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晴雯形象浅析

申广伟

《红楼梦》描写了许多特点各异的丫鬟，而晴雯是其中最为形象鲜明的。曹雪芹对晴雯的喜爱程度是排第一位的，在对其形象的构思和塑造上，他花费了极大的心血和才思。晴雯给人展示出来的人生状态是无拘无束的。在她的身上，看不到社会底层人的那种唯唯诺诺，她敢于争取、勇于斗争、不惧权贵。在封建专制的皇权时代，形象出众、聪慧能干，又口无遮拦的晴雯，无疑会招致他人嫉妒、怨恨，甚至遭到围攻和针对，从而导致她悲惨下场的命运。即使遭受了诬陷和迫害，晴雯也没有低头和屈服，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保持着无所畏惧的斗争意识。

一、漂亮聪慧

晴雯小小年纪就成了奴仆。十岁时，她被大管家赖大买来做了丫鬟，成了“奴仆的奴仆”。因为经常被带到贾府，“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晴雯的地位从此时来运转，获得了极大的提升。又因贾母格外疼爱宝玉，就将备受其青睐的晴雯赏给了宝玉，希望晴雯成为得心应手、能为宝玉保驾护航的能干丫鬟。

在《红楼梦》中，晴雯出现的场景，“自第五回伺候贾宝玉小睡起，至第七十七回夭亡止，共有三十六次，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次数，作者对之仅是一笔带过，并无特别描写”（陈桂声《划破乌云浊雾的理想之光—论晴雯》）。描写晴雯的文字虽然非常少，并不是曹雪芹不重视，刚好相反，晴雯是曹雪芹用惜字如金般的文笔塑造出的完整真实、活灵活现、顾盼神飞的丫鬟形象。小说一经问世，晴雯的典型意义，就一直受到人们的热议和讨论。

在小说的第八回，晴雯正式登场亮相。晴雯的出场，描写得非常精彩，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让人拍案叫绝。仿佛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能浮现出一个活泼可爱、快人快语、口无遮拦的女孩子，她贴好字后十分欢快地从梯子上爬下来。这样无比别致的出场描写，用寥寥数语就写出了让人过目不忘的人物形象。

虽然曹雪芹非常喜欢，也非常用心地塑造了晴雯这个人物形象，但是对她的外貌特征，并没有进行正面描写。晴雯高出其他人之上的美貌，一直到第七十四回王夫人下定决心整顿清理怡红院时才让读者得以窥见真容。

“标致”“西施的样子”“骚眼睛”，这些文字，并非具象的词语及理性客观的描述，仅通过这些词语，读者还不能十分准确地感知晴雯的美丽。关于晴雯的容貌，是这样进行描述的。在听了奴仆的话之后，王夫人似有所悟，脑海中也浮现出晴雯的形象来，“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个轻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水蛇腰”“削肩膀”是在古时对长相漂亮、身姿优美的女性的比较常见的描述用语。经此一说，人物的美貌就具体可感了。尤其是说晴雯长得像林黛玉，就更加明确了晴雯的美，因为对林黛玉的美貌，作者用了大段的描写。后来，作者再次向读者申明了晴雯的美。王夫人清理宝玉身边人的时候，正是晴雯病恹恹的时候，但在王夫人的眼里，她仍是那般漂亮，“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一个人生病的时候，大多是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形容憔悴，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被人称赞美丽，而且是冠以“西施”的字眼，晴雯出众的美貌，也就铁证如山、确定无疑了。

