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
鸟类的语言非常古老,而且,就像其他古老的说话方式一样,也非常隐晦。言辞不多,却意味深长。
——吉尔伯特·怀特
一个人能观察落叶、羞花,从细微处欣赏一切,生活就不能把他怎么样。
——毛姆
1
獾子糟害过的玉米地,一片狼藉。晚上刚八点多,一个农民不放心,扛着铁锹去自家地边看,听到獾子掰倒玉米的咔嚓咔嚓声响,冲进去把它赶跑了。
但不管用。我们过去时,分明看到一只獾子在玉米地里钻。很肥的一只,比中型犬大,腿短,几乎贴着地,贴着玉米根钻来钻去。有一阵子它还停住,挑衅一般朝我们的方向看。距离不过二十米左右。
这地就在坡下,几乎算是在村里面。獾子已经不怎么惧人了。
有个老汉,每天晚上搬铺盖住在地边路上,看守他的玉米,不让獾子作践。那晚刮大风,又有要下雨的意思,我看见了劝老汉,说天凉,你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啊。老汉听劝,回去了。第二天听村里人议论,他们听老汉说是我劝他回去,他听了,结果当晚獾子进了地,一番折腾,毁了不少玉米。哎哎,我很是有负罪感。我又不能帮他抓住獾子那东西啊。据说是一大家子,四五只或者七八只,十来只,大的有三十斤,其中一只是三条腿。
老头用来垫地的化肥袋,还是20世纪70年代的袋子,上面写着最高指示。看上去是用了一辈子至今还在用,想必是家里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拿出来垫在地上啊。
老头岁数大了,他指望这点玉米过活呢。只要不下雨,晚上就搬来铺盖躺玉米地边路上,地里还拉着太阳能灯吓獾子,又在地里拴了狗,为收这点玉米,耕作不说,光晚上看玉米就快一个月了。但是没用啊,打个盹獾子就进去了。
唉唉,这次被獾子糟蹋,的确是我的错了。
獾子是这里的祸害。农民苦于其害,却是无法。太多了,一只獾子,每晚能糟害一百棵玉米。一般来就是两只,那么二百棵玉米一夜就没有了。还经常带家小,三只、四只……
有农民在地里不时地放炮来吓走獾子,但你不能一整晚放炮吧。玉米还是没有了。
村主任家的玉米,年年被獾子作践得长不成。他说今年,那块地没种玉米。“我不种了还不行了?让它吃!”他气呼呼地说。
这个季节,玉米还没有成熟,这几天却正是獾子大量出现的时候。它们就喜欢吃这种一咬一泡水的嫩玉米。站起来,咔嚓一下掰倒,上去啃两口,扔掉,再一棵。它边吃边玩,或者是挑剔,从中挑合口味的好吃的。如果放任不管,一两亩玉米,三四个晚上基本就全部完蛋了。
这个村,家家户户玉米,基本正在被獾子作践。
玉米长得也不行,即便獾子不祸害也收不了多少。旱地,结穗时天旱无雨,有雨也只是过路雨湿个地皮,误了农时,之后再下雨也是于事无补了。今年这个村,玉米、谷子、黍子,大抵都是这个状况。有些地我看是基本没有收成,玉米至今仍是小柴火般,谷穗是扁的。白白浪费了种子化肥。
这地方说獾子有三种,狗獾、猪獾和人獾。最后一种听起来瘆人。又说狗獾若死了,狗是不吃的。不知是何道理。
2
查了几个月,才弄清楚,中国现存所有品种的野兔都是旷兔,都不会打洞,也不钻洞藏匿。
人类从未驯化过任一品种的旷兔。旷兔人工养殖,会患佝偻病,也无法繁殖。旷兔与家兔是两个不同物种,染色体差两对,不能繁殖。
人类驯养的家兔只有穴兔,打洞。全世界的家兔,都由野生穴兔驯化而来。野生穴兔原产于葡萄牙和西班牙,现为摩洛哥国兽,已是濒危物种。
野生穴兔群居,野外打架很凶,时常有打死一个的情况。野生穴兔的首领具有无上交配权,妻妾成群,基本是看上哪个算哪个。其他地位低的兔子实施一夫一妻制。
中土既然古无穴兔,但《战国策》里为何有“狡兔三窟”的提法?或许是穴兔曾有,后来某种原因灭绝?
