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芳洲
2009 年,复旦大学中文系成立创意写作专业,成为全国最早的专业硕士点。该专业以王安忆为中心进行当代文学研究与创作实践,已经积累了10 余年的一线教学理论和实践经验,培育了超过180 名毕业生,不仅有大量进入文化领域的从业人员,还涌现出薛超伟、余静如、王侃瑜、郭冰鑫等极具潜力的青年作者,教学成果蔚为壮观。
根据复旦大学创意写作学位培养大纲,3年硕士课程主要分为知识教学和写作实践两大部分。前者的作用与普通中文系别无二致,主要为了综合提高学生的文学素养;后者则是创意写作的特色课程。从成立初期的“小说写作实践”“散文写作实践”课程,到2020年增设的“非虚构写作实践”课程,王安忆一直在与时俱进地更新写作实践的教学内容,不断探索前沿的写作教学理念,以期科学训练学生关于小说、散文、非虚构等各类文体的职业化写作能力。
围绕王安忆不断创新的写作教学探索,近年来,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也积极开展多元的写作实践训练。2020 年末,该专业首次尝试了最新的写作训练方案——“类型小说工作坊”,对学生进行了一次惊悚小说的写作训练。这种新颖的写作训练模式尚有许多疑问需要理清。“类型小说工作坊”是哪种写作训练模式?将采用怎样的写作训练手段?最终达成何等写作训练效果?本文将带着这些疑问,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类型小说工作坊”的具体教学实践过程中,找出其对于创意写作学科写作训练的启示。
“工作坊”和“故事接龙”相结合的教学模式,最初由王安忆在核心课程“小说写作实践”里设计实施。从教学形式来看,“工作坊”一定程度上借鉴了王安忆早年参加爱荷华大学写作训练营时在创意写作专业的旁听经验①许旸:《“传授秘诀”还是“文学祛魅”?王安忆:创意写作更多是培育铺路的石子》,文汇网,网址:https://www.whb.cn/zhuzhan/xinwen/20191124/304902.html,发表时间:2019年11月24日。。但在教学内容方面,“工作坊”和“故事接龙”都是王安忆根据在读学生的实际情况,“西为中用”“因地制宜”地设计和落实的。
“工作坊”将学生分为两个或三个小组,每小组7-8 人②分组情况视每届具体的招生人数而定。,每堂课讨论一个小组的作业,依次轮替。所有小组轮完为一周期,周期小节后进入下一阶段,直至课程结束。“工作坊”具体分为“命题”“发展”“结尾”三个阶段。“命题”阶段,王安忆要求学生前往指定地点(如田子坊、鲁迅故居、宰牛场“1933”)采风,并根据空间特点,将自己的观察或感受虚构成一个“小说开头”。“发展”则是“工作坊”的主体阶段。按三组一个周期为计,一学期至少可以开展四个周期,意味着“小说开头”接下来至少有四个发展机会。学生可以根据故事的需要,或发展铺垫,或翻转倒置,在每个周期里生发出故事的新片段,再在“工作坊”里即时讨论,循环往复,最终形成完整小说。
比起单打独斗地完成“工作坊”作业,“故事接龙”的任务相对比较轻松。王安忆会从学生提供的“小说开头”作业里挑出几份,再由学生票选出一个最想发展的开头,“故事接龙”便开始了。形式上简单,内容上还有更加困难之处。“工作坊”的命题还依托于一个真实的外部空间,“故事接龙”的命题对大多数学生来说则完全属于虚构。因此当“故事接龙”有一些情节卡顿时,学生们便群策群力,从各个角度提供解决问题的途径,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这个小说开头编织成完整的故事,形成集体即兴创作的氛围。
