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地上向故乡行进的虔诚歌者

2024-03-09 06:00梁攀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期
关键词:草原故乡意象

梁攀

花盛是当代甘南诗坛的新生代创作者之一,虽是后起之秀,但其诗歌创作兼具了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一般惯性和个人独特的写作经验。与其他甘南诗人的诗歌创作相比,花盛诗歌创作的共性是藏地文化背景下的书写地域化,其个性是以“寻找失落故乡的信念感”为线索,两者共同混迹于其诗歌文本之中,从而为花盛追寻精神自由空间提供了实现途径,也让他的诗歌创作呈现出了独具特色的艺术风貌。

一、面向故乡的写作向度

(一)克制与泄露的自然结合

不管是表达自身的生命体验还是对故乡深沉之爱,花盛始终将附着于大自然的直白诗意与节制简约的写作品格相结合,于是藏地天然的文学物料和他个体的美学追求便融入其写作之中。花盛故乡的生存模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老病死与落叶归根就是当地人的人生哲学。在故乡中,青草,雪山,蓝天,都是静态的;大块的云朵,啃草的牛羊,年迈的乡亲,都在缓慢地移动。它们成为无意识的天然蓝本,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创作者们提供材料,也奠基了花盛宁静、自然、纯真的创作气质。花盛曾这样表达过自己的美学追求,“散文诗贵在精美,其语言贵在凝练,贵在准确而节俭的表达,即做到‘言有尽而意无穷,避免无休止地铺陈和浪费”(《缓慢老去的冬天》)。节制的表达往往给人更多留白与想象,其创作实践也确实如此—先用寥寥几笔勾勒景物,再对其添置情感,景与情便在简短的空间里完成了主客体的融合,如《怀念叶子》:“花开花落,我飞翔的双翼如凋零的花瓣,轻轻地被风送回地面。潮起潮落,我忧伤的语言如大片的青稞,被谁的快镰一一割倒,疼痛而无助。”散文诗中由花朵飘零,潮起潮落,收割青稞的物景,接续与“我”类似的生命景观,最后再表达“我”哀伤、失落、疼痛的心情,从而在写作的节制和情感的流露中完成了物我统一。

(二)向往温暖与感受疼痛

花盛在自己的出生地党家磨村尚存时远离故园,回归故地时,党家磨村已不复存在。游子亲见了故乡的消失,这种疼痛感始终伴随着花盛的写作,加深了故乡与花盛的精神联系。在对故乡的“亲历—失去—追寻”经历中,花盛对故园的温情愈加思恋,他“回到故乡”的方向感就愈加坚定,所以他时刻保持着流寓的行者形象。故乡的温情体现为朴实的乡亲、丰收的作物、自由的云朵、雀跃的鸟儿、宽阔的马背,以及柔弱的小草和雪花所代表的平凡微渺事物所迸发的强悍生命力,成为花盛精神归宿的风向标。而贾平凹在作品《带灯》中写的“你生在那里,其实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所以故乡也叫血地”,如同花盛的流寓经历:党家磨尚存时,故乡给予他温暖、依靠;而面对消失的党家磨时,他对生活和命运展开疼痛的质问、迷茫的观望。《离开》便体现了如此的疼痛和迷惘:“像飞翔的河流,我要离开故乡/离开三十年来酸涩的村庄/去寻找陌生的烟尘。在此之前/我沉默着,像一块石头经历着/被风化的疼痛以及暗藏的内伤。”疼痛之后,如《尘封的照片》中所写,“我们和万物一样悲喜参半,一半是内心的暖,一半是尘世的冷”,花盛既不沉迷于痛苦的反复咀嚼,落入自怨自艾的感性圈套,也不一味歌颂美好,从而失去对生活苦难的透视。

(三)人文失落的补偿机制

青年的花盛曾带着对乡村外未知世界的想象,从西部乡村突入到东部都市。此时的东部都市席卷于商品化浪潮之中,旧有价值体系遭到严峻挑战,浪漫主义、人文主义、理想主义的光辉消殒。花盛对这种普遍情况保持着困惑、疏离、拒绝。那并不符合他乡村经验中的人情人性,他在人心搏斗和利益纷争面前受到了观念冲击,向内的气质也使他成为此环境下孤独的殉道者,诗歌中也因此倾注了他在都市遭遇中所体验到的人文失落。故乡是柔情的、遥远的、可信任的,而现实生活的景象是凌厉的、当下的、直露浅切的,在矛盾对立中,故乡成为花盛补偿人文失落的场所,如《一头牛进城》中所写,“那些形形色色的身影和嘈杂,像深不见底的泥潭。那些形状各异、高矮胖瘦的水泥墩,比山峰更可怕,更锋利”以及“牛粪的味道是亲切的、真诚的,甚至是香甜的。但我们已经闻不见或逃避牛粪味多年了,我们只闻见利益、金钱和诱惑的味道”。“牛粪”是乡土人情的符号,人们对于“牛粪”的排斥,表现了花盛对功利人生的对抗。牛只在“左右寻找缝隙,迅速逃离”,“但被一条绳牵引着,只有绝望”,则表现了其对人文精神复归的凄绝呼唤。

