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缭绕中的母爱

林可依

发现母亲抽烟的那年，我只有了岁。

那年的冬天很冷，有天晚上我多喝了几碗热汤，半夜里想上卫生间，便披上衣服起床。我刚打开卧室门，便闻到客厅的烟味。我很惊讶，努力瞪大眼睛，才依稀地看见母亲正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抽烟。

那时候，我身边几乎没有抽烟的女人。我对于抽烟女人的印象，全都来自于电影，里面的女特务，总是妖娆妩媚，纤细的手指间还夹着一支青烟袅袅的香烟。因此我固执地认为，抽烟的女人都是坏女人。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一直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女人。从小到大，她和我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哪怕我犯了再大的错，她也从没动手打过我一下。她总是把最好的留给父亲和我们两姐妹，无论是好吃的还是漂亮的衣服，只要我们喜欢，她都会二话不说地买下，而她自己却常年穿一件灰布罩衫……

我越想越生气，猛地一下打开了灯。母亲显然被突如其来的灯光吓住了，她半眯着眼睛，尴尬地看着我，仿佛还未从刚才吞云吐雾的快乐中回过神来。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怎么抽起烟来了？”“我……”不等她解释完，我就气呼呼地进了卫生间。待我回卧室后，母亲轻轻关上灯。黑暗中，我依稀听到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以后的那几天，我看到母亲总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而母亲，也有好几次看着我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到最后，她什么也没说。这之后的许多年，我都再没看到母亲抽烟。而就在我几乎已经淡忘了这件事的时候，母亲又开始抽起了烟。

那时我刚初中毕业，外公因为总是胃疼、食欲不佳而日渐消瘦。去医院检查，他被诊断出胃癌，而且已经是晚期。外公住院治疗的那段日子，都是母亲在照料。我虽然有两个舅舅，但大舅那时在外地，请不出假赶不回来；小舅在水泥厂做驾驶员，每天工作十分辛苦，还有年幼的孩子要照顾。所以，母亲一个人揽下了陪护照料外公的全部责任。

那时，母亲已经近50岁，体力远不及年轻的时候。她的工作还是三班倒，非常辛苦。但不管再苦再累，每天只要一下班，她都立刻赶往医院。那时，母亲连续几天几夜不睡是常有的事。实在累得不行了，她就拿个小板凳，趴在外公的病床上稍微眯上一会儿。但只要外公稍微一动弹，她就马上醒來，揉着惺忪的睡眼给外公擦洗身体，伺候他喝水吃药。

有一天，外婆实在舍不得母亲这样操劳，临时去替了她的班，母亲才难得有机会在家歇了一天。吃完晚饭，父亲从兜里掏出一支烟，递给她：“来，抽一支，解解乏。”我看着母亲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烟圈，原本满脸的疲惫此时也似乎得到了疏解。

外公去世后，母亲抽烟便成了一件公开的事。一方面是因为那段日子的劳累，让她将抽烟变成了一种习惯；另一方面，因为外公的去世对她的打击很大，所以抽烟也就成了她排遣郁闷的一种方式。虽然我不再反对母亲抽烟，可我不希望让别人知道她抽烟，因为我总是觉得这是一件丢脸的事。

我20岁出头的那一年，遇上了我的先生。对我的恋爱，母亲表示强烈反对。她觉得我先生学历低，工作不稳定。但最后，母亲还是拗不过我，勉强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订婚前，先生登门拜访了一次母亲，向她承诺：“阿姨您放心，这辈子我一定会好好对可可。”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向先生讨了一支烟。袅袅升起的烟雾中，母亲开始向先生述说着我从小到大的往事。母亲说我从小就身子弱，小时候老爱生病，但她最疼爱我，因为我乖巧、懂事。

她说我从小就有低血糖，不能饿肚子。有一次在学校，因为早饭没吃多少，快中午时我突然浑身出冷汗、手脚冰凉，把她吓坏了，以至于后来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会在我身边备着点吃的。

看着母亲在先生面前一边抽烟一边絮絮叨叨，我不由得有些难为情。我怕先生会对母亲有什么看法。没想到，先生后来对我说，那天母亲的做法让他特别感动。因为只有把他当作了自家人，母亲才会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展示最真实的自己。我开玩笑：“你是感激她什么要求都没提吧？”先生却握紧我的手说：“她怎么没提？她只是没明说，但每一个字都告诉我她很疼爱你，让我更爱你！”

听完先生的话，我沉默良久。我想象着母亲坐在烟雾缭绕中凝神沉思的模样。原来，在那一缕缕的青烟中，不仅有寂寞与哀愁，还有对家人至亲的疼爱与担忧。

结婚后，先生没有食言，不仅对我很好，对母亲也很好。他经常会给她买上几盒最好的女士香烟。当我责怪他纵容母亲时，他却一本正经地反驳我：“做人就是要开心，何况母亲都这么大年纪了，再不为自己活，为人一世亏不亏啊？”不过，我知道，他私下里也劝母亲抽烟要有度，而且要抽好烟。母亲听了，总是微笑，然后很得意地向亲戚朋友炫耀：“我抽的烟都是女婿送的，好烟。”

这几年，先生开的公司刚刚有了一点起色，我们正打算着想要好好孝顺母亲，母亲却不幸得了老年痴呆症，渐渐地遗忘了许多事。开始，我们还抱着幻想，希望通过某些事物的刺激，能让她恢复记忆。但现实是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连烟都忘记抽了，直到最后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父亲过世后，因为我们白天都要上班，实在照顾不过来，只能把母亲送进了养老院。每次去探望，我们总会给母亲带去许多吃的，有水果、零食，但不再带烟。

一次，我们又去探望母亲。看到母亲的状态比以前好了许多，先生笑着问她：“妈，想抽烟吗？”想不到母亲居然颤颤巍巍地点头：“想，想抽。”先生拿起一支烟，放到母亲的鼻子下面，让她闻闻烟的味道。母亲努力地吸了一下鼻子，竟然说了一句：“香。”

我们大家都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我的眼圈红了。我曾经那么讨厌母亲抽烟，但此刻，我却多么希望母亲能像以前一样，捏着一支烟快乐地吞云吐雾。

（摘自《好日子》）（责任编辑史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