无论是“工作坊”还是“故事接龙”,都并不强调小说的最终成果,而更注重引导学生去体验一个完整的小说创作的过程。在这个体验过程里,有心的学生当然可以收获关于小说创作的种种启蒙,最终转化到自己的写作当中。这就是“工作坊”最大的优点——使写作成果从期刊作品的成熟姿态迫降,而将写作过程还原成一个训练营、一个练习场。高屋建瓴的文学观当然也十分重要,但作者特别是新手在面对写作时,如何将小说写出来才是更加实际、更为具象的问题。如果学生们能够看见鲁迅故居木质走廊间人们的逼仄生活,或者可以感受到宰牛场单色水泥下工业化的流水生杀,也许可以写出一个好的“小说开头”,较为轻松地接续后面的情节。一个思虑不足的开头通常会难以为继,这就使得学生们必须在具体的写作困境下,反过头去思考那些一开始并没有想好的小说设定。不过,就算没有一个好的“小说开头”也没关系,王安忆通常并不希望学生们为了继续展开情节,去修改前面已有的小说内容。新手写作时,在困难里解决问题的收获,是顺利地发展一个好的“小说开头”难以相比的。写作的过程就是一直去面对那些具体问题的过程。王安忆所起到的作用,是引导学生发现故事的潜力和不足,正如她设计“工作坊”的教学目的:“我只是尽量使他们体验小说的进程:如何开头,设定动机,再如何发展,向目标前进——也许他们会在课堂外最终完成,也可能就此放下,但希望他们能从中得益,了解虚构写作是怎样一种经验。”③王安忆:《小说六讲》,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53页。
从教学模式上来看,王安忆设计的“工作坊”将实践和讨论相结合,既能适应写作灵活教学的要求,又能充分调动学生积极性,已经成为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经典的教学方案。自1994 年首次受邀于复旦大学讲授小说学课程起,王安忆至今已出版《小说家的十三堂课》《小说课堂》《小说家的第十四堂课》《小说六讲》4 本小说讲稿集,详细记录了自己在小说教学领域的关注、思考和发展。同时,因科学的设计理念、充分的课程准备与有效的课堂互动,王安忆的教学模式也受到创意写作研究领域的专业关注。张怡微在《故事开始了——王安忆创意写作课程记录》里详细介绍了课堂中学生们解决问题、发展情节的情形①张怡微:《故事开始了——王安忆创意写作课程记录》,《我自己的陌生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8-170页。;曹云则在《创意写作教学中的逆时序构思——以王安忆小说课堂的故事接龙为例》中,从作者经验和教学方法两个角度介绍了王安忆的创意写作教学经验②曹云:《创意写作教学中的逆时序构思——以王安忆小说课堂的故事接龙为例》,《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21年第3期。。
在课堂训练之外,“工作坊”模式也在学生间形成了广受欢迎的新形态。2018 年底,学生黄厚斌借鉴“工作坊”的形式,发起了学生之间的小说评审活动——“匿名小说评审会”,这成为后来5年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的品牌活动,主要由学生自发组织。匿名评审的形式,在免去学生腼腆的同时,又将关注点集中在作品本身,学生们踊跃收集整理自己的课外小说,相互讨论点评。进一步地,复旦大学其他专业在校学生以及外校学生也参与进来,逐步形成了在校内外都具有一定影响力的活动。
经典有效的教学互动模式及兼容并包的主题整合能力,丰富并细化了“工作坊”的教学内容,使其发展出更为多元的训练主题。在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任教后,青年教师张怡微先后举办过“疾病书写工作坊”“影视改编工作坊”以及“散文创作工作坊”等。这些“工作坊”从学生关注的重心出发,在“实践+讨论”的训练传统上,紧跟现实,邀请医学、哲学、影视、新闻、法律等相关从业人员进行演讲,为学生提供理解当下的跨学科视野;追踪产业,引入“三明治”和澎湃“镜相”等专业的文学机构进驻点评,给学生介绍业界最前沿的出版动向。这些以写作为锚点的“工作坊”主题,不仅极大地丰富了本专业在读学生的写作体验,还探索了创意写作与通识教育结合发展的可能性。在复旦本科生的通识课堂上,张怡微开展了饶有趣味的“游戏工作坊”,来自全校各专业的学生用戏剧、演讲、小说等各种形式,讲述了新颖有趣的“西游”故事。
