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怡
今年冬天山西格外冷。回家的时候,一路从秦岭到太行山,眼见高铁车窗外平旷的山野和梯田都积着厚厚的雪,很是壮观。
西安前几天倒也下了雪,可惜只是零星一点,还没来得及堆个雪人就化了,人们也脚步匆匆,各有各的忙碌,都没有赏雪的闲心。让人不禁感慨,旧时的长安城若是下雪,一定有数不清的文人骚客争相吟哦讽诵、赌书泼茶,凑这一场雅趣。
想到这里,心中蓦地浮现出一句诗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虽不是描写雪的诗句,但总让人心里感觉出一片白茫茫的孤苦凄清来。元白元白,纵使元稹已经故去十年之久,白居易也依旧魂牵梦萦,写下这样的诗句。而千百年之后,世人看到落雪,依旧会想起这对辗转飘零的知音挚友。
贞观十九年,白居易与元稹相识于科考考场,两个穷苦书生遭遇相似、志趣相投、政论相合,遂许为至交。后二人同年同登进士,意气风发的元稹与白居易笑谈“曾将诗句结风流”,正准备大展宏图。白诗有云:“不为同登科,不为同署官。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两个不屈不羁的灵魂在此处相遇,借着长安的灯火拥明月入怀,高唱杜少陵“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举杯共饮前程万里。
然而,造化吝啬,从来谢仇敌,不谢知己。元稹被贬江陵五年,还京后复又被贬通州,同年白居易被贬江州。此后二人相隔山高水远、书信相联、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昔日九重天阶同行,长安同饮,春衫同青,而今同谪同病,少年书郎,相顾鬓如星。于是他们就写诗,写了一首又一首,也回了一首又一首,唱和不绝。
白居易写:“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我昨天梦见你,应该是你在想我吧。
元稹回:“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最近总是梦见不相干的人,怎么都梦不到你。
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元稹写:“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大病中我惊得蓦然从床上坐起,你还好吗?
酬乐天、梦微之、闻乐天、与元九、得乐天书、与元九书……九百首诗,一字一句间不仅仅是对友人的入骨相思,更是对命运多舛,魍魉当道的慨叹——除了他们二人,除了同病相怜的知音,这许多话又能与谁说呢?
元稹死后的某年,一个漫天飞雪的冬夜,时年已过花甲的白居易再度梦见与元稹携手同游,言笑晏晏的姿态。惊醒后泪流满面,洇透枕巾。
是微之啊。
他提笔写:“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好一个“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真真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死生契闊三十载,人事变迁,沧海桑田,此句无关风月,只谢知音。而今,长安城落下一千四百年后的雪。
一千四百年,多少朝代更迭,多少江山倾覆?有人记得那些往事,有人一心只看未来。
等太阳出来,冰雪自然会消融,冰雪易消,可英魂不死,元白永存。
选自《山西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