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事

2024-03-10 20:30蔡小容
美文 2024年5期
关键词:姑妈李老师同学

当年我也是一只小雁

那天,李老师在班上问哪些同学要订《中国少年报》,很多同学都举手了。层层叠叠的胳膊丛中,李老师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的我没有举手。她走到我身边,问我为什么:“是不是家里有困难?”就在不久前,因为开运动会要买白球鞋,妈妈为难,来我家玩的一个熟人顺口说了句“我去跟她老师说说”(她就住在李老师家隔壁),李老师也是在班上问我:“听说你家里很困难?”她只是这么问了一声,白球鞋我还是买了,但从此这个“我家很困难”的念头进入了我的意识。订报纸,我没有举手,所有举着胳膊的同学都回过头来看我,我没有作答。报纸没有订,我在这件事情过去之后问爸爸:“我们有没有钱订《中国少年报》呀?订的话,要交五角二分钱。”爸爸说:“有!有!”等到下一次报纸再来征订时,我立刻和同学一起,高高地举起了胳膊。事情过去很多年了,连我自己也只道是寻常,忘记了那个小女孩心里曾有过一个小小的坑。

《中国少年报》,它真的很好看!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放学前,报纸会发下来,这是送给周末的礼物,比糖果还要甜。一大页对开,四个版面,各种栏目,背后第四版总是一个较长的故事,占满整个版面,配了插图,我最爱它。我熟悉报上经常出现的一些名字:“贺宜”“詹同”“毛用坤”,还有“蔡荣”……现在来搜一搜,果然他们都是毕生从事儿童文学与美术事业的人,在我们小时候陪伴着我们的人。

三十多年后,我在旧小人书摊淘到一本《小雁齐飞》,绘者是毛用坤,这名字一下把我拉回到《中国少年报》,对,这就是他的画!报纸上他经常给故事配插图,他的笔法是漫画式的,但比一般的漫画要好看,漫画总是很抽象,他的很具体,生动细致,简洁丰盈。《小雁齐飞》是他最为读者熟知的连环画作品,此书1964年初版,1972年重版,之后不断再版,我在七十年代或许看过?我的记忆力再好,也只能像一张大网,很多东西漏掉了,像《中国少年报》上那么多故事,我都反复读过,却一个也想不起来了。

《小雁齐飞》讲的是大雁坡小学的孩子们办气象站的故事。那时候的小学都有丰富多彩的课外小组,大雁坡小学有气象组,还有果园组,气象组学习预报天气,果园组种出了大苹果。这两个关乎情节主干的组之外,还提到了乒乓组、航模组,这是我的小学里也有的。我的小学在城市,课外小组还包括音乐组、舞蹈组、美术组、刺绣组……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外活动,我们都在操场上尽情玩耍,课外小组每周集中活动两次,我就是去美术组画画。《小雁齐飞》这本书交给毛用坤去画真是再合适不过,他长年在少儿报刊、出版社工作,熟悉孩子的生活,为了创作,还时常带着速写簿去往少年宫的各种活动场所画写生,素材充足,下笔自能信手拈来。书中的五位少先队员、一位老师和一位老农,老师和学生的形象他的速写本上应有尽有,至于老农,他也有办法。1954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向他约稿,画一本连环画《枣》,他接下任务但写了一封信,说上海没有枣树,请求提供一些枣树的资料;人美社呢,则为此特地请著名画家刘继卣画了两棵枣树给他寄去——那个年代人们做事的态度真叫一个没话说。要画《小雁齐飞》,他没时间去北方农村体验生活,就捧着贺友直画的《李双双》揣摩:树木、田地、房屋、井……画出来竟然很地道,但也不会令人联想到贺友直,因为他是用毛用坤的笔法画出的。

漫画笔法就是线条概要而准确。气象组的四名组员:杨蕙、秀娃、大康、方灵,光从形象上就能看出性格,别说孩子小,三岁看到老。组长杨蕙是那种少年老成的小姑娘,在同龄人中间显得特别成熟稳重,梳着两根辫子,眼神、神态、身姿,都透着沉稳坚定。秀娃,圓圆的、鼓鼓的脸儿,黑黑的眼,显得稚气,但热情饱满,做事认真。方灵性子急,动作和神态都大大咧咧的,经常张大了嘴,脱口而出一句不假思索的话。大康话不多,属于一支队伍中必须有的不突出的人,不突出他,是为了突出话最多、戏最多的金斗。金斗做事没长性,五分钟热气儿,但他经常处于冒热气儿的状态,所以他的肢体语言最丰富,蹦蹦跳跳,手舞足蹈。金斗从乒乓组跳到气象组,又眼馋果园组,在气象组他私自收听电台的天气预报,依样发布,自认聪明又省事。他顶着一副“宝盖头”,神态夸张但很真实,的确,人群中有他这样的人!经常在孩子群中画速写的画家,捕捉到了这个类型,给了金斗。