2022 年末,复旦大学创意写作首次尝试了“类型小说工作坊”的写作训练。在教学内容方面,“类型小说工作坊”的选择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来自王安忆近年来从类型小说中受到的启发。2015年,王安忆在香港城市大学所讲6节公开课的讲稿被整理出版为《小说六讲》,第3章的题目就是“细看类型小说”,包括“类型小说的模式”“类型小说的地位和分类”“类型小说的结构”“中西小说之不同”“建设逻辑的原则”“非类型小说”和“怎样才称得上一本好小说”7个方向,详细分解了王安忆对于类型小说的看法:“(类型小说)把写作里的技术问题提炼出来,那些技术未必是文学的本质,但是体现了写作的方法……是可能也是必需的学习训练。”③王安忆:《小说六讲》,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78页。2019 年,王安忆受聘为浙江大学驻校导师期间,开设的包括类型小说在内的文学课程讲稿,已陆续发表于各大期刊④详见王安忆:《小说的载体》,《江南》2021年第2期;王安忆:《小说的模型》,《钟山》2021年第2期;王安忆:《禁忌——以〈傲慢与偏见〉为例》,《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 年第4 期;王安忆:《贵族——以〈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为例》,《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年第5期;王安忆:《美国纪实小说》,《作家》2021年第9期;王安忆:《理趣》,《收获》2021年第5期;王安忆:《“五四遗事”》,《收获》2021年第6期。。王安忆提出了悬疑小说的美学概念,赞赏东野圭吾、阿加莎·克里斯蒂等悬疑作家在讲故事方面的踏实用功,亦明确表示了她对类型小说的积极认知:“现在,讲故事这个古老的任务被类型小说接收过去了。所以我觉得我们不该把类型小说驱逐出我们的视野,即便我们自认为是一个严肃文学的写作者,还是要回过头来看类型小说,因为它在极大程度上保持了我们最初的对文学的赏识。”①王安忆:《理趣》,《收获》2021年第5期。
在上述“工作坊”和“类型小说”的思想准备下,“类型小说工作坊”的具体教学模式由张怡微负责。在工作坊前期准备中,张怡微从哥特小说史入手,带领学生细读了爱伦·坡、雪莉·杰克逊、阿加莎·克里斯蒂等名家的作品,从文学史脉络感受这一类型叙事对当代作家如威廉·特雷弗、爱丽丝·门罗等短篇创作的启迪和影响;又请来电影研究专家、上海外国语大学贤达经济人文学院电影专业教师王培雷(网名独孤岛主),为大家梳理了类型电影的发展,让大家从视觉和音乐上直观感受类型叙事的魅力。虽然学生们或多或少都有接触悬疑小说和类型电影的经验,然而从观众转变为作者,运用文字搭建和完成一个类型小说,却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张怡微还请到两位校外导师为学生们答疑解惑,一位是著名悬疑小说作家那多,另一位是拥有人类学跨学科背景的作家淡豹。至此,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的首届“类型小说工作坊”教学模式正式搭建完成,本文后续将对其教学对象、教学内容以及教学成果等作详细说明,此处暂且不表。