几千年历史乃至目前,中国没有野生穴兔。中国和亚洲各地,没有穴兔的化石。可证中国古代没有野生穴兔。现存九种野兔,都不打洞。
穴兔自古丝绸之路而来。中国古代也没有原生白兔,野生雪兔(也是旷兔)只有冬天变白,为保护色,但眼睛不是红色。
中国驯化兔子也晚。以前仅限于宫廷笼养穴兔。民间养殖穴兔,要到元明才成普及。
国内的野兔,在隐秘的草窠里生小兔崽子。它的生育能力和豆角差不多,不同的是比豆角時间长。从一月到九月,它一窝一窝生个不停。和家兔不同,野兔生下来就长着毛,就能跑能跳。古人说处暑后腐草化萤,腐烂的草变成萤火虫,我是相信野兔是土坷垃变成的。扔出一块土坷垃,它一边滚动一边变成蹦蹦跳跳的兔子。只要有草,有土,甚至有坟,就会有野兔。
兔子和月亮弄到一起,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以讹传讹的事太多了,历史时常都是以讹传讹的结果,各历史时期的避讳和政治正确,致使文字所载远远背离真实,甚或走向反面。奥维尔说:“过去的被抹掉,抹掉的又被遗忘,于是,谎言变成了事实。”由此来看,真正的文学作品的意义和价值、真实性,大于历史。我逐渐认可小说是民族秘史的说法。当然要是好小说,统称小说的文体不能担负这般荣耀。文学有文学的弊端,比如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写核事故,她没有办法取得太多真实的资料,只能是故事。打动人心的向来是故事,是心理真实,不是数字,不是表面客观准确。
月亮里的白兔,原型与老虎有关。我就此写过一则长文《月亮里的老虎》。屈原提到过菟:“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那么多专家一代代考证,坐在精心装饰的书房里皓首穷经论文一篇一篇地发,升博士博士后弄国务院专家津贴什么的,弄不清顾菟是何物。还有的把顾和菟解作是两种动物。他们这些人,恐怕连一只真实的野兔也没近距离看到过,更别提野兔的习性。几千年了,人们至今还认为野兔打洞呢。
这是事实,现状和历史的事实。没有穷究事物本性的精神,甚至没有精神。没有实地调查,甚至没有调查。没有真实,一切浮在虚妄和以讹传讹中。即便有实地经验的农民,也不知野兔是不打洞的。偶有个别知道的,也不能传载,其他人且不说,他的子孙也认为野兔打洞。他们会说:“弄清野兔打洞不打洞有什么用?”
是的,没啥用。
农民熟知动物现象,却不细究根源,也缺乏细究的动力和知识来源。比如农民告诉我,獾子在八月、九月疯狂出洞,因为爱吃嫩玉米,玉米老了它就不吃了。八九月是獾子猖獗的季节,的确如此,我今年就遇到过多次,它们几乎不怕人类了。原因却非这样。嫩玉茭子能有那么大诱惑力,让獾子魂不守舍舍生忘死去吃?恐怕不是。能让所有动物舍生忘死大脑一片糨糊的,古今也唯有一件事。
查了许久,果然与所料不错。八九月,是獾子寻偶交配的季节。即便原本有偶,它也是在这个季节精力无穷大,精虫上了满脑。
月亮里的兔子,原本可能是老虎。上古方言尤其楚方言里,於菟是老虎的意思。《左传·宣公四年》:“楚人为乳谷,谓虎於菟。”兔子和月亮联系到一起,从实际情景考虑,大概有兔子习性的缘故。兔子是典型的夜行动物,昼伏夜出,月出而出,月隐而隐,从暮晚到凌晨五点左右。
3
夜行山间,雨细密,渐大渐疾,草木上沙沙声变成粗暴的击打声。山谷里数月干涸的河道,此时水流甚急,头灯晃去,浑浊而湍急,那速度、冰凉,有一种近于冷酷的东西。水流像刀一样嗜杀。
有动物惨叫声,似远又近,风把声音吹得忽焉,疑心是因为它们栖身的巢穴垮塌。我脚下路面,踩上去还是坚实的,觉不出有凹陷迹象,但终是不踏实。
田哥电话催我快些回来,说雨大,谷里不安全。也就是电话的当儿,身后嗵的一声响。浑身汗毛直竖起来,回看却无野兽,若有,那么大动静,必是大兽,体重不会低于百斤。
上山寻车,走几步便前后左右看。无物现身。车下山过路面,轮胎碾着被冲落的砂石直打滑,发出咬牙切齿般的响动。再向下,峰回路转,刚才有大响动处,原来是路边的土崖,耐不住雨水多日浸泡,站立不住,刹那间崩解。
