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朱鹤龄集》

2024-03-15 06:28周志文
读书 2024年3期
关键词:南园顾炎武朱子

周志文

《朱鹤龄集》是由黄智明点校,蒋秋华校订的。原名《愚庵小集》,共十五卷,有好几种不同版本,新书经重新整理校订,印刷清朗,很宜阅读。朱鹤龄(一六0六至一六八三)字长孺,号愚庵,江苏吴江人,他曾五次参加乡试不举,只有“诸生”(一般称“秀才”)的身份。他在科名上没什么杰出的成就,但在传统经学上很努力,文学也有底子,算起来是明末清初的一个很特殊的学者与诗人。

吴江现在是苏州的一个区,在晚明是个人文荟萃的地方,也是个政治气息自由开放的地方,附近的无锡有东林书院,朱鹤龄时代又有东林后继的复社在附近兴起,那些结社他虽都未曾参加,但因地利之便,结识了不少当时有名的人物。明亡后,他以遗民自居,更不参与任何政治活动,连学术活动也少,但往来还是有的,跟他有关的人物大多是学者或文学家,如吴伟业、顾炎武、毛奇龄、朱彝尊、唐甄、徐乾学、潘耒等。另外他跟有争议的钱谦益 的关系也很深,跟钱的关系是因杜诗而建立的,两人当时都是公认的杜诗专家。

算起来,钱谦益是朱鹤龄的前辈,明亡后钱曾降清,在道德上是受过不少压力的,但清初尚有些自由空气,钱仍能够活动如常,钱之受到大量且正式的批判是康熙晚年之后,当时钱已死了。钱谦益是在顺治十一年(一六五四)结识朱鹤龄的,当时钱七十三岁,朱四十九岁,钱知道朱打算笺注杜诗,也知道其意趣与自己相近,想把自己写的《读杜小笺》及《二笺》交付他参考,特别推荐朱到当时大藏书家毛晋处坐馆。钱与毛晋书中有:“顷在吴门,见朱长孺《杜诗笺注》,与仆所草,大略相似。仆既归心空门,不复留心此事,而残稿又复可惜,意欲并付长孺,都为一书。”可见钱对朱十分重视。后来钱还邀请朱来自己常熟的“红豆山庄”坐馆,以谋朝夕质疑、寸笺指授,但结局有点出乎意料,朱的杜诗注本写出后,钱看了不是很满意,后来两人还是分别出书了。但朱鹤龄对钱谦益的赏识与帮助还是感铭于心的,钱死后,朱曾作诗追念,书中有《闻牧斋先生讣二首》曰:

燕许推今代, 龙蛇厄此辰。牙签谁检点,斑管竟沉沦。客断西川路,山韬谷口春。斯文嗟不起,嗣响属何人。

音旨应难沫, 空谷惨绿苔。

架残韦述史,编剩子山哀。黯淡丛兰色,徘徊粉蝶灰。伤心白茆水,犹绕画堂回。

凄清婉折,情味深切,算是好诗。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朱鹤龄与顾炎武的交往,顾为人极有风骨,诗也写得极好,他一生坚决反清复明,毫不动摇,这点跟钱谦益颇为不同。后来他知复明无望,便提倡学术,特别标举经学,反对心学也反对理学,曾说过“舍经学无理学”,他与朱有交情是因经学而不是文学。朱鹤龄本身也是经学家,他在《传家质言》一文中说道:“余平生著作,经学居多。”他的经学著作有:《毛诗古义》十二卷;《尚书埤传》十五卷,又补二卷;《春秋集说》二十二卷;《读左日钞》十二卷;《周易广义略》四卷等。所涉广泛,其中颇有独见。顾炎武特别嘉许他的《尚书埤传》一书,特别写过《朱处士鹤龄寄〈尚书埤传〉诗》,中有“忽见吾友书,一编远来贻。缅想江上村,弦歌类齐淄。白首穷六经,梦寐亲皐伊,百家纷纶说,爬罗殆无遗。……君今未大耋,正可持纲维。烟艇隔吴门,临风苦相思”等句。顾虽比朱年轻,但对他很有期许,朱也视顾为知己。顾炎武早朱鶴龄一年于华阴过世,朱在其《岁暮杂诗》六首之五有写:

知交海内一亭林,避爵飘然太华阴。久别芝颜成北客,时贻帐秘胜南金。

龙蛇厄至谁能赎,山水人亡遂绝音。书种后来可得继,梦回枯眼泪霪霪。

诗同样写得好。“龙蛇厄”三字在怀念钱谦益与顾炎武诗中都出现了,也算一奇,在“天崩地解”(黄宗羲语)时代,举世混乱,龙自龙,蛇自蛇,也都自然呈现,斯其意乎。

读《朱鹤龄集》,我特别注意到第十四卷有《书渭南集后》一文,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放翁晚节考》的文章,曾引述朱鹤龄的这篇短文,再次看到,当然更为亲切。

“放翁晚节”一词起源于《宋史》,本传有这么一段文字:

游才气超逸,尤长于诗。晚年再出,为韩胄撰《南园》《阅古泉记》,见讥清议。朱熹尝言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晚节,盖有先见之明焉。

陆游晚年曾帮当权的韩侘冑写过两记,这是一般的应酬文字,文中并未有任何拍马逢迎之意,而跟放翁同时的朱子不很了解,对此事做了点批评,以至有放翁晚节不保的推论。我查到《宋史》所引朱子说的话,发现很有出入,朱子的这几句话是他在《答巩仲至》的信中所言,其中曰:

……放翁诗书录奇,幸甚!此亦得其近书,笔力愈精健。顷尝忧其迹太近,能太高,或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此晚节;计今决可免矣,此亦非细事也。

《宋史》本传在引述朱子文章的时候,忽略了在征引的句子之前原有一“顷”字、句子之后又有“计今决可免矣”六字,又把句中的“或”字改为“恐”字,这要命的省略及擅改,使得朱子的意见被完全误会或扭曲。照朱子的说法是:虽曾因放翁的“迹太近,能太高”,怀疑他可能“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此晚节”,但经过仔细的观察,这些顾虑已是多余。那么,朱子信中曾担心放翁“不得全此晚节”,究竟是指何事而言呢?朱子在另一封《答巩仲至》的信中说:

放翁近报亦已挂冠,盖自不得不尔。近日人自日边来云:今春议者欲起洪景庐与此老付以史笔,置局湖山,以就闲旷,已而当路有忌之者,其事遂寝,今日此等好事亦做不得。然在此翁,却且免得一番拖出来,亦非细事。前书盖已虑此,乃知人之所见有略同者。

原来朱子担心当局征召放翁以起修孝宗、光宗两朝实录的机会,进而起用他,使放翁退休之志不能保全,此即所谓“不得全此晚节”。考放翁于宋宁宗庆元年( 一一九五) 立“老学庵”, 时韩侘冑当权,排斥赵汝愚、朱熹等,并严禁“伪学”,此时的朱子自然希望友好同志都站在自己一边,不要为“当局”所罗致。所幸又听说“当路有忌之者,其事遂寝”,就松了口气,在信中说放翁“免得一番拖出来”,又说“计今决可免矣”,即是指此而言。

朱子对放翁一直赞誉有加,他在另封《答巩仲至》书中还说:“放翁老笔尤健, 在今当推第一流。”然而放翁后来还是应召史馆,以起修孝宗、光宗朝的实录,但修完即回,未担任任何职务,可见光明磊落。当然不得说他依附权贵,晚节不保了。

尽管已很明白了,但此事一直有争议,认为放翁不全晚节的人还是有的,有关放翁为韩修两记事的始末,朱鹤龄在《书渭南集后》一文中说:

陆务观诗才丽逸,在杨廷秀之上, 立朝建论, 亦讜亮有声,史称其晚年为韩侘冑撰《南园》《 阅古泉记》,时议或不平之。考亭尝言,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牵挽。今《渭南集》中,此记不载,岂以物议故削而不存耶?史又载侘冑欲记南园,以属杨廷秀,以掖垣许之,廷秀曰:“官可弃,记不可作。”侘冑恚,改命他人,殆即务观也。然记成而不闻有掖垣之擢,何欤?务观为人,非苟媚权贵者,特笔墨失之矜慎,遂致牵挽之疑。信乎,文士当知自守,而清议之不可不畏也!