晴雯美丽妩媚、聪明伶俐且心灵手巧。这一点，很多丫鬟都无法与之媲美。不管是外貌形象，还是说话的大方伶俐，或是针线活儿的灵巧娴熟，晴雯都非常出众。贾母正因为看中了她的能干和机灵，所以早早地将她派给了心肝宝贝宝玉，使得爱孙能够得到细心的照料。晴雯带病夜补孔雀裘集中展现了晴雯过人的能力和要强的性格。宝玉第二天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聚会，贾母给了他无比名贵的衣服，他却不小心弄破了它。看到因为穿不了这样漂亮的衣服而焦急沮丧的宝玉，内心充满怜爱、艺高人胆大的晴雯仔细研究了孔雀裘后，觉得能够修补好，决定试一试。针线活儿是一件非常累眼睛的工作，而此时的晴雯，还正在病中，又是在夜里，在油灯的昏暗光线下，难度可想而知。“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在这段极为生动传神的文字中，我们能够读出晴雯的心灵与手巧。在聪明伶俐方面，晴雯也表现得高出常人，比如，眼看宝玉完不成学习任务，要被父亲责罚的紧要关头，正是晴雯急中生智，给宝玉出了装病的主意，逃过了一劫。这样的事情有很多，凡是情况到了紧急关头，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但凡诸事有遗漏的地方，都是晴雯迎难而上，灵机一动，提出很好的建议和急救措施。晴雯的美貌和才气，用宝玉的话来说就是足以配得上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所哀婉的，“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二、反抗斗争

晴雯的反抗个性，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与她的身世和生活环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的性格的形成，尤其受到宝玉很大的影响，因为她和宝玉的关系更为亲近，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已经打破了奴仆和主人之间的界限。这并不是说他们之间不存在等级观念，而是在思想上，两人有着高度的契合，在自由、平等、个性解放上有着相同的追求。宝玉不以“主子”自居，在很多事情上有一定的平等思想，因此在整个贾府，丫鬟们都喜欢宝玉的性格特点和行为方式，和他在一起时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晴雯也正是在宝玉这种自由思想和平等观念的影响和熏陶下，渐渐形成了自己不屈不挠、敢于表达、敢于追求、敢于抗争的独特个性。

笔者认为，对于晴雯在怡红院中以什么样的角色身份定位自己，并非像有些人认为的是她把自己看作是女主人，争宠夺爱、仗势欺人，而是宝玉的知心密友和志趣相投的朋友。她并没有从宝玉那里获取除却友情和爱情之外其他东西的企图，如果她真有这样的心思，依靠她的机灵聪慧和宝玉对她的器重，那是唾手可得的事，而且当时贾母把晴雯送给宝玉时也是希望晴雯能够走到更高一步。但当宝玉想和晴雯一起洗澡时，她没有同意；平时她也没有为此而处心积虑、蝇营狗苟，这都体现了晴雯的自尊自重。至于仗势欺人，主要指的是她对小丫鬟的严厉刻薄以及她把坠儿撵走的这些事，这固然是由于晴雯的尖酸和毒辣。但是大家都比较清楚的是，在贾府中，等级制度森严，名门大族规矩很多，而宝玉对这些丫鬟素来宽容和宠爱，使得她们养成了自由散漫甚至胆大妄为的习惯，如若被王夫人等主子们抓到她们的毛病和过失，很可能就要被撵走，不可能轻轻松松就蒙混过去，因此晴雯也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在帮助她们。撵走坠儿，是让很多人感觉愤恨和伤心的，但细想之下，也能体会到晴雯的心意和苦衷，一来给坠儿一个深刻的教训，让她明白家有家规；二来通过这个看似没有人情味的举动，也能保全她的性命。要是包庇她，让她仍然待在怡红院，万一再次犯错被抓，就不可能再次侥幸地碰上明事理、不计较的平儿，也不会被宝玉再次原谅，下场有可能就会很悲惨。再者，贾府上上下下仗势欺人是一种普遍现象，这也是等级制度的产物和人性使然，从小就进入贾府当丫鬟的晴雯浸润其中，会有这种行为这也并不奇怪，不能因此而对其求全责备。但从中我们能够看出晴雯在一些大是大非上的清醒认识以及对丫鬟们的关心爱护和严格要求。

