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倩
我总是和别人说谎,说我从来没去过巴黎。
以前在巴黎念書的时候,我所在的整个文学系只有十几个学生,那段轻浮的时光并没有在我的人生中留下值得琢磨的往事。连毕业照都被我压在了某一本沉积灰尘的小说封面下,在某一次搬家的时候不翼而飞。正当房东急着帮我寻找那单薄的、唯一能关联到我大学青春的相纸时,我却说可惜了那本陪了我十年的老书——那是一名德国作家的作品,名字我也早已不记得,短短的一篇,讲述了十八世纪的某个午夜,发送在维也纳的一场不为人知的别离。主人公的名字读起来朗朗上口,但那些音节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抹去了棱角。那些文字既单纯又沉重,刹那间,我的灵魂沉溺于静谧的深海,却又在越发刺目的光影间沉浮在破碎的浪花里。
而送我这本书的那个人,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只有偶尔在深夜,当灵感陷入大片的空白时,我才感受到心脏的那处缺口,在漆黑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甚至隐隐作痛。
如果是爱,那怎么可能如此痛苦?每当这样的念头开始低语,我又仿佛在转瞬间回到了在巴黎读书的日子。教室的红木地板上有点点光斑,透过半开的窗,一片摇曳的绿荫聚拢在桌上。那些温柔的风总是喜欢戏谑我的课本,撩起它的裙摆公然调情。而这种时候我最容易走神,可思绪回归的一瞬间我就看见了黑板上教授正在讲司汤达的作品,低头一看,我的笔记本上只记了一句昨天的摘抄:“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坟墓,是用来埋葬所爱之人的。”
那天傍晚下了些毛毛雨,我在巴黎的一个酒吧里遇见他。
我点了一杯酒,坐在吧台最靠里的位置,撑着手肘听乐池中央的人唱歌,断断续续的吉他声像细小的波纹,一点点哼出人生该有的旋律来。我看不出他的年龄,但也一度痴迷于这种无处可寻的答案。微醺之时,他又换了一首歌,听不出是哪个语言的歌,但那美丽的感觉就像邀请肖邦来弹奏莫扎特的安魂曲,连火焰都无法触及那单纯天真的灵魂,把天使洁白的羽翼变成藏着誓言的戒指,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锁住一个念想,一种永恒。
灵感兴起时,我心血来潮地向吧台为他点了一杯酒,就买单仓促逃离。我嘲笑自己像年轻的艾伦金斯堡,正无限接近着一种叫作卢锡安卡尔的毒药,但遗憾自己连尝试的勇气都不曾拥有。直到毕业前的最后一堂课,我终于和朋友一起翘课去了比利时最大的音乐节,在汹涌的人海里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透过金属麦克风和吵闹的音箱,在我的胸口割开一道可怖的伤口,犹如一把锐利的刀将我的心搅得七零八碎。一时间喘不过气来,我徒劳地抬头,却撞上他的眼睛:那好看的双瞳之下藏满了酒,我还未饮就已身醉。我感到一双手温柔地捧住了我的脸,坚定地带我去清点这个世界上所有美丽的谬论。我请他喝了一杯酒,他却送了我一本书,翻开就是一个时代的唏嘘和落幕。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不是巴黎人,因为巴黎只是一个城市,而他灵魂里装着整个宇宙。而在这场浩劫里,如果想要穿越洪流,坚持追寻自我,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莫奈的绘画和失明的眼睛,莫扎特的音乐和短暂的生命,兰波的诗歌和跌宕的情感,马尔克斯的小说和泯灭的故乡。如果他在巴黎的那个雨夜从酒吧追了出来,亲吻我的脸颊,问我近来安好,那么在我拥他入怀的瞬间,我就知晓了我要付出的代价:像一段漫长的爱,在漆黑的宇宙里,燃烧出一道寂寞的光,哪怕他的眼睛里,早已写满了千百种盛大的离别,无一不是伤痕累累。
每一次见面,都是下一场无期等待的开始。我从不刻意,但他却记得我的名字,像一首被人遗忘的歌。
一个城市的名字有什么意义,比起一份无处安放的爱?
