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女性迷上攀岩

2024-03-12 09:39杨晓倩
海峡姐妹 2024年2期
关键词:攀岩

文/ 杨晓倩

双手握住塑料的岩点,挤压脚尖,中年女性正在在钢筋水泥浇筑的大楼里练习攀爬。

上墙的瘾

攀岩一年后,王芮的手表带从第二格推后到了第四格。在公司健身房和男同事并排训练小臂时,这位35岁的女数据工程师发现,自己的小臂比他们的更粗一些。

刚迷上攀岩的第一个月,王芮每个周末都约不同的朋友去岩馆。“搭子”来来往往,坚持下来的只有王芮。

王芮的家和公司附近有三家攀岩馆,近的骑车只要五六分钟,稍远一点的,打车十几分钟也能到。她一周攀岩两三次,有时候是在工作日的午休,有时是在周末的上午。

午休往返岩馆需要一个半小时,刨去热身和拉伸的时间,她能集中花四十几分钟来磕一两条线,然后再接着回去工作。她不认为自己硬核,她见过其他岩友把外卖点到岩馆来,吃两口又接着爬。

攀岩成了许多人生活中难以割舍的活动。2022年底,北京的岩馆陆续关闭,岩友们四处寻觅,相互传递消息:“望京这边关门了,大望路的还开着。”关闭的岩馆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北京城区的都已关闭,只剩通州的一家。

那天,各个岩馆的会员群开始躁动,人们寻找同路人:“谁住得离我近一点,能不能搭个顺风车?”完全不认识的岩友们互相加微信,相约通州那家最后的攀岩馆,不少其他岩馆的教练也赶去那边攀岩。

北京可攀岩的场所很多,除了白河这类室外著名攀岩胜地,市区里还有十几家室内岩馆。据某消费平台统计的数据,2023年3月以来,攀岩的搜索热度不断上涨,近八成的下单者是女性。王芮常刷的社交平台上,多了很多攀岩博主的推广。

制造多巴胺

在什么都无法把握的33岁,岩点是秦蓓林唯一能握紧的东西。

秦蓓林是一名媒体人。刚来新公司不到两个月,秦蓓林的公司就出现运营问题,仿佛天降闪电,劈碎了过往多年通过努力积累的一切。和几十名员工一起,秦蓓林也陷入迷茫,这令她迫切想抓住确定的东西。

那段时间的工作日,她上午才去过岩馆,晚上下班又会再去一次。等到全身力气都被耗尽,连登上起步点都会腿软的时候,她才停下。

离开的时候往往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商场所有的商铺都黑压压一片,只剩下岩馆暖黄的灯光。秦蓓林的情绪和气力都被耗光了,开车回家的路上,车也已经不多,寂静空洞的归途中,只有手指的疼痛隐隐提示着现实。

岩馆教练也劝她休息,但从四月到现在,她一直坚持每周攀岩三到四次,不止手指愈发肿胀,她的手腕也开始疼。

在一本广受传阅的攀岩指导书中,有数十年攀岩经验的作者埃里克·杰·赫斯特(Eric J Horst)提醒,多数受伤都是由于过度训练,当有关节疼痛的迹象时,需要休息几天甚至是一两周。

秦蓓林从不考虑这些,攀岩对她来说,是面向旷野的大喊,是情绪的发泄。如果不去攀岩,她恐怕还在因后背的神经痛而失去睡眠,两权相害取其轻。

当时的秦蓓林被卷入生活的湍流中。和丈夫感情破裂,她搬回了位于郊区的母亲家。收拾行李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家里所有的东西——包括装修和电器,都是自己花钱亲手置办的。那个当了她10年丈夫的男人,几乎没为这个家添置什么用品,唯一的存在感就是几个手办和两三件polo衫。

秦蓓林用了一周打包行李。连哭了七天后,她向法院提交了离婚起诉状,带着2岁的儿子去母亲提供的杂物间里蜗居。

窄小的杂物间也难放下一张书桌,她只能去咖啡馆办公,面对空白的文档页面,和难以向后移动的光标。出差受限之后,缺少与现实的联结,她很难挤出稿子。

摇摇晃晃的生活里,攀岩是漂过秦蓓林身边的一根浮木。最早的两次攀岩体验,都是在同情她处境的朋友的陪同下进行的。朋友们都是同行,在攀爬的间隙,聊一地鸡毛的生活,也聊变化莫测的行业。

低沉的氛围里,攀到最高处是唯一的振奋。王芮也觉得,压力很难靠休息来排解。即使是静静躺着,思绪也犹如跑马,牵出一团乱麻。反倒是攀岩的时候,头脑清静,只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攀爬。

屋檐状的岩壁,王芮整个人靠手挂在岩点上,两只脚都坠在空中。不敢松手,也无法再向上爬,她大喊:“救命!”一位经验丰富的岩友坐在下面,笑着指导:“你跳下来就行。”耗尽力气后,王芮终于放弃挣扎,松开双手从一米多高落在防护垫上。这是一条她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的岩线。

有一条线,王芮磕了三天后终于成功。她不断地回看自己登顶的视频,成功摸到最高岩点时的多巴胺好像又分泌了一次。

这点快乐是生活里的调味品。工作日,王芮要耗费大量时间在格子间里,在电脑前处理地震数据,绘制成一幅“地球的CT图”,为勘探油气提供依据。在技术服务型的岗位上,客户的要求会转化为她的内生压力,她总焦虑该如何交付一个能够达到客户标准的成果。