经过13 年的教学实践,王安忆初创的“工作坊”模式也不断被拓展丰富。从“小说工作坊”到“类型小说工作坊”,复旦大学创意写作教学经过训练模式经典化和训练主题多元化两个阶段,已经初步形成可以借鉴推广的写作教学模式,并将写作教学这种曾经含混的学科形式,发展为更符合写作学科规律的专业课程。这种写作学科宝贵的教学经验,也把“写作能不能教”的老问题,发展为“写作应该怎么教”的新尝试。
在以往的“工作坊”训练中,命题训练是王安忆重要的教学手段之一。如前所述,王安忆通常会要求学生参观一个地点,据此写出一个“小说开头”。对写作命题加以适当限制,可以起到三方面的作用。其一,学生需要仔细调动自己的感官,捕捉空间里以某种形式固定在建筑或人物上的生活景观,尽可能多地在限制中挖掘潜藏的戏剧性,认识、甄别、挑选和构建小说材料,结合自身的生活经验,完成一个相对完整的虚构训练。以“鲁迅故居”命题为例,王安忆提醒学生至少应该注意到以下三个方面:“第一,它是比田子坊新的弄堂房屋,居民的阶层更高,应属中产阶级层。第二,大陆新村在上海孤岛时候,是日本人集居的地方,成分很复杂……第三,虹口是上海旧区改造相对滞后的地区,依旧保留许多老房子,大陆新村是其中之一,居民多有迁出,将旧房出租给外来人口。”②王安忆:《小说六讲》,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62页。学生们可能并不能在第一时间内获得如此全面的小说材料,但没关系,进入故事发展阶段,解决一些构思不全所造成的问题,他们往往要回到这个起点上反复咀嚼材料,从而得到故事继以生发的孔隙。这也是命题的第二个作用。换个角度来说,限制同时也意味着引导。与成熟作家不同,作为写作新手,学生们大多在写作实践上还有偏颇——碍于生活经验的限制,在写作时还是更倾向于表现校园或青春,从而掉入自我关心的“同质化”。其三,在课程运行方面,命题能形成一个相对统一的评价标准。这样既可以帮助老师快速地了解学生的基础情况,也能为学生提供有效的写作反馈,有益于师生间的良性互动。
此次“类型小说工作坊”的题目,来自那多关于小说开头的日常思维训练。他给出的题目是:“我回到家里,发现一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还剩最后一口气……”作为悬疑小说作家,那多非常在意读者的阅读反馈。为此,他会在平时有意识地设想一些小说开头,依次演练,看看哪些开头在情节或人物的发展上有吸引读者的潜力。这实际上与王安忆的命题考量有异曲同工之妙。除此之外,那多认为在类型小说领域,作者和读者存在一种对抗关系。作者使用叙述性诡计去设置悬念、翻转情节,或使用类型化模型深埋伏笔、创造隐喻,去勾起读者继续阅读的兴趣。相应地,积累了大量类型小说阅读经验的读者,也会敏锐地抽取小说里的蛛丝马迹,推测故事的发展方向。这种对抗关系反映出,类型小说的叙述诡计通常是一过性的。无论多么精彩绝伦,诡计一旦现身,其作用便已完全消解。因此,类型小说作者需要不断地进行命题训练,在锻炼脑力的同时,发掘读者的兴趣空间。正是在这种命题训练的需求下,那多、蔡骏、马伯庸等一些著名的类型小说作家,在上海地区自发组织了一个内部点评会,为各自的新作指点问题、提出修改建议。这给刚进入职业写作领域的学生们带来一个示范,同时也是一个警醒——就算是已经非常成熟的类型小说作家,还是必须自觉保持高频的写作训练。
那多依据自身经验,对本次命题下读者的反馈作出预测。读者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发展方向——孪生血缘、克隆人类、精神问题、人格分裂、平行世界、整容换皮——也是作者比较容易处理的方向。如果按照这种容易的方向来发展故事,这个开头将变得无甚新意;如果想要采用新的方案发展故事,则会面临不小的创新压力。不过,无论采取容易还是困难的方法,拆解命题的核心要素无非是两点:一是将死的“我”和看见将死之人的“我”,为什么会一模一样?二是将死的“我”最后到底死了吗?