浪漫已死
伦敦的喧嚣总是难缠,犹如放置过期的散装糖果,被有意丢弃在灰蒙蒙的街道和巷口。阵雨一过,就随着浓厚潮湿的雾团发胀,渗透几丝干涩的甜腻来,黏糊糊的,像纸糊的太阳的影。
这周六上午八点过一刻,电台里的天气预报还没播报完,他向窗外的阴郁瞥去淡漠的目光,拿起写字台上的公文包和玄关处耷拉着的雨伞,便匆匆离开了公寓。门外的天已经大亮了,令他想起自己来不及熄灭的案头的烛灯,此刻不眠不休地燃烧着,把浮动在空气里的那些遗留的夜色与遗憾,都烧得炽烈而焦灼。
雨突然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而后跟着几声闷雷,在细密的云层间胡乱撞动,搅得他心神不宁。
很快,一把把阴暗的黑伞如礁石般,耸立在人来人往的潮汛中,凛冽的疾风扑面而来,将系好的领带吹得七零八落,他眼疾手快地用左手按住了腰侧的公文包,那里面的第二个皮革夹层里躺着一本福斯特的《莫里斯》,封皮处的标题掉墨严重,大部分书页也已经卷翘发黄,但他始终带在身旁,不时翻看一下,某些段落早已在脑海中排演得滚瓜烂熟。
在人生的剧场里,似乎人们演绎的习惯就是这样养成的,一如二十年前他在剑桥念书的那些日子,将自己彻夜埋头在万千书籍之中,挨过每一章长夜深处的孤独,年轻躁动的爱意总是断然而仓促,如卡墨的水笔徒劳地在白纸上留下无数划痕。
他和理想主义者不一样,他也许曾经是,但他终究不再于凌晨爬上剑桥的钟楼,或者缩在浴缸里与浇灭的香烟蜷缩作伴。冬日的壁炉里吞噬的诗稿,字里行间处腼腆的忏悔,纷纷化作现实的泥尘与灰烬,融作一扇精钢水泥砌成的、密不透风的真相之门。他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并不是迷失的灵魂,沦丧的自我,而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欲求不得。
是的,他从自己湿漉漉的影子里,看见了王尔德那一类人的灵魂。那些张狂炫丽的思想,品尝起来就像是酸涩发苦的糖果,令他短暂地失去了感知爱情的味觉,从而下意识地咬紧了自己的舌尖——那一刻痛感犹在,但浪漫已死。
无期
我真的很不喜欢去海边走,尤其是沉闷的夏日,湿淋淋的雨砸在胸膛上,总是压得我不能呼吸。一件衬衣洗了又穿,穿了又洗,如此反复,仿佛一个惨兮兮的苍白的太阳,依附在一具迷惘的躯体上,徒劳地浪费着温暖的热意。但我这种人长着一颗捂不热的心。它总是孤单地跳动着,冷冷的,像无言的雨滴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在我左边上衣的口袋总是往下坠着,因为里面躺着一部手机,一个从未删除的过去号码,一个永远灰色的掉线头像,都负载着前半生的缩影。耳机线被风吹得呼呼鼓起,里面还在单曲循环着悲伤的歌,就徒生出了一阵凄惨的风,刮过发梢,眉间,颤抖的唇齿。在那些我听得快要腻死的旋律里,总是依稀漏出几缕隐约的疼痛,犹如弥漫四周的蜘蛛网,铺天盖地缠绕住了发冷的、青白的手指。
我说我不想眷恋这个城市了,它总是在汲取我的精力,像是要把我漫长的一生压成一块压缩饼干,赋予其味同嚼蜡的口感。生活也有保质期吗?谁会吃掉我的压缩饼干?那个人会留下一小块喂给我的猫吗?我在东京租的公寓还有三个月到期,那之后还有一架二手钢琴不知如何处理,会被低价变卖掉吗?老房东太太的孙女好像刚开始学琴,上周我在她家门前见到了她的新乐理老师。她看上去年纪很小,像是和我差不多的,如果那个时候我把书坚持着念完了,是不是会像她一样?
我总是在质问自己,尤其是在我感到饥饿的每一个冬日的早晨。好像这些无厘头的问题,看似光怪陆离,却又能绕出沮丧的迷宫。我没有过多空白的闲暇留给自己,它们都仓促地殆尽了,在起床时掉落的头发里,眼周的几朵乌青间,就像被吃掉的精神饼干,被我拿来去充盈每一种饥饿。有时候,我走在海边的人行天桥上,看到远方的公交巴士站旁边,耸立着一块融化的路牌。花花绿绿的,像过期的皱巴巴的糖纸,死缠烂打地黏在精钢水泥的皮肤上。有一天,当我老去,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的心还是甜的,但已经没有人品尝了,所有人都去舔舐时间那蚀骨的酸涩去了。
所以有时候,我会突然停下脚步,隔着天桥的栏杆往下望,把一双眼睛沉入海底,淹没在漆黑的浪沫里,待幽幽的冷意窜上发怵的四肢,好像又经历了一场人生的悲欢离合。雨季那么长,像没有尽头的回忆,每当我想要奋不顾身地跳下去时,那些海浪就会不约而同地将我推回去,推回满是苦难的人间。我想我的忧伤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虚无,但它的确流淌在我脚下的坑洼间,透着真切如初的单纯,永远年轻,永远盲目。恍然间,仿佛一些不再被提起的别离,突然从漫长的遁形中现身,如璀璨星辰破开长云,亮晶晶地散落在岸边,聚拢成无数闪着光亮的小月牙。渐沉的夜色涌上一抹温柔的涟漪,像寂寞的皱纹,缓慢又安静地蹭开了顽固的流云,露出了盛放的陈年伤疤,还有几朵若即若离的倒影。
我最好的朋友已经离开很久,而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