有一周,王芮连续三四天加班到凌晨一两点。清晨五点半,天色擦亮,她又牵着狗出门,溜一个小时。等到了公司,王芮先去健身房运动了一小时,这是她当天为数不多的独处时间。剩下的一整天,她都在陪客户看数据。

攀岩将王芮从无尽的内耗中解脱出来。哪怕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里只成功过了一两条岩线,再回到工作岗位时,她也能激励自己:“今天起码攀岩还有成果。”

白天的攀岩馆里,多是王芮、秦蓓林这样的职场女性。有一位不苟言笑、打扮精致的38岁女子,其实是个从18岁就开始闯荡的创业者,常年深圳和北京两地飞,但一有时间就钻入两地的岩馆。还有人和孩子一同来攀岩,从工作中抽身,一位妈妈和五岁的女儿同时从V0开始挑战,女儿不怕高,进步比妈妈快。

把自己作为锚点

攀岩馆每个月会换一次岩线。镶嵌在岩壁上的岩点被一个个拧下来,再按照不同的设计,重新排列成线。秦蓓林察觉到,每次换线,即使是同样级别的线路,难度也会发生细微变化。

曾经有几个月,只要是V3线路她都能完成,但还有几个月,她发现V3很难征服,只有一两条是她可以完成的。她开始自我怀疑,直到教练告诉她,有的岩线的设计,就是不适合她这样身高155cm的女性。

就像世界里很多尺寸都为更接近中位数的人,或掌握权力的主流人群设计一样,在岩壁上,臂展长的人,尤其是男性更有优势。高个子伸手就能碰到的岩点,小个子的女性就需要绷紧双腿跳起来,将身体荡过去才能触及。很多时候,为了和个子高的男性达成同个等级,女性要花更多力气,冒更多危险。

不断的尝试中,秦蓓林开始接纳自己天生不足的地方,并专注于自己的优势,“我可能平衡感比较强”。

秦蓓林曾一度与自己的身体失联。2018年底预产期临近时,她体重达到80公斤。实际上,孕后期开始,她就很少照镜子了,只有疼痛每日提醒她,她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孩子挤压膀胱,撞击耻骨,让她两小时跑一趟厕所。她大半年不能平躺睡觉,不然就会呼吸困难。走路的时候,她支开双腿,像企鹅一样摇动。长辈安慰她,“所有女人都要经历这一遭”,仿佛一切痛苦都很应得。

产后,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没有时间关注自己的形态。孩子睡在旁边时,她就难以入睡,担心翻身会压到孩子。一直到孩子三岁,她都维持着70公斤的体重。

直到工作需要,她去采访了一位研究慢性病管理的药师。闲谈时,药师告诫她:“如果一直维持这个体重,不出两年就会得糖尿病。”秦蓓林坚持减肥了两年,体重终于降到120斤。

提起过去,秦蓓林形容自己是个“百变怪”。工作和生活中,她要生产稿件,要源源不断地为儿子和丈夫提供养分。属于自己的重心奉献给了他者,她不自觉地将自己工具化——在家是照顾孩子、做饭的工具,在工作场所是写稿工具。

在岩点间悠荡,秦蓓林重新开始欣赏自己身上的活力。她曾爬过一条岩线,最后一步在离地三米高的位置,一只脚悬空,另一只脚踩在只凸起2cm的岩点上。之后,她要在空中腾挪重心,去抓更高处更小的一个岩点。

她其实是有些恐高的,但那天,当她在小小的点上站稳,近在咫尺的中央空调吹着她的脸,她感觉空气就像山顶一样凉爽,脑子被兴奋感冲得晕晕的,就像高原反应。停顿了几秒,她抓住下降点开始下落,这时她又回到了现实中,双腿发软,不敢往下跳。她提起最后一股精神,一步一步踩实岩点爬下来。

在登顶的几秒里,秦蓓林幻想过自己是征服群山的女野人。

和肌肉一起生长的,还有心理的坚韧。攀岩大半年后,秦蓓林确信了自己的攀爬定律:只要成功第一次,就会成功第二次。每一条线,第一次爬的时候总是最困难的,就像踏足进了无人区。即便头脑里有过演练,因为近视,她中途依旧会迷路。

但只要登顶一次,第二遍就会熟练许多。第一次跳20下都抓不住的点,只要抓住过,下一次就几乎能再成功。这是秦蓓林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确定性。

攀岩也是王芮的锚点。攀岩一年后,核心肌肉增强,背部也有了明晰的线条,她开始有勇气穿各种露背的服装。女性朋友们会羡慕地称赞她:“你的背看着好漂亮。”

对身体的掌控是通过努力就能达到的,但在北京打拼三年多,王芮仍很难触及生活的方向。看不清工作的发展前景,也抓不住情感关系,她总是陷入很深的焦虑。

王芮曾坐在公交车上止不住地流泪。邻座大姐给她递来纸巾,安慰她:“只要身体健康,只要父母健在,什么都能过去。”

母亲从老家来北京探望过她,王芮试图将她也拉入攀岩的队列,她认为这是一种情感的联结。以前在英国留学时,她就曾在攀岩馆见过白发苍苍的老人,虽然为了避免受伤降低了难度和高度,但老人们还在不断尝试,“好像没有年龄的界限”。

春天的某个晚上,王芮带母亲去看了一场攀岩比赛,但效果并不好,母亲看起来没什么兴趣。王芮不放弃,她孜孜不倦地给母亲分享自己的攀岩视频。不管是成功摸到最高处岩点的,还是失败滑落到垫子上的,一股脑都发给她。

持续不断地放饵,终于等来了自愿上钩的鱼,王芮的母亲松了口,同意下次再来北京也去尝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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