好在车还过得去。又想快又想慢,小心翼翼通过。涉河道,比来时水深急了几许,水花飞溅到前窗。看到眼前二十米左右有一只兔子,伏在高草中不动。只要不下车,它能一直装作不存在。车门一开,它必撒腿就跑。
车歇了一会儿,不熄火,就这样突突地抽了一支烟。它一直在那里,间或再伏下去一点。这么多天的雨,它就在山野间流离,至今存命,殊为不易啊。它可能也在严密注视我的方向,但看到的只是人类的灯火,未必望得见车上的人。它认为灯火于它无害,直立的兽则是危险。
在这大雨多日不歇之夜,邂逅也算是缘分。就这样注视一阵,离开吧。
4
大约2005年,冬日凛冽,我在宁夏看岩画。那时美好而荒凉的事物,还没有都被圈起来弄成千篇一律、整齐拘谨又无趣,还有桀骜不驯、我行我素的气息和张力。
出租车司机冻得跺脚搓手。山阴背阳之处,感觉冰都能冻得裂开。岩画多绘古老而人类乐此不疲的动作。
抬头忽见岩羊,再看高高低低的岩石上尽是,二三十只的模样。最近的一只距我不过三四米,感觉冲一下过去,可握其角。
继续看岩画。听得扑通一声,眼前光线一暗。黑压压的乌鸦遮住头顶天空,齐向前面不远山转弯处飞落。四面八方的天空,还有数不清的乌鸦赶来,无穷无尽。
走过去看,是一只岩羊从高处坠落。岩羊攀岩几乎炫技,其能匪夷所思。这次太大意太自信了。大概巖石结冰硬滑导致。那么大一只岩羊啊,瞬间眼珠子都爆出,只剩下个空洞。
5
许多年前,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严格的动物保护法,我很想活捉一只野兔做研究用。我想知道它的弹跳能力,它的皮毛、耳朵和尾巴的长度,它前后腿的比例,它叫声的含义,它如何游泳(野兔的确会游泳),等等一切。
我整夜穷追不舍。树林里,夜间,野兔并不是一溜烟跑掉不见踪影,它尽可能藏起来不动。它世代遗传的经验,大概便是藏匿不动最安全。
它遇到了人类中最难缠最不肯放弃的一个。我跌跤超过十次,手掌被荆棘刺烂,脸擦出一道血印,鼻头也见了血。裤裆已经撕开,我不在乎。继续追,我总能找到它,总是相隔二三十米的距离。
满月跃出厚积的云层,像发一声大吼,林中如积了雪般明亮。我还存有力气,开始孤注一掷狂奔追赶。
野兔原地起弹约一米高,不可思议地在空中掉头,然后猛蹿。我觉得脚腕都崴断一般,但还能转过来跟着它,追近它。
前方,已是悬崖。这野兔,在崖边一跃,像一匹小马般头向上昂,迅疾下坠。明月之下,我几乎看得清它鼻子周围的胡须,它在空中翻转的肚腹的白毛。
非常沉闷短促的一声扑通。万物静止。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我自己撕裂肺一般的大口喘气声。间断性竭力屏住呼吸,听,没有奔跑声,仿佛听到明月滚动时发出的极速的、轻微的呼隆声。
我知道,它死了。它竟是如此一只暴烈的兔子,是兔子好汉。它以它的举止蔑视了我。它在告诉我:我死也不会被你抓住,我绝不让你成功。
我在明月之下,心中充溢悔意。我不知你是这样一只兔子,若知,必不如此。杀死你,我觉得宛若杀死我自己的一部分。
走出丛林,走了三里地返还车上,拿工兵铲、绳子,再返回崖边。绑绳而下。头灯照着兔子,很大一只,可称巨,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兔子。它躺在乱石中,半只耳朵折住,睁着大眼睛,鼻孔和嘴有细细的血流出。摸身体,还温热。
我坐在石头上点烟,抽了不到半盒。等到它变凉,刨坑,葬了它。在短暂的时间里,我仿佛望见自己一生,一幕幕闪过。那些悲哀,那些温情,那些不堪,那些屈辱和抗争,那些沦丧的美,那些美在沉陷之前最后的闪光,惊心动魄。
我是一个葬兔子的人。这样的兔子,怎可作为食物。月亮哀悯地照着这个兔中勇士,照着它一点一点没入土中。月亮哀悯地照着一个人类中的傻帽。
6
三个老汉,在田里高高低低大呼小叫。我问近处的一个老汉是干啥,他说套狗。问套狗干吗,谁家的狗呀?
