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妹
呼兰河是女性作家的一个圣境。
二十多年前,我以《呼兰河传》为题,撰写了大学毕业论文,尤记书封一帧北方雪景,河流、树木、小桥、房屋,覆盖着皑皑白雪,一切人心上的忧伤,似乎皆被那片纯洁医治好了,从此显示一种美丽的圣境。
没有想到,因送儿子读大学,在辛丑的一个夏日,我和爱人宗友从南到北抵达哈尔滨。第二日,我们便前往哈尔滨城北,寻访萧红故居。途经传说中的呼兰河。萧红在作品中描写呼兰河:“我第一次看见河水,我不能晓得这河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走了几年了?那河太大了,等我走到河边上,抓了一把沙子抛下去,那河水简直没有因此而脏了一点点。”萧红出生时,呼兰河水是清澈的。百年过去,呼兰河仍旧清澈,被河风浸润过的阳光,有几许柔和,河面波光粼粼,更像摇曳的月光,宁静地弥漫着芬芳之气,洗濯我們一路走来惹上的尘埃,温静美好,顿然让人感觉像是走到了江南。
萧红故居在南二道街边,清末传统八旗式住宅,前庭后院,青砖黛瓦,院门门楣“萧红故居”,走进去即见一尊汉白玉的萧红塑像,院内大小九栋房子,应该是恢复了“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来间”的模样。在西屋萧红出生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一只橘猫,在我的脚边蹭来蹭去,我便蹲下挠了挠毛茸茸的小脑袋,它眯着眼睛轻声“喵”了一下。萧红养过猫吗?她的作品里有羊、马、牛、驴,写猫几乎是一笔带过,且是借喻,《家族以外的人》的二伯、《牛车上》的马车夫、《王四的故事》的王四、《朦胧的期待》的李妈等,是一组如同流浪猫的群像。“我是没有家的。”萧红一生都在流浪,我倒是觉得她更像一只流浪猫,温柔、娇媚、优雅、多情、敏感又任性,给人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偏偏又有着吸引人的十足魅力。
走出后门,便是萧红一生怀念的张家大院后花园。北方九月的院子还是一派葱茏,高大的树木,繁杂的花草,一畦畦菜地,周边且开花似碎锦,一片芬芳,温静美好。我竟觉得这里与绍兴百草园很是相似,且不可用言语形容。萧红深得鲁迅的赏识与扶持,内里肯定有许多契合、相通之处。后花园与百草园,点燃了他们童年的欢乐、纯真与浪漫,这道底色,浸染、贯穿着他们的整个人生。“后园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开花的,一直开到六月。花朵和酱油碟那么大。”花朵和酱油碟那么大的玫瑰不再是一棵,而是一大片,红的黄的白的粉的花朵,在北方整个灰暗色调中鲜艳夺目,如焚如烧。我的一颗心也同样如焚如烧。在后花园中,感觉这些花草树木停留在萧红童年时光,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后面还有一道葡萄长廊,仿佛穿过时光隧道,尽头处,是汉白玉石雕刻成的一本《呼兰河传》,且镌刻一段文字:“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似的。”倭瓜呢?黄瓜呢?我没有看到,唯见地上落了许多菇,草纸样的外皮,包裹着樱桃大小的黄色果子,像一个个小灯笼。或许,正是这小灯笼照亮萧红回乡的路。生命本身,从阳光雨露而来,即如火焰,有热有光。
离开前,我买了一本《呼兰河传》,盖上萧红故居纪念印章,并在扉页题签一句:呼兰河也是潇湘,山和水同一弦章。
那是端木蕻良的诗句,其在1987年为萧红扫墓时写了一首《风入松》——
生死相隔不相忘,落月满屋梁,梅边柳畔,呼兰河也是潇湘,洗去千年旧点,墨镂斑竹新篁。
惜烛不与魅争光,箧剑自生芒,风霜历尽情无限,山和水同一弦章。天涯海角非远,银河夜夜相望。
这位半生研究《红楼梦》的作家,深深爱着萧红和她的呼兰河。我亦深深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