二、富有地域特色的诗歌意象

花盛诗歌创作的意象系统包含了党家磨村意象群、草原意象群、高山意象群、宗教意象群,以及雪的意象。

党家磨村是最核心的意象群,它既温情又遥远,既貧瘠又丰满。构成党家磨村社会关系网的花盛的父母、邻友、同伴,他们在这贫瘠的土壤上以生命的能量填充了土地,陪伴着花盛的成长,饲养着啃草的牛羊。同时,他们也是勾连党家磨村和花盛的中介,因为花盛对岁月的追忆和对故园的缅怀,主要通过描写故旧亲近之人所展现:父母坚韧,乡民朴实,美丽少女所指代的原始生殖力之美和情感想象,都是花盛文学实践的重要内涵。此时的人是符合花盛文学想象和文学主题的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以主动姿态养育了花盛的肉体与精神,当他们成为被叙述者时,都为着花盛歌颂纯真人情人性的母题而服务。而在《寒风刮过》中,“炉火上滚烫的开水,冒着白花花的热气/像我掩饰不住的泪,温暖着草原、村庄和心/柴火就在不远处,而此刻,我只想做一根柴火/寒风刮过的时候,在炉膛里燃烧,温暖父亲皲裂的双手和孤独的心/只愿忽略奔波的疲惫,和父亲一起紧紧相依”,故乡以哺乳者的形象出现,养育了贫瘠土地上的儿女,但也隐含了其破败与衰老。而“我”仍对故乡充满怜爱、同情、奉献,在精神和肉体上反哺着这片故土。

草原意象群令花盛既充满希望,又心生迷茫,如《经过草原》中所写,“穿越而过。广袤的草原被一分为二—/前面是道路和梦想,后面是脚印和回忆/远处,隐约可见的群山,勾勒着草原的高度/近处,马匹践踏的土地,在隐痛中再现生命的张力”。在这种双重意义上,一方面,草原勾连天地界限,给予人宽阔视野,打破人局促的心态,肥美的牛羊给人带来甘甜的乳汁,满目的绿色又代表着生命的希望—总之,此时的草原是充满希望的、给予人以滋养的大地之母的形象;但另一方面,草原坡度的平缓和视野的广阔使人望不到边界。作为一个行者的花盛,他一直在寻找着通往精神自由的路标。一望无际的草原与他迷茫的心情遥相呼应,使他越发感应到自身在面对艰巨行程时的渺小无力,如《桑科,心灵的经卷》中所写,“桑科草原就在不远处,但我们却如此渺小,如一只淹没在草丛里的蚂蚁,我们的灵魂早已萎缩成一粒细微的尘埃”。

接下来是高山意象群。同草原意象群类似,当花盛站在狭长的村庄上眺望高原和山川,人的卑微渺小和高山的险峻宏大形成鲜明对比。山的沉默无言给予了花盛肃穆的品格,因此他时刻对大自然保持敬畏。但同时,花盛对附属于高山的雄鹰形象的刻画,则充满了人对力量之美的追求,是人期待自己的主體力量能对抗自然的显性表达,此时的人充满了去意已决的勇气。虽然人的主体力量在大自然绝对规律下只能如同西西弗那般,在不断宣战中走向失败的宿命,但真正可贵的,是这个过程中人勇于追逐和挑战的勇气,如他的《有风的日子》中的“我始终相信,飞翔是生命最真实最灿烂的绽放/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的挣扎与翕动/追加生命的坚强和力量”和“一如风雨中的鹰隼,在义无反顾中,再现精神的永恒与光芒”。

带有宗教色彩的意象则是西部诗人最常用的文学语言。花盛作品中的宗教意象常包括太阳、月亮、拉卜楞寺、经幡、天堂、天使、上帝等。在藏传佛教的文化里,金色的太阳代表阴性的智慧,白色的月亮代表阳性的方法或慈悲,太阳和月亮一同象征着绝对和相对真理、胜义谛、世俗谛的菩提心露(梵文,指纯一无染的心灵);拉卜楞寺是藏语“拉章”的变音,意为活佛大师的府邸,它是历史悠久、地位显赫的藏传佛教寺庙;经幡是藏族祈求福运昌盛、灭灾消殃的带有相应颜色和图文的布条或方块布。它们都是极具藏族特色的宗教符号,寄寓着藏传佛教语境下人们对万事万物的体认和祝愿。宗教意象所寓含的转世的生死观,逃脱凡俗羁绊的愿景,克制忍耐的宗教品格,都与花盛的创作有天然结合的可能。