这次“类型小说工作坊”一共收集到18份作业,按照学生自愿选择的方法分为两组。那多组一共有8份匿名作业,分别是《风车的风》《迎神》《一桩蓄谋已久的杀妻案》《DEBUG》《永昼之岛》《夜的第七章》《采青记》《重逢》;淡豹组一共有10 份匿名作业,分别是《Copycat》《影子》《试衣》《我回到家里》《雪温》《混乱交替》《第169个》《黑公》《玛丽的游戏》《大日子》。为了方便说明,本文按照分组做了两个表格,表格中“熟悉诡计”一栏代表的是那多在出题时便已预感读者也会在第一时间想到的诡计,即“孪生血缘”“克隆人类”“精神问题”“人格分裂”“平行世界”“整容换皮”5 种①这5种“熟悉诡计”在填入时有省略,但意思不变。例如“血缘”代表“孪生血缘”,以此类推。;“死亡”一栏代表的是将死的“我”在小说里是否已经死亡。
先来分析作业的总体情况。18份“类型小说工作坊”习作里,除去符合要求的8篇类型小说,还有不符合要求的非类型小说10 篇,占总数比例约为55.5%。具体到两组里,那多组只有3 篇(总8篇),占小组总数的比例为37.5%;而淡豹组有7篇(总10篇),占小组总数的比例则高达70%。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从作者素质方面来看,能通过严格的硕士选拔考试进入复旦中文创意写作专业学习的学生,在专业知识和写作潜力上都属于同龄中的佼佼者,按理说拆题并不会难倒他们。然而,就像王安忆在实际教学过程里观察到的那样,学生们还是习惯性依赖自己擅长的写作路径,被原本的写作惯性牵制住手脚,从而未能进入“类型小说”的写作领域,文体自觉并不明晰。写作惯性并不完全是坏事,写作风格的建立正是源自写作者的某种习惯。面对同一种命题,“类型小说”和“非类型小说”都能有出色的拆题方法,写作本身就代表瞬息万变的各种可能。脱离命题范围来看,这些“非类型小说”的习作内容上都有可圈可点之处。但是,命题训练的意义在于提醒学生们在走出舒适区后,要调动更强烈的作者意志,对抗曾经积攒的写作惯性,从而掌控更多的写作领域。另一方面,作者自身的阅读和创作经验,可能会影响或限制写作创新。选择那多的学生对“类型小说”都有一定的了解,选择淡豹的学生则比起“类型小说”,对跨学科的写作背景(尤其是女性题材)有更大的兴趣。因此,“类型小说”的完成度跟学生们的选择和兴趣正相关。
表1 那多组作业统计
表2 淡豹组作业统计
再看命题发展的细部。表格显示,作业中未能处理命题的有3 份①在未处理命题的3 份习作里,《一桩蓄谋已久的杀妻案》和《大日子》虽然以命题开头,但并未在小说里清楚解释两个“我”一模一样的原因;《影子》则未能按照命题开头。,按照“熟悉诡计”处理命题的有9 份②按照“熟悉诡计”处理命题的9 份习作分别是:《风车的风》《永昼之岛》《夜的第七章》《重逢》《试衣》《我回到家里》《雪温》《混乱交替》《第169个》。,采用其他方法处理命题的有6 份③按其他方法处理命题的6份习作分别是:《迎神》《DEBUG》《采青记》《Copycat》《黑公》《玛丽的游戏》。。在强调叙述诡计的类型小说里,逻辑自洽是建筑小说的基础,任何创新都应该在遵循逻辑的基础之上。以《迎神》为例,这篇作业采用了黑龙江北部的“波罗族”萨满和山神,去解释两个“一模一样”的“我”。民俗神话本来是很有深意的发展角度,但其中的政治、宗教、社会、地理学等专业知识,要求作者至少要在所涉及的某一方面给出完足的解释,从而让读者理解当地神话脉络中对女性苦难的代际传递。然而作者忽略了这些重要细节,文本只能在一些神秘的心理状态中缠绕,没有在民俗神话的概念外交代出清晰有趣的故事。《黑公》《采青记》分别使用了咒语和鬼魂来解释命题,但核心问题跟《迎神》较为相似。《Copycat》以一个女生模仿另一个女生,也就是所谓“学人精”的方式来解释命题。如果命题发展得当,这本身是一种举重若轻的有现实生活原型的解释方法。但《Copycat》在小说结尾里用第三方的认证的“一点儿不像”去消解叙事张力,小说仅仅解释了命题,未能真正发展命题里的故事。
