份是时下热销的南瓜栗子巴斯克蛋糕，小哥特意关照赠送给你们的。他请我转达对你们的美好祝愿，祝你们在法国学习生活愉快。

噢！原来是小哥的友赠。我们相视而笑。

打开爱心赠品，金灿灿，黄澄澄，六颗饱满的栗子附着在白色巧克力酪成的基座上，在蛋糕表层呈对称分布。尝一口，香甜软糯，口感绵密，色香味形，满格在线。

谢谢你，尼斯小哥！

生如雄狮

美东的最后一日，白天的行程是个空当，我报名参加了一家华人旅行团的纽约一日游项目，导游使用中英文双语介绍，特别适合英文听说不尽如人意的我。打卡的地点有华尔街、时代广场、自由女神像、联合国大厦等，几乎囊括了我期待的所有地标。

集合的地点是在曼哈顿下城的唐人街。我提前一刻钟到达。那里泊靠着不少旅行车辆，导游清一色的华人面孔。对了车牌号，是一辆轻型的旅行车，也就十多个座位的样子，看来团组规模不大。导游在车门前扯着旗子吆喝待客。一旁的过道上，零零散散的人，携简易的旅行包，或挎或背，想必就是同行客了。

我发现，游客并不都是中国人，或者说东亚人。有一位高鼻梁蓝眼睛的男士，可能是美国人，也可能是欧洲某国人；有两位肤色黝黑、口大唇厚的女士，可能是非洲人，也很可能就是美国人。还有一位，从背后看，身形高大健硕，背黑色双肩包；迎面看，椭圆脸，络腮胡，发际线蛮高，面相冷酷，甚至有些狰狞，有些凶神恶煞。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导游招呼我们上车。“络腮胡”在我前面上车，坐在了中间排座的左侧临窗位置，旁边的位置空着。他看到了我，眼神飘过一丝期待，我却佯装没看见，选择了最后一排的中右空位。直觉告诉我，此人并非善类。异国他乡，远离为妙。

一路上，我两眼不间断地在“络腮胡”座位停留。只见他从双肩包里取出播放器，插上耳机听音乐；一会儿又从包里取出矿泉水瓶，呷上两口。他的视线忽而左转投向窗外，忽而又收回直视前方，一系列动作看似“无邪”。

首站华尔街。游客纷纷在那尊象征牛市的金牛铜像前留影。同行的两位黑人女士邀请他为她俩合影，他热情应允，并不厌其烦地为她们调适拍摄视角和姿仪。我听得他们之间简短的言语交流，他的音调不高，甚至有些纤柔，与彪形大汉的形象颇有违和。

第二站是自由女神像。自由女神像位于哈德逊河中的一个小岛上，由于没有预约，不能登岛游览，只能在游轮上远观。我们依次登船，按序就座。我坐在了前数第二排中部，他入座了第三排左手边第二个座位。我回头瞟了他一眼，目光交遇，我一阵耳热，尴尬地扭过头去。

那天风力不小，游船行进途中有些起伏颠簸。我的水杯不知怎地从背包的插袋里滑落，滚到了后排。刚想起身去捡，却见他从座位上跃起，向右挪动了两步，俯下身去，逮住了那只正在地上缓缓漂移的水杯，用手纸擦了擦，递给我。我有些意外，弱弱地从牙缝里挤出“谢谢”。他笑笑，“没事儿”。

中午的行程是在时代广场。一日游属于简配，不含旅游餐。我们需要在这里补充膳食，因此停留的时间稍长。没有导游，自己可以信马由缰，只需要在规定的时间在规定的地点集合就行。我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漫无目的地穿梭。人地两疏，我没有同行客，有种落单的感觉。在一个路口附近，寻到一家麦当劳，决定在这里用餐。点餐坐定后，开吃没两口，我吃惊地发现他推门进来了。

他也看到了我。他向我点点头，嘴角露出笑意。我有些无措，机械地点头回应。

蹊跷的是，他进门后并没有径直奔向售货台，而是在靠门的一张座位坐下，在黑色双肩包里翻找什么东西。果然有几分诡异，我心头一凛。但很快，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拿在手里扬了扬，冲着我看了看，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那是一张差不多名片大小的本本。我舒了口气，猜测是优惠券之类的凭证。

他取餐后坐在了我的对面。他告诉我刚才在取学生证，凭学生证的ID码在这家店可以享受折扣。他把学生证递给我看，顺便介绍了自己。他来自加拿大安大略省，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读博，一年级，主修生命科学。我们边吃边聊，从各自学业到旅途见闻，聊得竟有几分投缘，表情也逐渐生动起来。话题首先从他就读的哥大切入。他说哥大有很多中国留学生。他身边就有，他们都很优秀。我说哥大和中国渊源很深，我聊起了冯友兰、徐志摩、李政道和吴健雄。他认真地听着，向我竖起大拇指。他说，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他希望有机会前往中国学习或者旅行，并邀请我方便的时候可以去哥大。我表示感谢，婉转地告诉他我即将回国，他面露遗憾之色。我们又聊到了彼此的专业领域，聊到了基因工程和人工智能。

不知不觉快到集合时间，起身离座。我突然问起他为何选择华人旅行社，他说理由很简单，一是价格便宜；二是中国人友好，有安全感。他笑了，我也笑了。我再次打量他那张脸，竟不觉得有丝毫狰狞，反倒显出几分坦诚。我们并肩走向了约定的地点。

傍晚，行程结束，返回唐人街。下车后，他叫住我，递给我一张信笺，上面写着一串字符，是一个电子邮箱的地址，纸上印有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他告诉我，这是哥大的吉祥物，代表着激情、勇气和力量，哥大学生的座右铭就是“生如雄狮”（Liveasalion）。

在去往机场的路上，我郑重打开这份信笺，不禁想起老祖宗的识人箴言：人不可貌相。

“生如雄狮”，纽约“驴友”，与你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