他横我一眼,大声说,野狗,红烧了吃,喝烧酒,香得很!
一共三条狗。他们三个老汉在荒地里瞎跑,来来回回堵。
我心里难受,但说不出什么来。知道说也没用……
那老汉问,一个深黄色的半大狗,你车过来时看到没?
我指前方,说,向那边跑了,两条狗子一前一后。
那老汉大声喊着,告诉远处两个人,颠颠地向我指的方向去了。那边是个沟,上下爬得费点劲。我几乎听得出他们爬来爬去的粗重喘息声。
我使了小坏。过来时眼见两条狗冲车这边来,道窄,深黄色的狗犹豫不敢过,但眼神里有奇怪的东西,像是祈求。我没懂,停车说,不好过,你快返回去别挤得你掉沟里。它不听,趁我停车,硬是挤过去了。另一条稍后,也是如此。
原来它们是在逃命。
此处路窄得车过不去。我在大田里掉头,陷住轮胎,加油无用。用了四驱才挣出来,酸枣刺剐得车两侧全是道。
下到枯河谷,那条深黄色的狗,独自一个,张皇地走。我开窗喊:别过去了,过去就死啦!快返回去!
它停下来朝我的方向看,我觉得它是听了,可还是向原来的方向走。想下车追它,又怕它吃了吓,反而向原来的方向加速逃窜。
黄昏,天暗下来。唉,听天由命吧。它是回去找它的伴当?
我返回取了东西,第二次走在这条路上,深黄的狗从我旁边过去。
再向前,遇到那三个老汉,一个举着套子,累得直喘气。
我问,捉住没?
他说,弄不住啊。往村里跑了。
我说没有啊,过来时没看到。
他说明明狗上去了嘛。话语里我听出些不信任的意思。
我有点幸灾乐祸。有点对狗没遭殃的欣慰,还有点……撒谎瞒狗的快感?
我认为人不应该吃伴侣动物,流浪狗也不行。
狗今天是没事了。明天如何,不知道。我没有好办法。无恙一日算一日吧。众生皆是如此。谁能知明日发生怎样的事,有什么遭遇,怎么对付。每得一日,皆是赢。
7
一只流浪猫来找我。冬天到现在,它一直在院里院外游荡,时常听到它难听地叫春。我委实不喜欢猫腻歪,但也不在意,以为是个路人而已。时间久了,才发现院里来去的,是同一只猫。
今天它卧在院里晒太阳。我出门,它立刻站起。我说没事没事,你就在那里吧。
猫未必听得懂人话,就像我们不懂它暗夜里复杂叫声的含义,一概称为叫春。但是它显然听得懂语气的和善。它又卧那里了。
回来它还在,见我就做躲开状。我蹲下,招手,说,来来。它犹疑着过来了。伸手摸它,它立刻腻歪起来,不停地叫,是要求继续摸它的意思。
这是半年里这只猫第一次和我这么亲近。我不喜太近,它有警惕性。今天能这样,是缘分吧。我功利的想法,是它在,老鼠不来,鸟的糟践也少一点。那么留它一直在吧。
不知哪个遭天杀的,养它又遗弃它。它半张脸是很大一块伤疤,看上去伤得很深。像烧伤,或是被利器铲了一下。是谁虐待它?照它这个情状,应当没人给治,是它自行康复的。它遭了什么罪啊。
看上去也有点岁数。我给它起名,就叫老黄吧。老黄,我不爱和你亲近腻歪,但从今日起,不容有人欺负你了。
家里找香肠找不到,拿了块排骨给它。它吃得香,又急。我连声说不要抢,没人跟你抢,以后总有的。你来去自由,饿了就来找我,想来看我就窗户上趴,我就出去。这样挺好呢。