晴雯看不惯别人身上具有的奴隶性格，也反对别人把自己当作奴隶来看待。例如，撕扇子这一情节，在刚开始时，晴雯是得理不饶人，而且巧舌如簧，指桑骂槐，把宝玉气得像触电一样浑身痉挛，把袭人气得像紫色的茄子一样难看。而晴雯之所以这样，纯粹是发泄内心的怒气和怨气。正是在这一场景中，宝玉对晴雯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和感知，多了一些理解和欣赏，更是和她成了知心好友。晴雯把宝玉当作自己心灵上的伴侣和生活中的好朋友，因此才不遗余力、无微不至地照料宝玉，为他排忧解难，解决各种突发的问题和矛盾，排除一切艰难险阻。她会帮他出主意逃避考试，会在病中为他缝补衣服。晴雯希望能够赢得别人的尊重和理解，与物质方面的追求和满足相比，她更看重精神和灵魂方面的自由和平等。

当晴雯的正当权益受到威胁甚至侵犯时，她敢于据理力争，很多时候，尽管这样做无异于以卵击石，并且可能会加速自己悲剧命运的到来，但她义无反顾、无所顾忌，敢于显示自己的抗争精神。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晴雯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高贵的品德和不屈不挠的精神。王善保家的和王熙凤一起来到怡红院进行整顿时，包括袭人等大大小小的丫鬟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噤若寒蝉，任由人摆布，只有晴雯深感不平和愤恨，并且大胆表达出自己的不满。大观园中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丫头，在阴狠毒辣、气焰熏天的王熙凤，以及欺软怕硬的恶奴面前，能够不卑不亢、理直气壮，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这个举动，其实并不能使自己获得实质性的帮助和支持，而是根据对方卑鄙下贱却自我感觉趾高气扬的话语做出的有力回击，在高涨了自己气势的同时，又让对方一下子像败下阵来的斗鸡一样，灰溜溜地离去。晴雯的这番言行，对于下人们，其实是一场胜利，竟使身为主子的王熙凤也对晴雯表达出由衷的赞赏。

三、悲剧命运

晴雯的個性，在她下半场比较悲惨的人生旅程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每个人都有复杂而丰富的性格特征，晴雯也不例外。一方面，她非常天真、善良、真情、纯洁；另一方面，她又阴晴不定、泼辣尖酸、冷言凉语。在性格的复杂和多变这一点上，晴雯和黛玉有很多共同之处，仔细分析又能找出两者的微妙差别来。黛玉出身豪门世族，身份高贵，聪明伶俐，从小受到父母无比的宠爱和娇惯，过着非常优越的生活，同时又家教良好，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待人接物、言谈举止极为得体和恰当。她想贬损一个人或讽刺一件事时，往往也是引经据典、拐弯抹角、顾左右而言他，在不动声色中让人被贬损而不觉。比如，她曾在丫鬟送手炉的时候来暗讽宝玉和宝钗，话语句句平常，却是句句有深意、句句有所指。在雪雁没有来的时候，黛玉看到宝玉对宝钗那么关心和体贴的样子，虽然已经是妒火攻心了，却能保持大家小姐的姿态和气度，在神色和言谈上都没有表现出异常和失态，但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一直暗暗使着劲儿。等到时机一成熟，她非常娴熟的讽人技巧便展现得淋漓尽致、恰到好处，而且还使宝玉和宝钗无法反驳和回击。正是这样文绉绉的尖刻，让宝钗对黛玉爱中带着恨，恨时又有爱。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黛玉和晴雯截然不同的家庭背景、生活环境和所接受的教育决定了两个人表达方式的天壤之别。但毋庸置疑的是，这种尖刻的性格往往会招致不好的下场和悲剧的命运。对于晴雯来说，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她不但尖刻，而且还有着黛玉所没有的毒辣，这无疑会加速她悲惨下场的到来。她对坠儿的惩罚措施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倒吸一口冷气，感觉到阵阵寒意。况且这还是在生病的状态下，一个人在生病时往往会生出同情和怜悯之心，但是晴雯仍是这么冷酷无情。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她对坠儿的恨铁不成钢，作为下人来说，偷东西是一大忌；另一方面这也是晴雯可悲命运的一个根源，她这样做，只会让喜欢她的人、帮助她的人越来越少，而讨厌她的人、陷害她的人越来越多。一旦时机成熟，宝玉也对其爱莫能助之时，就是墙倒众人推、可悲下场到来之时。