小学生办的气象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观测箱、晴雨计、温度计、气压计、信号旗,仪器只是辅助,电台的播报也仅作参考,他们希望练好观察预测天气的真本领。各种口口相传的气象谚语,在书中出现了几十条:

“日暮胭脂红,不雨就起风。

“乌头风,白头雨。

“鸭愁雨,呷呷叫。

“冷石发潮下雨兆。

“夜半鸡闹是风兆。

“云往东,一阵风;云往西,雨凄凄;云往北,一阵黑;云往南,大雨漂起船。”

……

实践出真知,教给他们这些谚语的老农,是几十年风吹雨打,深谙天气奥秘的人,他们的经验与直觉胜过仪器。孩子们向他们请教,在大自然中学习,带着踏实严谨的态度、勤奋好学的精神,动手又动脑,独立思考判断,发现错误及时纠正,团结互助,共同前进。气象小组观测出了气象信息,发布的同时还特别通知果园组,要起大风了,大家都帮忙去抢摘苹果。这样的课外小组,多么朴实、实在,真正地培育人,令几十年后收费服务的“培育基地”“素质拓展营”,以及各种浮夸“项目”汗颜。

说起课外小组活动,我就想起某一天,我从美术组的画室出来,外面走廊上刺绣组的女孩们正在绣花,操场上无数的孩子在奔跑嬉闹追逐。这是我四年级的一天,定格在记忆中成为典型场景。早些时,一年级下学期,李老师说,同学们有画了画的,可以交给我。她没有说做什么用。那些天,我每天中午都画一幅画,涂上色,再配上一句话,交给李老师。那些画与话没有什么结果也不知下落,而几十年后,它就是我从事的主业之一。

我好像认识素朵

《小喇叭花》,假如早几年面世,它会是我童年时最共情的小人书,我太懂得好孩子的委屈了。它1984年才出版,那时我已上初中,也快要认识那个叫绿云的女孩子了。

初二的时候,班上转来了一名女生。她长得很普通,衣着朴素,梳两根长辫子,非常娴静。她坐在最后一排。有人去找她说话,她只是温柔地笑笑,轻言细语回答一句,之后仍是沉默。她来不久数学老师在课上表扬她,说她的作业写得非常工整干净,把她的作业本展示给我们看。下课后我特地去借了她的本子细看,的确,非常工整干净,字迹清秀,作图规范,解答过程无懈可击。我看她是因为这样的表扬本来是属于我的。

有一天下午快放学的时候,班主任把她叫了出去,有人找她说事。她出去,班主任回教室,告诉我们她的事情:“……回宜昌的船翻了,她哥哥在船上,淹死了。她父母也刚死没多久……”我们的震惊无法言说。

从那以后,那个叫绿云的姑娘,不仅要承受内心的巨大伤痛,还要承受我们同情的目光。我们的目光带着重量,把她的伤痛压得更重更实。她有时下课了伏在座位上,把脸埋在胳膊里面;我要去表达我的关心,跑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她抬起头报以微笑,她身边除了我,还有其他来关心她的同学,她连流泪自处的地方也没有了。有位上年纪的老师,好戏谑,课上说起有的家长没在作业上签字,“还有的家长,回老家了”,我们不置信老师会这样说话,却回头去看绿云,话语和目光都是锥心匕首,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小喇叭花》里的女孩叫素朵,她比当年的绿云还小好几岁。六七岁,她就失去爹娘,和姑妈一起生活。故事的起点,就是我刚认识的绿云的处境,看这本书会知道,世间有些痛苦,远远超过失去父母的悲痛。

