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愚
说起来好笑,我这人总喜欢穷命富想,老想有一处自己的院子,憧憬能够住在自家的小院,宁静且有尊严地度过自己的余生。
其实,我开始向往的还是东晋高僧慧远在庐山组建的白莲社,唐朝诗人白居易在洛河卜修的九老堂。一群志同道合的老者,在云雾缭绕的深谷,一起修身养性,做自己过去想做而没有尽兴的事,是多么美妙。
转念一想,古往今来,有几个慧远和白居易呢?他们的生活,哪里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可以企望的呢?可话说回来,我不过是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小院而已。
院子不一定要大,一畦菜地,两棵树,一条小狗,足矣。在菜地里,春天割韭菜,夏天摘西红柿,秋天挖红薯,冬天拔萝卜。一棵金桂,一棵梧桐。金桂的花期一过,梧桐就开始落叶。我喜欢独自一人,坐在小院的秋夜里。坐具是一把泛黄的旧藤椅。天空湛蓝。阔大的梧桐叶子,枯黄,微卷,随着微弱的秋风,在月光下,地面上,慢慢滚动。我全神贯注地望着夜空,一遍又一遍地数着星星,沉浸在诗和远方的遐想中。小狗通体浅黄,体型呈流线状,像极了一条在雪地里蹦跳的小黄鼬。
我知道我描述的是我童年生活过的一个农家小院。在父母相继去世之后,这座破败不堪的院子,也易主十多年了。乡下是回不去了。城市居所的阳台,尽管宽敞,但终究找不到院子的感觉。心里总是有一种牵挂。
我现在的居所是高楼滨湖。不是东湖,也不是南湖,只是一个三角状的远郊小湖。好在湖对岸是江汉大学。开发商在此建起了几十幢别墅,每户都有一个百十平方米的院子,让这里渐渐形成了一道风景。
这道风景就紧邻我所居住的高楼。在居所阳台看这道风景,真有丰子恺于《梧桐树》一样的感觉:“这些都是邻家院子的东西,但在形式上是我所有的。”因为我居高临下,又保持了适当距离,可窥见全貌。它们的主人,只能看到局部,单个院子的局部而已。我印象最深的,是几树探出屋顶的、阔大的梧桐叶子,碧绿碧绿,映着黛瓦黑土的墨色,浸沁着夏凉。几树燃烧着生命的银杏叶,金黄金黄的,和着水天一色的湛蓝,飘逸着秋韵。
从楼上下来,走近墅院,沿着湖滨路,先东后西,挨家挨户近观,则又是一种景致。靠近东头的那家院里,一丛爬在一块巨石上的迎春花,绿藤缀着春寒,一夜花开,密密匝匝,一下子闹醒了满架葡萄藤条的春意。一粒粒蕴含生命力的芽苞,一冬储存的能量呼之欲出。中间偏西的那家院里做了地面硬化,是用几十盘老旧的石磨铺成的。磨盘之间的缝隙,长满了绿色的青苔。一方青石桌子,几条青石长凳。旁边一个花坛,植有一株老梅。显然,这株梅树是从什么地方移植来的,其具体身世已无从考究,或许也有些年头儿了。它的主干根部约有小碗口粗细,黢黑黢黑的。我诧异于大雪之后,它突然开出一树红花,像一朵朵火苗缀在枝头,又演化成一树大火,在雪院里燃烧。
在湖滨路上行走,我渐渐发现,三角湖实际上也是一处极佳的院子。四周修了水泥便道,部分地方还铺了木质栈道。湖岸边栽种了大量的垂柳,春风一吹,便有“万条垂下绿丝绦”之美。近湖处植有湖莲和芦苇,湖中央则是碧波千顷。三角湖在历史上曾与汉水、长江相通,我曾突发奇想,这里有没有江豚的后代遗存呢?
我在三角湖寻找江豚的想法虽然幼稚可笑,但也因此收获了观钓鳙鱼的钓者乐趣。那是一个盛夏的早晨,我坐在“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诗意里。三个钓者都在用手杆钓鱼。“大鱼!”循着一位钓者的声音望去,已经看不到浮标了,他的手杆变成了一张弓。“快遛鱼!”另一位钓者也紧张了起来。遛了半个多小时,终于钓上来了。是一条七八斤重的野生大鳙鱼(胖头鱼),头是黑的,尾是黑的,脊背是黑的,只有两侧鱼肚泛着银色的光芒。我感叹:这么大的鱼,头部还真有点儿像江豚。钓者告诉我,这还不算最大的,他还钓过一条重十多斤的鳙鱼。他说,三鱼湖的鳙鱼,肉嫩味鲜,是淡水鱼中的上佳之品。听得我吞了两口口水。
最令我流连忘返的,还是三角湖冬天下雪的那些日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和大雪结上的缘分。我喜欢一个人在大雪中的雪原行走。难道就是为了祖母那句临终嘱托?祖母说,我们的身体和灵魂都是冰雪塑造的,来时冰清玉洁,走时也要冰清玉洁,遭受污染便没了归途。
下大雪了,纷纷扬扬的。湖面也结了冰,墅院、湖滨、大湖都堆了一尺多厚的雪。天地一片白。我披了雪衣,戴了雪镜,穿了雪靴,沿湖滨在雪夜的深处跋涉。风雪中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雪落在雪上也没有声响,万籁俱寂。前面隐隐约约看到一些鸟的爪印(近些年三角湖来了些候鸟),稍不留意,又被大雪覆盖得无影无踪。身后留下了自己的一串深深的脚印,大雪覆盖后,仍清晰可见。人啊,一旦留下了痕迹,就很难磨灭了。可惜了,这时就差一条小狗陪伴在我的身边。不过没有也有没有的好处,我不用担心它去雪地追猎,伤害到国家保护的珍稀禽鸟。
大雪之夜,我好像悟到了一些什么。我心里牵挂的并不是院子,而是珍藏在心灵深处的一种情感。院子是客观存在、美轮美奂的,无论其产权归属,大家都可以共享它的景观。即便拥有产权,却未必完全享受其功用。更何况心中有座终南山,何处不是终南山?我失去了一处院子,又在形式上拥有了若干处院子,甚至拥有了一个湖。这是时代给我的厚爱,我们,特别是我,要知恩、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