最后,雪成为以上意象群的共同背景。一场大雪足以覆盖一切—冷的,纯净的,忧伤的,以无数微小个体集合而成的雪,对以上意象进行了情绪和气质的覆盖,雪本身也构成了一个复杂意象。“但一些白/却留在了生活的版面和灵魂的某个伤口”(《雪》),此时的雪忧伤而冰冷,表现着直露的疼痛;“一场雪的到来,悄无声息/像深夜里母亲的脚步/轻得听不到任何声响”(《冬天》),此时的雪沉默无声,给人带来外界和心灵的宁静;“像一棵小草,在雪地之下,梦见春天,梦见与春天赴约的狂欢”(《雪地之下》),此时的雪孕育着春的希望;“一场雪,说下就下/漫天纷纷扬扬/落白了生活、梦想和爱”(《一场雪》),此时的雪既具有覆盖繁杂生活具象,连接天地给人以无限游思的特质,又作为作者自我认知中微渺个体的比喻出现,当雪花们脆弱的身体汇聚之时,将迸发出包裹整个天地的勇气和魄力。

色调方面,花盛的诗歌多描写雪之白、草之绿,以及作物之金黄。白色属于冷色调,结合雪的季节,更添冷寂之感,而当这种白一望无际,占据整个世界时,冷寂便成了叙事和抒情的基调。他在《雪域之上》中写道:“大地依然在白着,白得孤单,白得寂寥,白得无眠。我们在这隐忍而空旷的白里怀念、沉吟、存活,根植渺小的希望。”白色孤独又包容,又有着追寻精神梦园的辛酸,探索生命本相的迷茫,对万世万物的游思,这些特点全部融入漫漫白色之中。同时,白色也是纯洁,不受污染的,花盛的创作始终追寻纯真自然的气质和清冽干净的语言,某种意义上也达到了情调与色调的统一。绿色寓意着生命的初生,寄托着爱与希望。在高山和草原上,绿草的隐现和泛滥象征万物跨过凛冬,迎接春的光临,唤起花盛漫漫征程的期望和微光。党家磨的青山上绿草蓬勃,随风摇曳摆动,也见证了故乡原始蓬勃的生命力。而金黄色则彰显了故园在自然状态下的成熟—丰收、坚韧、饱满、热情的颜色,给生活在此环境下的人以生命的裨益。《过漳县》中描写的玉米丰收景象便是其精准表达,“她们,站在贫瘠的土地上/认真地,使劲地,活出金子的模样/但她们,一定有风的冰凉,雨的忧伤/也一定有火焰一样的翅膀”。以上意象群及其特色,共同塑造了花盛立体的美学世界。

三、乡土书写的探索

地域性写作是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共性,但创作者切不可追求表象,使藏地文学固化为“他者”形象模式,成为虚弱的文学标语。花盛从日常生活的具象景观出发,对藏地自然进行亲密书写,填充了地域性写作的生机活力。他对藏地特有的地域文化符号的刻画充满了感性的涌动;他坚持对生存空间、生活状态的具体截面进行忠实记录;他的语言风格是自然、流畅、简约的,诗风是真诚、感性、柔韧的;他在日常化的生活中发现问题,发现观念,挖掘人性状态,捕捉微妙的情感体验,产生独到艺术感受。花盛的创作有赖于真实的藏地空间,具象和亲和的乡土化写作削弱了外界观看者长期以来对边缘化的藏地文化认为的神秘感、距离感,毫无扭捏作态之嫌。

作为尚处边缘的创作群体中的一员,花盛利用自身创作优势,用相对疏离的诗意基点去对抗主流文化裹挟而来的现代化问题。当下社会,大量的信息流分散了人们持久的专注力,生活是碎片的,人际关系是扑朔迷离的,命运前途是虚无的,人们需要并且渴望被拯救。海德格尔说过,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花盛栖居于作为他精神原点的党家磨村及相关物料,以个人化的书写去诗化故乡的记忆,诗化所期待的未来图景,坚持对生命的细致体认和热爱。诚然,面对着时空错置的迷惘与无奈,花盛一直坚持远离精神荒原,做理想主义的虔诚行者和诗意的栖居者。他就站在那狭长的党家磨村,背依高原,面朝黄土高坡,背上自己的精神食粮,步履不停地寻求着一个安放灵魂的永恒精神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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