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生茂
我对芝麻的印象很深。那时母亲还很年轻,她和村里的妇女们在生产队的芝麻地里拔麻杆,我则与小伙伴们在附近玩耍。每个孩子的身上几乎都沾满了泥水,因为芝麻地挨着沟渠和稻田,青蛙等小动物出入其间。
生产队收了芝麻,每家经常会分到一些麻油。那是在乡下的榨油坊里榨的油,装在一个透明的盐水瓶子里,别提有多诱人了。有几回晚上少了菜,母亲就拿麻油拌饭给我们吃。香气扑鼻的麻油,就像清寒岁月的润滑剂,让我们度过了一个个锈迹斑斑的艰难日子,也让我们饥馑的童年多了一份美好回忆。
我对整个80年代记忆犹新。那时我突然多了一份使命——闲暇之时领着视力不济的爷爷出门赶集或走亲戚。我们经常穿越禾山街去江对岸的姑妈家,因此我对这条街道非常熟悉。早先禾山是个乡名,与我们枫港乡相邻,为半丘陵地带,墙上、树上、电线杆上到处沾满了红褐色的泥巴。我喜欢禾山街古朴而浓郁的香气——沿街的磨粉厂、制糖厂、榨油厂所释放的气味令人沉醉。我尤其喜欢那种从作坊飘出来的油香,它让我疲惫的身心顿时轻松起来。事实上,禾山街还住着我的一个堂姑,长辈们都喊她宝香。每次路过禾山,我和爷爷总要到堂姑家歇脚,并吃上一顿饭。我喜欢吃拌有麻油的挂面,那是堂姑犒劳她叔侄的一道精美的吃食,多数时候她还会在面碗里卧上一个煎鸡蛋。煎蛋黄澄澄的,比面条还诱人,大人们常常拿它就烧酒吃。
吃完饭的我和爷爷,告别堂姑一家便上路了。沿途的芝麻地开满花朵,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蜜蜂嗡嗡地从眼前飞过,像一个个忙碌的信使。数月之后,芝麻成熟了,在烈日下张着嘴,空气中隐约传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此刻我领着爷爷经过,免不了要停下来,摘下一个芝麻的果壳倒入口中,贪婪地品味着那香脆。那味道好极了,咀嚼的时候,似有一股油脂在嘴里流动。
“你摘了人家的芝麻吃吧?”爷爷听出了身前的动静。
“只摘了一个。”我吐了吐舌头。遂将另一个芝麻壳藏入口袋,像揣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爷爷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便过世了。那时正值芝麻等旱地作物成熟的季节。山野浩荡,一个草芥般的生命从此熄灭。大风淹没了他的呼吸。是的,那是一粒生命的微光,它或将继续在尘世间照亮真理和未卜的事物。
我从小喜欢看大人种地。小暑到来之际,天空接连下了几场透雨。人们赶在泥土松软之时种下芝麻。数天之后,地里便密布着嫩绿的幼苗。大概等幼苗的株高长到二十公分左右,人们开始对其进行间苗,这是为保证养分平衡和提高芝麻的产量。间苗的人往往要端着一个撮箕,将多余的叶子装起来,继而拿回家炒菜吃。鲜润的芝麻叶子吃起来有种涩涩的味道,却富含营养元素。那些年乡下人很少得大病,其中无污染的绿色蔬菜为人们的体质提供了可靠的健康保证。还有那些清洁的水源和可供自由呼吸的新鲜空气,它们是乡下人唾手可得的黄金。
我怀念吃麻油拌饭时的艰辛岁月,它让我的思想纯洁,并充满着对故土的深情。我更怀念初夏时节的芝麻花,它像瑞雪一样洁白、玲珑,铺满漫无边际的原野。芝麻开花的季节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泥土松软,山峦清新,草木泛着河流般的光泽,映衬着朴素的人间。
選自《工人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