任一活物,只要结缘,便不只进入你的生活,承载你的情感,而且还进入你生命,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老黄啊,你要好好过下去,当然,我也要如此。你九命,老玄只一条,不如你远甚啊。
老黄现已改名玄黄。它去招惹刺猬,好像被扎了一下。那刺猬夜里跑去吃邻居狗食,在狗鼻子底下大摇大摆,大吃大喝。狗大喊大叫,但是无可奈何。白天刺猬就不见了,一直不知道它躲哪里。
关心这些事,比人事有趣得多。老黄放养,夜里尽情快活,是一个让人类唯有艳羡自己却办不到的浪荡子。老黄不用割掉似乎无关紧要却万万紧要的小器官。
8
凛冬。阳光很好。大风在天地间恣意冲撞,将光线吹得像刀子一样满空寒光。
在一个养殖场,晾晒的兔皮被风掀翻,兔皮散了一地。一个小个子工人缩着脖子出来,手笼在袖里扶架子,一跳一跳往屋里走。他穿拖鞋,下身只着毛裤。他的发型,很像一只耳朵贴在背上的兔子。
风来,架子在他身后晃悠。他懒得管了,要赶紧返回屋中电暖器旁边。
我在窗户上看到,架子斜斜地倒下去,意念中仿佛用了一下力,让架子朝相反方向,但没有用。
兔皮又摔落地上,有一张被风吹得折住,完全脱离架上的钩子。它向前跃了一下,积在低凹里不动,兔毛一晃一晃。像潜藏躲匿,又像是伺机逃逸,只待一阵风,兔子的魂魄便随之远离,犹如远古时蚕马,被马皮挟裹而去的少女。
几只无主的狗,时而试探性进来,见人就逃开。是那种杂种小狗,京巴和什么的混合。我能识别的是它们虽然体形小,也有四五岁的模样。现在各地农村都是这种杂狗,纯种的土狗已经消亡。小狗吃得少,是人们最现实市侩的考虑。美观、智商、情感,这些在这点利益之前,皆不足为虑。
有一只小狗,这几日一直在场门外出现。黑白花,母狗,奶子累累,下垂接近地面。我一直认为它是嗅见生血的味道,想偷一口腥。
后来想,它已经观察很久,耐心等待一刻。
现在到了。它从远处飞奔而来,一嘴叼住那张兔皮,扭头就跑。整个過程非常流畅,去衔兔皮,跑,几乎不停顿。这是何等深思熟虑的结果。
我大声吓唬,它毫不犹豫,不松口。我跑出去帮着追,这时候工人也出来,提着根木棍。我们追了很远,我听见风在耳边呼呼地倒退,眼前诸物倒退,如当世事一般倒退迅疾,到后来只听到自己狂奔的心跳。
我们堵、截,有几次,工人的木棍快打到狗背上,那条小母狗,始终没有撒嘴。它紧衔兔皮,斩钉截铁一定要拥有那张兔皮,跑得急的时候,它的一排鼓胀的奶子,几乎是敲击着地面,吧嗒吧嗒。它渐远,渐消失。
我说不行了,算啦。
小个子工人气愤愤嘟囔:
“要个兔皮干吗,又不能吃。是个傻狗。”
我大口地出着气,耳朵火辣辣的,眼前一直忽闪着那母狗一下又一下砸在地面上的鼓胀的奶子。写下短文的此刻,这一幕又清晰显现,伴着奶子一下又一下砸在地上的扑哧扑哧的钝声。
它为什么冒了被捉被打的危险,偷走一张不能吃的兔皮,途中绝不放弃?
