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也许是时候告诉你一切了。
那日的一切都太过具体和肉身,以至于要用同样具体的方块字去讲述它成了荒唐之事。当虚无被劈开,有形之物从无形中被凭空拽出,长久用想象打磨的生命成为可触的、血肉模糊的存在,这份形而上的暴力不啻于一次降临,来自我无从企及的遥远寰宇。
暴力,是的,我无法撒谎。你是一尊从外太空骤然被抛入月下世界的小神,或许来自木星尚未被命名的卫星。你落入尘世,必将沾染尘埃,你通过我的肉身着床于世界的土壤,随我一起在地球表面行走,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土生土长。你的生长是对我身体的一次长达九个月加上余生的暴力入侵,再多的爱都不可能取消这一事实。你知不知道,子宫在怀孕晚期会撑大到原先的1000倍那么大?那差不多是太阳对木星的体积比,或者木星对地球的体积比。一颗太阳腹中可以容纳1000颗木星,那就是我的子宫为了保护你所经历的自我膨胀,它把自己鼓成一颗小小的太阳,在你周围筑起层层星云。
羊膜包裹着你,羊水摇晃着你,脐带为你输血,胎盘替你呼吸,如此脆弱的你看起来却百分百地自足自洽。子宫顾自膨胀,才不管我体内其他部件也需要生存的余地。于是我的肺被压向两侧,作离心的飞翔,胃被顶到胸口,更多器官直接被顶入了肋骨,我是一场解剖学重组的灾难。你降生的前两个月,我处于持续的溺水感中,在那些无法翻身或坐起喝水的夜晚,我祈祷正在逝去的此刻的呼吸,能与不知何时到来的下一刻的呼吸相续。原来用肺呼吸并非理所当然,原来人类的确起源于大海。我祈祷在我看不见的深处,你的呼吸不必如此痛苦。我知道这九个月中你无需用肺呼吸,但之后—当你与这世界的尘埃接触的第一秒,你将被迫在瞬间学会驾驭你未经操练的肺,空气将不由分说灌入你宛若真空的口鼻,这从抽象到具身的惊人的降临何其恐怖!我上过孕产课,但从未有人培训过黑暗中长久沉睡的你,你要如何摆脱那太初一刻的窒息,甚至还能匀出氧气哭泣?
是的,我无法否认,虽然承受着暴力,但我忧愁的根源當然是你。我们还没有相认,不过是你的心脏在我体内搏动了九个月,不过是血液从我的心抵达你的心,不过是我们交换了心跳、交换了细胞、交换了质料,“不过是”,像亚里士多德会说的那样,我厌恶亚里士多德,厌恶他和他枝枝丫丫的系统化的浅薄。第六周时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心跳,来自缥缈海面,被扩音,二倍速于我,充满整个昏暗的房间。我感到心脏被子弹击穿。你是绝对的意外,也是相对的必然,我必然学习接受你。如果说那位拿撒勒人必然救赎世人,下决心的那一瞬,他必然在自己体内听见了全人类的心跳。
第二十周时,躺在你父亲身边,我第一次感受到明确的胎动。一个音符滑过腹部,此后是两个、三个,一组大三和弦,打出一列轻盈的水漂。你的外贴着我的内,此后几个月你将频频挑战这区隔,将阈限空间变成拳打脚踢的格斗场。你父亲喜欢把他童年的玩具战士放在我的肚脐上,看你能否在一分钟之内把它击落,在你安静时满脸失望,好斗究竟是男性还是人类的宿命?我的肚皮被巨大的十字纹分割,你我的联结逐渐变得沉重。我不是个谨小慎微的女人,你快满三个月时,我在海岛上连续骑了六小时自行车;五个月时,我捂着肚子飞奔,追赶即将离岸的船;六个月时整座城市的人都病了,我闭门不出,整夜哭泣,而你沉稳如锚,似乎在笑我太容易忧虑;八个月时,我鼓起勇气走进电影院,开场没几分钟,一部太空电梯轰鸣而起,进入据说九万里的高空,一片耳鸣中,子宫内部突然地动山摇,这是你第一次明确向我发出危险的信息,而我也只是从第五排的位置挪到了十二排。银幕中的世界虚无又精彩,就像银幕外,抱歉我没有办法在此刻离去。抱歉,我不是那种能在床上躺数个月以确保你安然无恙的母亲,在你第一次在声波中显形前,我甚至从没想过成为母亲。你是潜在的零与无限,我是一个已经确凿存在了三十七年的生命,我期待见证你的欢笑与泪,但我无法扼杀自己的欢笑与泪去做交换,我不想、不愿、不能成为笼罩在母性之光下原地扎根的青苔。我不是青苔。
你在38周零5天那日提前到来,现在,我会告诉你那一天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