《DEBUG》和《玛丽的游戏》使用了最近十分流行的“规则类怪谈”。简要说来,“规则类怪谈”指的是在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里由作者制定出一些新的规则,小说角色必须按照规则进行比赛,违逆规则或者输掉比赛都会被实施相应处罚。这种“规则类怪谈”的火爆源于韩国的现象级电视剧《鱿鱼游戏》,规则的硬性设置使得故事自带一种逃出生天的紧张感。这种“规则类怪谈”形式的背后,映射的是当下现实环境对人类生存的异化。规则里的角色不得不采用一切正当或不正当的手段参与竞争,成为少数或者唯一的规则胜利者,反之就成为被淘汰的牺牲品。生死之战是读者的关注重点,交战途中的合作、背叛、欺骗、抢夺等人性复杂面,更是引起读者共鸣的重要方面。然而,《玛丽的游戏》并没有考虑“规则类怪谈”中影射的社会内卷和人性多面,社会批判的缺位,使得小说里繁复的规则变得机械且空洞,更像一份密室逃脱的玩法说明。但《DEBUG》就成功影射了现实,不断出现的一模一样的“我”,是由社会对自我不断的压抑改造而产生的实形,这就新颖且颇具说服力地解释了命题当中的诡计。
在互动环节,多名学生提到,他们曾在课余时间展开10 多个小时的剧本杀以完成此次工作坊的思维辅助训练。这是近年来涌现的新现象,即有关游戏、剧本杀、规则类怪谈等新兴创作生态对传统写作教学及实践经验的影响。可以说,创意写作的研究是相对滞后的。在未来,我们更应该关注多元叙事与写作训练的关系,从“命题”出发,到超文本链接形态的模式,再到写作成果的展演,对小说创作方法的知识化、理论化加以更高的关注。
“类型小说工作坊”的教学效果如何呢?从上述对具体作业的分析中可以看出,“类型小说工作坊”的训练目标并不指向学生交出一份成熟的惊悚小说作业,而是作为训练营和试验场,让学生去面对有命题要求的类型小说,在有限的条件下处理具体的问题,从而脱离熟悉的写作路径,进行职业化的思维和写作训练。作为首次教学尝试,“类型小说工作坊”还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当代写作教学的第一现场,教学对象的情况分析、训练手段的实施变通、评价反馈的积极跟进以及对教学内容的总结和改进,都是此次“类型小说工作坊”留下的实践经验——放下某种创作偏见,“类型小说”里的各类“方法”是值得写作者关注和学习的。
实际上,国内学界尚未形成对“类型小说”严格的文学史界定,而是将其作为对悬疑、言情、职场、科幻、玄幻等一系列小说的统称。我国“类型小说”的发展历程,几乎与网络的发展步调相同,网络的普及对于“类型小说”的繁荣起了决定性作用,因此“市场性”是“类型小说”的核心属性。相较于强调思想深度和审美风格的“严肃小说”,“类型小说”更在乎故事本身的趣味和节奏。这导致“类型小说”的作者需要直接对读者的期待负责,向读者交代脉络清晰的原因、经过和结果。在这种背景下,排布叙事便是“类型小说”作者需要练习的“方法”,包括但不限于结构的设置、节奏的把握、细节的逻辑、叙事的诡计、人物的设定、视角的切入、悬念的反转,再根据情节综合运用。经过多年的蓬勃发展,“类型小说”已然沉积了许多可以借鉴应用的方法。