返回时我才想到,它是一个母亲,一个正在奶孩子的狗娘。
这么寒冷的天气,它的崽子在野外,未必能挺过去。它是要抢那张柔软的兔皮,给孩子保暖。保那些柔弱的小命,三个或四个,甚至六七个。
9
和狐狸建立友好关系,这比较难。许多次遇见过,同一只的也遇见过多次。我警惕又兴奋,它好奇又担心。距离是必需的。夜间狐狸与人的安全距离,我的经验是70码左右。70码之外,它能卧着躺着。有一次我向前走,试图到60码看它反应。才四五步,它站起来大摇大摆朝远离我的方向走了,到消失不见。它的大尾巴拖在后面,很像个拖着肥屁股走路的女人。
最近的一次是30码距离,但有了高度作为安全屏障。它在一个土崖顶上,只探了头看我。看头的大小,是小狐狸。小狐狸没有经验,好奇占了上风,胜过了对危险的恐惧。它大概想看看,这个光头的两脚兽是要干吗。
总的来说,狐狸不及黄鼠狼胆大。我被黄鼠狼跟踪过,而且是两只合作,一只在前忽闪地隐藏,一只在后面。我起初不知前面有,只注意后面。冷不丁看到前面一只,委实骇出一身冷汗。
这样的被两只跟踪,有两次。
单只的黄鼠狼,曾有一次,距离10码远,围着我转圈达七八分钟。我很怕它放屁把我弄晕,让我出现以前村妇那样的幻觉,胡言乱语或被附体,以过世老头老太婆的苍老声音说出村里和某人的秘密。但是空气中没有异味。它跳着转着蹦着,又一瞬间不见了,再不出现。
10
一直喂着的流浪猫老黄,很久不见。至少两个月前,发现没了它影踪。
老黄是母猫。这两只半大小子猫,毛色与它相同,应当是它的孩子。也一直喂着。它们惧人,从不从手中接东西吃,也不懂事,有时候馋极了会进室,却又是见人就跑。某次喂,其一举了爪子打我的手,是疼的。它不知道或是不敢直接伸嘴来吃。
抚摸完全不能。它们似乎从来没有无距离接触过人,它们的妈妈,也没有来得及教它们这些。
喂它们时,总想到老黄。它没有出现过。它的叫声苍老,我听得出。它的动作有点沉重,纵在暗中,我一听便知是它。但是没有,它没再出现过。
它去哪里了?不敢多想。有一日终于承认,它可能死掉了。没有了。不会来了。
无常是世间恒态。我有在他处、在别的城市经常喂到的猫,饭店吃东西毕,总是把生肉挑出来打包,再找它们,给它们。其中有两只争宠,猫太多时它们撵走别的,它们认为,我只是属于它们的。
有一日起,它们再也没有等到我出现。它们也会认为我死了吗?
现在是我,再也等不到老黄出现。但是有邻居说,曾在别处看到老黄,在别的小区。
只能作为虚妄的安慰罢了。同样花色的猫,多着呢,哪能就肯定是老黄。我是一次没见到过。再说,它若在,怎会如此决绝,再不肯登门探望一个对它好的人?对它好的人,世间人类中,也不算多吧。
这一夜坐着,听到一个对动物有研究的朋友分析,忽然想明白了。老黄的确应该还活着,不到寿终的岁数,也不会饿死,一般又没有人杀猫。
它再不在我家附近出现,却托孤两个孩子。朋友说它的用意简单、明显、果决。它的孩子大了,它必须离开让它们自立。它能找到的让它放心的人类,是我,是我家,我不会让它的孩子饿死。
它于是决然离开,再不返回。纵便一时饿肚子找不到吃的,它也不会回来。它把这里完全留给它的孩子,这里是它的孩子的独立空间,它不闯入,不破坏。
我想象它有可能曾经潜回,黑暗里观察,不发一声,站立一阵,悄然隐去。
我幼年见过带小鸡的母鸡,护崽,我虽然折腾,但从来不敢惹这种母鸡,它真的比鹰都猛,能追着狗啄眼睛。我也被啄过,偏头躲,啄在太阳穴上,鲜血喷涌。
小鸡们半大,有一天母鸡就翻脸,不让小鸡跟它,能啄得小鸡哀叫不停,鸡毛乱飞,甚至,看见就扑上去啄。它以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逼孩子们自立。
而今天我知道猫也如此。更柔情,仿佛缜密思考过部署和计划。更坚忍,更决绝,一去不归。我想在别处它可能见到我,它都不肯上前来打个招呼。
它如果活着,过一些时日,再见到我,或许会。眼下不能。
老黄,是第一只让我起敬意的猫。
11
村里养蜂的社儿,人高马大,面大如和面盆,嗓门奇大,说话像吵架,随便问候人声音也比常人高五个分贝。他老爹以前是信用社主任,他替了老爹班。他很久前就开一辆奥迪。后来出事,吃了两年公家馒头,落一堆债,媳妇儿也跑了。出来后就开始养蜂。
可怎么看他也不像个会养蜂的。于我,总觉得养蜂是个很神奇的事,需要通过一道隐秘的自然之门。问他,他嘿嘿笑,说老爹以前就会弄这个,他跟着学了点。
他有四十箱蜂,每箱一王。现在季节,每箱有一万多蜂。他说最多时一箱有四五万只。最好的收成,一年产三吨蜂蜜。
春天起就带蜂们上山,去他山上的老家放蜂。蜂吃各样花粉,于是有翅果蜜、槐花蜜、棗花蜜、荆条蜜之分。翅果是特有的古老物种,仅产此地,全球他处没有,中国他地没有,故翅果蜜最贵,荆条蜜最便宜。
山上村子荒废,但还有几户人家有人住。路通,无水,需要吃旱井储存的水。他说受不了这个。自己拉水上山,搭个棚子住,自己做饭。他说经常碗口粗的蛇钻进棚子。
我问没毒吧?我们这里剧毒的蛇少。
他说有大王蛇,是其他地方。专门有人来捉这个。有人开着豪车专门捉蛇,很专业,拿个叉子一叉,蛇头一伸,一把掐住。
我问他,你不怕蜂蜇啊?是不是有什么方法能让蜂不蜇?