大清早,素朵的同学背着粪筐去村庄外拾粪,她们满以为自己是最早的,谁知有人比她们更早。田野里,一个背着粪筐的孤零零的小小身影,那是素朵。对着关切询问的同学,她低头不语;同学见她辫子散了,就替她编起来,素朵感到后脖颈上一股温热,眼眶里不禁噙满了泪水——从前,妈妈给她编辫子,也有这样温柔的气息呵护在她的后颈。哦,我懂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给我编辫子是最曼妙的体验,梳顺了头发准备要分叉的步骤是无比微妙的触觉,妈妈的手指插进头发里,约略地均分成三股,然后交叉、缠绕、收紧……真是梳不够啊,我最喜欢妈妈给我梳头。素朵还没学会自己梳头,妈妈没了,爸爸没了,家也没了。房子、田地,都归了姑妈,连带这个小姑娘,也归姑妈养。

素朵早起拾粪,不仅是自己要拾,还要替表弟拾。每人要拾两筐,到学校去交,完成劳动任务。素朵回到家,表弟奎元才起床,素朵吃了早饭,喂好猪,涮了碗,取下墙上的两只书包,还要等表弟玩够,才一起出门去上学。素朵背着沉甸甸的粪筐,一路碎步快跑,快到学校了,把粪筐换到表弟肩上,书包也给他,叮嘱他去场地把粪交了。劳动成绩公布,奎元第一名。同学知道粪都是素朵拾的,去告诉老师,老师把素朵叫到办公室。“……说话呀!你能帮弟弟拾粪,帮他弄虚作假骗得荣誉,就没勇气承认么?”老师这么问并不奇怪,常见做法就是有错事先批评好学生,有好事先表扬差学生,好学生不能有错,差学生难得有好,所以要鞭打快牛,奖掖后进。素朵说不出话,只能默默流泪,走出办公室还自责确实做得不对,影响了老师的工作。回到家,有奎元的石头和拳头在等她。等她浇完菜园回来,老师已经来家访过了,姑妈客气地送走老师,回来粗声大喝:“素朵,过来!你说,我对你哪点不好……”姑妈的脾气发过几天火气才消,看素朵在她面前畏畏缩缩,心里又有点不忍,就给她两角钱买练习本。素朵鼓足勇气,告诉姑妈必须要让奎元认真学习,不然会留级,平时他的作业都是抄她的,还自己改分数。姑妈一怔,有素朵替她管着奎元她啥都不知道,只看着儿子好。奎元把买练习本的两角钱买糖吃了,又打破了别人的水罐,素朵替他赔了钱,这下两人都没钱买练习本,被老师批评。奎元找他妈又要了两角钱,素朵再来找,姑妈跳起来破口大骂:“我是遇见鬼了呀!”奎元胡搅蛮缠,拿新本子换走了素朵心爱的蝴蝶结,那是妈妈留下的,但没本子写不成作业;素朵写作业被姑妈看见新本子,嘀咕说她攒了私房钱。三天两头,奎元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你吃我家的饭”——“她吃我家的饭,我打她,你管不着!”如此种种,素朵满腹委屈无处诉,只能跑到爹娘坟头去哭:“爸爸,妈妈,你们要是活着该多好啊,我就不用再吃别人家的饭了……”

表弟肆意欺凌,姑妈偏袒护短,老师不明内情,素朵挟裹其中,受尽委屈,小小年纪就尝到生活的无奈。这无奈像烂泥一样黏着人,磨着人,无法摆脱,不能决绝,只能一天天地忍,忍完再忍。恨苍天不公,让父母早逝;恨自己年纪小,不得不随姑妈一家过活;自己明明做得那么好,可偏偏有个顽劣恶劣的弟弟,凡事被他拖累打搅。人间苦,甚矣!写这个故事的人,洞悉世情,所以他也写了姑妈的难处,做人是难的,帮人养孩子也难以落到一个好,要是做坏了,外人可不饶你。

故事还是以光明结尾了。公道在人心,一边是争相要接素朵去住的亲戚、村民,一边是羞愧无地哭着求她别走的姑妈,素朵说:“我还是住姑妈家吧,姑妈一直供我念书。而且,我还想帮奎元学好。”假如我小时候认识素朵,我只有委屈与她共鸣,如今我懂得了她的善良、宽容、体谅、原谅。

我的同学绿云不知后来去哪里了。初中时,晚上九点下晚自习,我们随人流走出学校。她走在我前面,孤独孑然的背影,在前面路口过了马路,渐渐看不见了。

后来,素朵、绿云,都长成了大人。

(責任编辑:马倩)

蔡小容 1972年生,1993年起执教于武汉大学外语学院,2012年晋升教授。英美文学硕士,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兼事散文、小说写作。著有《日居月诸》《探花赶考录》《一间中国的房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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