在“类型小说工作坊”的评点阶段,那多组重点关注了类型化叙事的问题。分享故事是“类型小说”叙事的首要目的,而逻辑清晰、细节真实是类型化叙事最基本的要求。以《一桩蓄谋已久的杀妻案》为例,在这篇小说没有呈现的前史背景中,主人公曾经作为黑帮成员摘取过许多无辜路人的器官。但在小说文本里,读者需要从只是被隐晦带过的只言片语里提取主人公邪恶的前史,作为其心理咨询师表面上助人为乐的补充。那多认为,就算主人公在小说叙事期间,已经不再从事黑帮工作,但日常生活中依旧会留下长期从事外科手术的影响。这个隐蔽而确切的影响,可能就是主人公杀妻的直接原因。另外,小说中心理咨询师和来访者对换身份形成职业上倒错对立,在初步解释一模一样的两个“我”时,一些悬念的张力也由此形成。然而这种戏剧化的转换,需要更加真实的细节作为逻辑支点。如在心理诊疗过程当中对换身份是违背医学伦理的,二人间的对换究竟需要打破什么样的现实限制?身份对换也需要征得双方的同意,二人各自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来对换身份?难道自己原本的身份无法实现动机吗?这类细节虽从属背景故事,可能并没有机会完整地出现在小说文本里,但那多认为在“类型小说”特别是“侦探小说”和“悬疑小说”里,作者必须通过细节建立起读者对故事的信任,否则由真实导致的紧张感将会被瓦解,读者也随之失去阅读兴趣。
类型化叙事要把握叙事结构。那多介绍到,侦探小说里有几种比较经典的结构。一种是将结尾前置,把杀人的结果率先摆出来,然后着重讲述杀人的动机和步骤,最终再回到杀人的结果上来。这种结构在日本的本格和新本格类型当中较常出现,气质相对比较文艺静态。另一种是进行时的结构,也是那多比较喜欢采用的偏向动态的节奏。这种结构里,情节和人物都不停地向前推进。较为经典的是密室杀人、侦探出现、发现线索、危机升级、找到凶手这种情节密集的节奏形式。本格推理中还有一种暴风雪的经典模式,大家同去某个地方,被暴风雪困住,然后有人死亡,凶手就藏在剩余的人当中。作业里《夜的第七章》就采用了经典的暴风雪模式。除此之外,时间的切割、线索的并行、人物的行为、原因的倒错等等,都可以影响叙事结构。但无论如何,结构里的结尾都是非常重要的。那多认为,类型小说的作者手握一张叙事的底牌,由此掌控读者的阅读体验,经过或静或动、或快或慢的叙事铺垫,当这个底牌亮出时,前面所有的悬念都会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对于底牌的亮相,作者应该非常慎重。所有叙事的节奏都要服务于底牌的亮相。然而作业里大部分的结尾都不尽如人意。以《永昼之岛》为例,前面在极岛景观中的丧尸危机都写得很有画面感,结尾却告诉读者所有的一切都是主人公人格分裂的幻想,这在事实上消解了前面辛苦构建、本已初具实感的异世界,读者在前期阅读里积累的“惊悚”情绪也随之消散。
在那多强调的类型化叙事之外,本次作业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即如何创造“惊悚”。从精神分析理论角度,“惊悚”作为一种焦虑型情绪,在进化过程中让人“又爱又怕”地关心至今,恐怕与“死亡本能”有密切关联。弗洛伊德认为“性”和“死亡”是人类生存的两个根本性问题,如果说“性本能”产生了爱、理解、合作等正向情绪,“死亡本能”就有对外和对内的毁灭冲动,只有在两种本能的结合下,人类的种族生存才能延续。在这个层面上,“惊悚”情绪直指生存底线,越是从根本上威胁生存,越能引发人们的“惊悚”感受。