朱鹤龄未见《南园记》文,只见《宋史》本传所记及传中所引朱子之语而做了议论,不过朱鹤龄首先指出韩侘冑原先属意杨诚斋作《南园记》,并许以掖垣,但为杨所拒,后来改命放翁,放翁写了,足见放翁性格上不如诚斋拘谨保守,这问题不算大,但从语气看来,朱还是认为有点问题。然而“记成而不闻有掖垣之擢”,朱鹤龄只奇怪地说:“何欤?”这点证明韩对陆有拔擢的许诺,或陆欲借为文有思进取之说根本不可靠,又说:“务观为人,非苟媚权贵者,特笔墨失之矜慎,遂致牵挽之疑。”说得很中肯。朱鹤龄的说法虽保守了些,但对后来袁枚、赵翼这派“拥陆”者言,提供了很好的论点。

《朱鹤龄集》还有篇文章引我注意,是同卷的《书阳明先生〈传习录〉后》,这篇文章比前面评放翁的要长些,是专门讨论《传习录》中阳明在起行平思田之乱的前一晚,在天泉桥与弟子钱德洪和王畿解说自己的“四句教”,引起钱、王“四有”“四无”之说。阳明的四句教即:“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两弟子解释却有不同,“四无说”即王畿说的:“心体既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若说意有善有恶,毕竟心亦未是无善无恶。”钱德洪不认同王畿,“心体原来无善无恶,今习染既久,觉心体上见有善恶在,为善去恶,正是那本体功夫。若见得本体如此,只说无功夫可用,恐只是见耳”,即“四有说”。

心之有无虚实,其实不好界说,阳明申明“四句教”不可改易:“此是彻上彻下语,自初学以至圣人,只此功夫。初学用此,循循有入,虽至圣人,穷究无极。”又说:“二君之见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王畿)须用德洪功夫,德洪须透汝中本体。二君相取为益,吾学更无遗念矣。”阳明有意调和,也就是说阳明认为他的良知学本来就有两面,一面可由“无”来看,一面可由“有”来看,或者可说“无”的一面是本体,“有”的一面是功夫。但后来阳明又说了段话,语意就有点偏袒王畿了,他说:“吾教法原有此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者,即本体便是工夫,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者,须用为善去恶工夫以渐复其本体也。”这使得后人怀疑阳明学有禅学的影子,因禅学“主顿悟”“主无”,阳明学也“主顿悟”“主无”。

一年后王阳明去世,没机会把这个说法做更详细的发挥,就使得阳明后学分了主有、主无两大派,从此争议不休。后来王学势颓,有不少学者攻击阳明之学,说他的良知学不是源自儒家而是源自佛家,又推论晚明学术不昌、社会大乱,是受此风气所害。持此意见者不少,顾炎武在《日知录》上竟说:“推其作俑之繇,所以敢于诋毁圣贤,而自标宗旨者,皆出于阳明、龙溪禅悟之学。”可见严重性。

朱鹤龄论此事比较中和,他先肯定阳明良知之说直源孟子,并非来自佛禅。“四无说”里的“无善无恶心之体”,他认为合乎《大学》“正心”传文之旨,与禅学并无任何关涉,他说:

……后儒高忠献、顾端文、陈几亭诸公皆力辨其非,惟邹忠介深信之。余尝平心参勘,知此言与朱子所云“灵虚不昧”者,无以异也。……《虞书》颂尧德,而曰“光被四表”,德之光,正心之光也。日月之有曜,金石之能鸣,皆以中虚,心若有一物焉,光何以发?

文中高、顾、陈分别指高攀龙、顾宪成、陈龙正,邹指邹元标,皆东林高士,但他们对阳明判断并不一致。朱鹤龄善况喻,他以德之发光是源自心虚,以光源解释“无善无恶心之体”,说得十分允切,良知是道德的依据,道德本体确实不能尽从实处立言,真要如此, 就可能把道德说浅了,他又举朱子之言以喻,曰:

朱子尝言:“心如谷种矣。”谷之为种,则心也,种之而成禾,则仁义礼智之性也。禾中有稂焉,粟中有秕焉,嘉谷不能免也。然使未莳地之时,而遽取而目之,曰之为嘉谷,此为稂为秕也,虽农师亦所不能。而安得以善与恶,为心之所有也?惟无善无恶,而善恶俱根柢是,君子是以有戒慎恐惧之功焉。涵之使不入于偏,省之使不流于陂,此之谓正其心。

后世讨论阳明“四句教”的人很多,意见各异,朱鹤龄引《大学》“正心”传文与朱子之言,以证明良知学必得有从虚一面讲的说法,所以持“主无”的人要从“无”处解说良知的本体,也不能算错。我认为这样解说很独特,魏禧(凝叔)曾评朱鹤龄这段文字,说:“阳明之学,与考亭诚有异同,然皆原本于尊德性、道问学之旨,后儒当从异处证其同处,必掊击阳明以伸考亭,则过矣。且考亭之教,如日中天,何待诎阳明始伸之耶?读此作,实获我心。”说得确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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