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
近几年来,在智能手机朋友圈里,微信运动很时髦,这项有利于健身且好玩的游戏,本来不会和老娘有什么关系的,因为她用的是功能简单、键盘数字超大的老人机。娘只会接打电话、收看短信,不知道微信为何物。
娘今年八十三岁,是一位略识些字的农村妇女,十八岁那年,与作为小学同学的父亲结婚,生育我们姊妹六个。奶奶重男轻女,娘因生育的妮子多,有时也受到奶奶的责难或指桑骂槐。她在豫东一个叫吴庄的小村庄土里刨食一辈子,生活半径没超过村子周围五十公里的范围,直到年老后跟着妹妹进了县城。现在想来,娘一生最风光的时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民公社大集体时,因为她小学毕业有一点文化,被聘为村里的记工员,每天上工的工分和男劳力一样。另一件让她风光的事,就是上世纪70 年代末,我成为村办中学考上县重点高中的唯一毕业生和八十年代初我考上北京的大学,让她在村里挺直了腰杆。如今,老娘进入耄耋之年,头发稀疏花白,脸上的皱纹纵横交织,老人斑点点清晰分布,牙齿没剩下几颗,嘴巴干瘪坍陷,右手的手指头不能弯曲,眼睛里白内障渐重,目光浑浊,体重从年轻时的一百二十多斤下降到现在的八十多斤,腰向下弯成接近90°,呈弓形,我总担心娘走起路来,向前一头栽倒在地。
四年前父亲去世后,娘跟着妹妹生活,我基本上每天晚上通过妹妹的智能手机,和她视频聊几分钟。十几年的坚持,习惯成自然。以前每周五下午的电话和现在每天晚上的视频,成为她的隆重“节目”。小妹给我说,每到这个时间段,她就惴惴不安起来,在屋里或楼下院子里走来走去,焦急地等待着我那个轻飘飘的电话或视频。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哪怕只说一句话,她就很开心,也很安心,吃饭香,睡得着。有时候,娘在楼下院子里和老太太们聊天,总也不忘炫一把:“我儿子从北京给我打电话了!”言语中透着自豪。
但是,这个习惯我坚持得并不好。有时在飞机上不能开机,有时和朋友喝酒醉了,有时自己心情郁闷烦躁等原因,没能按时给她打电话或视频。可娘一直认为,这是她与儿子之间雷打不动的亲情约定,没有接到电话或视频,娘总是心神不宁,自言自语,还总是不断地问我小妹:“你哥咋不打电话呢?有什么事了?生病了?”无数个猜想和疑问在娘心中翻腾,饭菜不香,坐卧不安。为打消她的疑虑,聪明的小妹拿着智能手机,找到微信朋友圈里的微信运动说:“娘,您看看,俺哥今天走几千多步了,能有啥事?您就放心吧。”此时,娘才知道手机里还有个叫“微信运动”的家伙,可以让她知道远在外地的儿子的情况,一天能走几千步、上万步,证明儿子能吃能跑,平安无事就好。此后,关注我在朋友圈里显示的微信运动,又成为娘每天的必备“节目”。如果娘没有按时接到我的电话或视频,又恰好遇到小妹有事或出差不在家时,担心影响我的工作不敢给我直接打电话,就用她的老人机打电话给居住在另一个城市的妹妹询问,让妹妹查查我微信运动里有没有走路,今天走了多少步啦。妹妹赶紧查清楚汇报给她。娘听后,总是喃喃自语:“哦,你哥走路就好呢。”
娘关注我微信运动这件事,我以前并不知道。前几年,有次春节回家过年与妹妹聊天时,她们无意间说起。我听后心头一紧,忙问妹妹,咱娘啥时候让你们看我的微信运动的?妹妹说,从好几年前就开始了,那一年咱娘听你朋友说你因为喝酒失去在岗工作的机会,心情不好,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身体出问题,只要接不到你的电话或视频,咱娘就让我们看你的微信运动。我听到妹妹的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住没有掉下来。
那是几年之前,一次偶然事故,我职业生涯中突遭“滑铁卢”,如同乘坐在向前高速行驶的列车上,一个急刹车,就把我从座位上甩到地上,摔得鼻青脸肿,内心狼狈不堪,憋屈难受。我自我封闭,更换了电话号码,不再与别人主动联系交往,心灰意懒,萌生退意。我怕父母担心,从不和他们谈起这事,仍旧打电话或视频,报喜不报忧,我自以为父母不知道这件事情。
那年中秋节回家,娘拉着我的手说:“有没有工作都没啥,真不中,咱回家种地呗,咱家里还有几亩自留地呢。”我听后惊愕万分,不明白娘怎么知道我工作不顺的事。问后才知是一个好朋友来家看望娘时告诉她的,娘也说不清楚这位朋友姓甚名谁,干什么工作的。
儿行千里母擔忧,儿是娘的心头肉。这位好朋友带来的消息让娘对我很担心,妹妹无意间指给她看的微信运动,让娘多了一层心事。
这让我不禁想起另一位好朋友王勇平老师母子之间的故事。
王勇平老师曾是铁道部宣传部长兼新闻发言人,也是一位颇有成就的作家和书法家,2011 年8 月,被派往波兰华沙担任世界铁路合作组织中方代表。辞别家中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以后,他来到万里之外的波兰,在此工作三年。多年后,我和已回国并退休、醉心书法和写作的王勇平老师偶然相遇,他当时担任中国铁路文联主席,和我谈起在波兰时,他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为了能及时和他聊天,能亲眼看见身在异国他乡的五十多岁的儿子,让孙子给她买来电脑,安装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开始自学上网、打字。八十多岁时,娘竟然学会用QQ视频聊天和留言。王勇平的老母亲每次想念儿子时,就在QQ 上给他留言,母子俩约定好具体时间,通过QQ 视频聊天,以慰相思之苦。老母亲只要看见他在波兰挺精神就吃饭香,睡眠好。王老师看到老母亲沧桑的脸庞和花白的头发,暗下决心,一定要活出母亲心中的自己。这对母子之间的故事,王老师写成《此时QQ 声起》一文,收录在他在波兰时期所著的散文集《维斯瓦河畔》中。
娘心中的微信运动,仅仅是儿子的安康而已。其他世俗所有的喧嚣热闹,都与娘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