从类型电影里很容易看出“惊悚”情绪的发展:2000年开始的美国好莱坞系列惊悚电影《死神来了》,是用死亡来制造惊悚的;但10 年之后,《行尸走肉》当中,人类意志丢失而存续某种半死不活的肉体形式,才是惊悚的主流。类型电影里关于“惊悚”的发展可以提示学生们,一些能引起人类共鸣的情绪,在写作时仍要注意加以个体化和时代化的辨别。在王培雷的类型电影讲解之中,亦提供了一些关于“惊悚”的灵感。首先要调动一切技术手段,硬质底光、诡异配乐、血腥画面、昏暗置景等,都是可以营造惊悚氛围的视效声光技术;另外可以结合当时的一些社会因素,如二战时期的集中营以及美苏间的冷战等。拥有人类学跨学科背景的淡豹对此也有独特见解,她认为“惊悚”体验已经逐渐日常化,杀人等惊心动魄的情节不再成为“惊悚”的来源,只有回归生活原型于细节处体验和分辨,才能拥有创造当代“惊悚”的灵感。淡豹评价《试衣》里表现母女间的竞争、倾轧和取代的“惊悚感”,就比“我”的死亡来得更加猛烈;《Copycat》里,女孩儿间跟风美甲图案那一瞬间的恶意,也让读者印象深刻。综合那多和淡豹的评点意见可以看到,写好类型小说的“方法”不仅要有专业的技巧积累,也要注意体验生活,找到创新和进化的突破口。
“类型小说”的写作训练,同样适用于“严肃小说”(非类型小说)的写作训练。王安忆隐藏在成熟作品下的自我训练意图,就已经被敏锐的研究者发现。陈婧祾在《异乡的孤儿——〈一把刀,千个字〉和王安忆的小说创作》中提到:“王安忆喜欢让她的人物冒险:或者自愿,或者被迫,她让他们离开熟悉的原有环境去往未知之境。”①陈婧祾:《异乡的孤儿——〈一把刀,千个字〉和王安忆的小说创作》,《上海文化》2022年第1期。这准确解释了王安忆在《遍地枭雄》《匿名》等创作中重复出现的类型:“走出去了,就回不来了。”类型小说已经在全世界的范围内积累了相当多优秀的作品,《三体》《权利的游戏》《哈利波特》系列等类型小说,早已经因其成熟的叙事和深刻的思想,模糊了“类型小说”和“严肃小说”之间的界限。在总结和掌握“类型小说”的叙事方法外,如何突破现有的各种限制,将其成果创造性地运用于各类小说,恐怕才是创意写作学科教学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
从学科教学的角度出发,“类型小说工作坊”在王安忆创立的“小说工作坊”的基础上,引入类型小说叙事方法论,采用“命题开头”和“实践+讨论”的写作训练手段,有效推进了师生的写作理论探索与写作实践。同时,“类型小说工作坊”也展露了创意写作教学的难点,提出写作教师、教学模式及学生创作之间新的考验。首先,把类型小说纳入高校写作教育作为一种方法启迪,还需要跟进持续的写作训练,将其转化为更加深入的写作素养。其次,在引导学生进行专业化、职业化的写作尝试时,还可以为其提供更加贴合市场的多元培训机会,形成更加符合学生职业预期的实习积累。再次,学生在互动环节提出的流行叙事现象,如剧本杀、“规则类怪谈”、元宇宙等,在实践和理论研究领域都应持续保持关注和观察,论证其可能对写作训练产生的优劣影响。
总之,将“类型小说”作为理趣认知纳入创意写作教学实践,是王安忆写作训练模式里重要的方法革新。结合“类型小说”自身的特点,“类型小说工作坊”不仅承担着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教学理论和实践的重任,还可以在创意写作本土化和下沉化的趋势里,逐渐摸索出更适合普通写作爱好者的教学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