我怕蜂又招蜂,出去玩尤其外地,好端端被蜂蜇耳朵,蜇脖子,蜂钻进裤袋伸手进去就被蜇都有过。
他没有好办法。说,蜇多了就好啦。
第一次了解到蜂生之短,令人惊愕。他说,蜂一出生,会飞了就采蜜,短则三十天便死,长时也就两个月。他的意思很像是替蜂辩解:蜂一直辛苦,活那么短,人吃它的蜜,那么它蜇人一下又怎么啦。
12
亲自弄到些麦子去磨面粉。磨子很先进,作坊很洁净,一位女士就操作了。她只管把麦子倒进与地面平行的一个口子,一合电闸就成。那边直接出面粉,有一个口子是出麸皮。
十多分鐘,磨完一百来斤麦子。把麸皮给她留下,她还要倒找回十九元。我说不用找啦,你以后把面粉给我磨好就成。
磨麦子必须加水,用水闷一晚上。水多了不行,面粉容易霉。
忆起小时候赶驴推磨。驴子蒙了眼睛,脖子挂了铃铛,铃铛是用红布条拴着的,醒目而喜庆,像给了它个奖让它高兴。驴子鼻子前拴一把青草,叮叮当当,驴子就欢快地嗅着鼻子前的青草追,跑一上午,跑一下午,晚上接着跑,跑一辈子,跑成阿胶。
万物皆易为眼前利益所惑,忘却原本目标,渐渐把眼前利益视作终极目的。长老了才发现,人间到处是驴子,挺高兴的驴子。装模作样的城市,满城驴子叮叮当当。黑的驴子,红布条拴的铃铛,间杂驴鸣,上嘴唇上翻,下嘴唇下翻,嘴边溢出泡沫,嘴里哈一股白气。
麦子们看得够够的了,能看出十万言来。等不得看麦子收割后的荒凉了。那荒凉是另一种美。麦茬或高或低,天光中依旧锋利,直指天空,与天空针锋相对。一场场雨,渐渐黑下去,像被火燎过。然后青草或者玉米苗长起,埋了它。这地方时常是麦子和玉米两茬作物的。
近来昼夜苦行,行车超出三千公里。有时候深夜独对一座空山,到山巅发声嘶吼,回声荡动不息。像本时代已经灭绝、仅剩此一个的怪兽。嘶吼是本能,是源自某深处的渴望。它想吼,于是吼了,与我何干。
夜间行车,时常不用开车灯。即便无月,诸物清晰,路,路边的树种,偶尔蹿过路面的兔子,一一分明。我的眼睛变异了,似乎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被激活。近年常有朋辈说眼花,我原本恐惧,如今是另一种恐惧。哎,这双近视的神经病的胡乱用的眼睛啊,你可怎么办?
有时土路上抛车,黑暗里独行一段。衣物皆抛去,至一丝不挂。在自然间,衣物格格不入,衣物可耻而多余。行至周身起汗,跳入山涧小浴。山寂,入水声巨响。只是未寻见小瀑。大小够淋浴的小瀑,委实不好找。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