在小说的第五回，曹雪芹已经对晴雯的整个人生作了一个精彩、含蓄、完整的概括：“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短短一段话，内容却十分丰富，写出了晴雯与众不同的性格特点，高出众人的才干，以及惹人嫉妒的遭遇。晴雯心气很高，但不同于想掌握家族大权，满足个人欲望的王熙凤；不同于能力很强，看到家族一直在衰败，想通过个人努力进行挽回的探春；也不同于善于搞好人际关系，善于赢得良好声誉，实则处心积虑的袭人。她的心气高，是敢于追求个人幸福，追求一种人格的独立和平等，这是她和其他人的最大不同，也是导致她不幸下场的非常重要的原因。

作为一个丫鬟，晴雯对自己所处的环境，缺乏应有的警觉和防范。她的天真烂漫、直来直去，在一个良好的环境中，是非常可爱的品格，可是在一个人心险恶，充满明争和暗斗的环境下，那就是她的致命伤。她虽然是贾母特别欣赏又专门送给宝玉的丫鬟，但是并没有想着如何去进一步赢得贾母的重视、惦记、器重，她没有像很多人都会做的那样早请示、晚汇报，常来常往，哪怕不能加深感情也至少混个脸熟。在情况非常不妙的时候，她也没有想到去向别人求助，尤其是向贾母求助。晴雯不但没有利用各种各样的时机和方式，向主子们邀宠或者加深联系与感情，反而因为自己的冷言冷语在不知不觉中得罪很多人。秋纹替宝玉送花，得到了上下两代主子的一些赏赐，于是心满意足、心花怒放起来。“晴雯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这些话，有可能是言者无心，也可能是晴雯特意说给袭人她们听的，但这话如果传出去，肯定会让贾母和王夫人很不高兴，甚至可以说是目中无人。贾府里人多嘴杂、派系纷纭，她这样做是很容易授人以柄的。反过来说，这样的言语体现出晴雯的心直口快、心无邪念，但造成的后果很严重，她这样做，往往是既得罪下人们，又得罪主子们，腹背受敌，悲惨命运的到来就是迟早的事了。

晴雯被赶出来之后，处境悲凉，和她关系好的人也是爱莫能助，只有宝玉一心惦记，并且还有办法来探望。宝玉想办法瞒住其他人之后，自己一个人从后角门出来，并且成功使得一个老婆婆带他去晴雯家里，获得了看望晴雯的机会。对一个女孩儿来说，最大的愿望可能就是能够遇到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并且也能被对方所喜欢。晴雯是幸运的，她遇到了这样的人；她也是不幸的，遇到了却无法在一起，无法享受甜蜜的爱情。晴雯是在生病的状态下被撵出来的，已经是连续四五天水米没进，奄奄一息、气若游丝了。被撵出来之后，她又羞又急、又气又恨，没过多长时间，便溘然长逝了。晴雯活着的时候，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有理无处说，有怨无处诉，死了之后，仍然不能得到别人的怜惜和同情，甚至成了别人眼中非常讨厌和可恶的东西。“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晴雯是个孤儿，也没有兄弟姐妹，一生孤苦伶仃，死得又是这样凄凉，真是命比纸薄啊！

作为《红楼梦》中的一个令人既爱又恨，既可怜又可惜的人物，晴雯独特的性格特征决定了她悲惨的下场。虽然她处在地位低下的婢女行列，但她不畏强权、不怕危险、敢于抗争、意志坚定、态度坚决。虽然晴雯的下场很悲惨，但是她的人物形象一直深受后人的喜欢，也鼓舞、激励着更多的女性勇于追求自己的权利和幸福。她虽是一个柔弱女子，又处于人人都可以欺负的地位，但是她的内心和精神无比的强大，敢于争取、敢于捍卫、敢于斗争。晴雯最后的结局虽然是悲剧性的，但是她的言行带给世人的积极意义是无法衡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