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前一回黛玉误会了,以为宝玉不让她进怡红院是因为宝钗在里头,其实只是晴雯懒得开门,这下子把黛玉得罪了。黛玉心里很不舒服,当然宝玉又要去赔小心了。这时候春末了,暮春时节花落了,大观园里有个饯花会,花神退位,需要饯行,女孩子都到园子里来送花,这是她们的一个仪式,姐妹们相约都来了。宝钗经过潇湘馆,本想去把黛玉一起叫出来,一看到宝玉进去了,她想到他们兄妹两个自有体己话,不便去吵,就走开了。宝钗很懂事、很世故,同样的状况,宝钗与黛玉的态度大不相同。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这是把宝钗比作杨妃,后来宝玉也把她比喻成胖美人,宝钗并不乐意,不过她的确是有点福福态态的。“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赵飞燕是个瘦美人,用以比喻黛玉。一个胖,一个瘦,又是对比。这几回写下来,都是写黛玉跟宝钗之间的矛盾,两人个性的比较,慢慢铺陈她们最后的命运。
宝钗在园子里,看到一对蝴蝶,看看很有意思的形容:……刚要寻别的姐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对很大的蝴蝶,玉色的,很温润的颜色,一定很漂亮的,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姑娘平常一举一动都很端庄的,她不会显现出小女孩的样子,她比较早熟、早慧、成熟、理性,然而这时候四顾无人,性情就显露出来。到底是个年轻女孩子,看到一对团扇那么大的蝴蝶,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这胖美人跑了两下,香汗娇喘,无法继续。宝钗扑蝴蝶,蝴蝶往上飞的,蝴蝶是一对,这是给她各种的象征。春天蝴蝶翩跹,双双对对,中国人百蝶穿花,象征着幸福、圆满、往上飞,这就是宝姑娘要的东西。林姑娘呢?看见花落把花埋起来。一个是往上去扑翩跹的蝴蝶,一个是往下埋了落花,各人的志向不同,各人的命运也将不同。
曹雪芹有意无意的小细节都不是随便写的,看《红楼梦》不要只看它表面。宝姑娘不会随随便便去扑蝴蝶,如此安插,因为在这个地方马上要写到很重要的黛玉葬花——《葬花吟》,是林黛玉为自己写的挽歌。春天里,宝钗在扑蝴蝶,在抓往上飞的、象征幸福的东西,多愁多病的黛玉看到落花,马上联想到自己的生命将凋残。曹雪芹设计了很多小场景,引导走向最终的结局。最后,贾府最重要的事是替宝玉娶媳妇、定婚事,那个时候,定婚是何其隆重的一件事情,尤其是贾母最宠爱的孙子,不光是考虑个人,整个家族的未来通通要考虑进去。贾母最终选的是宝钗而不是黛玉,这结果老早隐在前面的伏笔中。暗示,是《红楼梦》常用的手法,不明讲,讲出来就没意思了。
暮春落花时节,宝钗扑蝶,黛玉葬花,可以说《红楼梦》就是一幅一幅工笔画连起来的,很多时候都是仕女图,这些场景对画家来说,都是非常好的题材,而且还有故事。宝钗扑蝶追过去,到了滴翠亭,听到里边两个小丫头在讲话。一听,好像是宝玉房里的丫头小红,跟另外一个小丫头坠儿。坠儿说贾芸拾到一块手帕,是小红掉的,贾芸就拿给她去代他归还,还要她去向小红要一个谢礼。其实,这就是借手帕传情嘛!从前手帕代表信物,贾芸借着手帕传递他对小红的一些意思。这是相当秘密的,一个爷们对一个小丫头有意,当然不能够外泄,所以两个丫头就悄悄地讲。小红的心思很密,讲到一半停下,说:等一下!我们把亭子窗户打开,万一外面有人偷听怎么办?宝钗听见这话,心想:“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可这一打开不就看到她了?得罪她们,就不好意思了。她马上很机智地想了一个金蝉脱壳的对策,大声地叫着“颦儿”。颦儿是黛玉的外号,她装着来寻林黛玉,所以无意中闯进亭子里了。小红跟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愣住,原来是宝姑娘在这里。宝钗施了这计,两个丫鬟听了她在喊,信以为真,尴尬就没发生。宝钗走了之后,小红突然紧张起来,她说:了不得,刚才林姑娘躲在这里了,若是宝姑娘听见还算了,林姑娘嘴巴又爱刻薄人,心又细,她走漏了风声怎么办?
很多书评家就在这个地方说,宝钗暗中陷害林黛玉。这话可能讲得重了一点,宝钗并非有意陷害,不过即使是无意的,也留下了这一笔。林黛玉到处树敌,得罪这个,得罪那个,后来大家一起联盟起来排揎她,当然对她的处境大大不利。薛宝钗到处笼络人,从贾母开始孝敬,老太太爱看什么戏,她点什么戏,爱吃什么东西,她点什么东西。至于王夫人那边,她讲了做了一些事情,非常得体,如果你是个家长,这么懂事的媳妇你要不要?林黛玉呢,不管对什么人什么事,她爱讲什么就讲什么,爱戳什么就戳什么,这两个人一比较起来,林黛玉的天真率直,当然就吃亏了。的确,心机重的,能够笼络人的,在社会上比较容易成功,至今仍是如此。这些细节,一个一个串起来,都在刻画黛玉跟宝钗的不同。
小红如何往上爬,也有一段精彩的描述。小红在怡红院里不容易出头,连倒一杯茶给宝玉都被大丫头打压。一天,凤姐在园中看到她,让她帮忙去传话给平儿,到房里去拿个东西来。小红就去办了。回来时遇见大丫头挑她,说:你在干嘛?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就在外头逛。小红嘴巴也不饶人的,她说:“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候,姐姐还睡觉呢。”另个丫头绮霰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去罢。”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方没言语了,大家分路走开。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刚刚有一点苗头,又挨了几棒。小红想,这个时候就得要有所表现了。
《红楼梦》这一段很有名:小红去了凤姐那边,来回话了。她对凤姐说,我就按你的话告诉了平儿姐姐,平儿姐姐按你的意思做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这句话什么意思,考你!看看你传几句话,传到位没有。看看小红讲的:“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了起来,才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兒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二爷指贾琏),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一大堆奶奶,连李纨都说了:“嗳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这个女孩口声简断,凤姐就喜欢这样子。从前平儿几个人一句话,要蚊子哼哼唧唧几段才像个美人似的,被凤姐骂了几下才改。凤姐看上了小红,因为那两下跟她很合适。王凤姐是非常简断利落的一个人,这个丫头,行!可以当干部,就打算把她要过来。凤姐一高兴,说:让你当我的干女儿好了。小红就扑嗤一笑,凤姐说:怎么?以为我当不了你干妈?好多人来拜我,我还不要呢!小红说不是,我妈就是你的干女儿,认错辈分了。凤姐道:“谁是你妈?”李纨在旁边说:“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林之孝是佣人里头掌家的。凤姐十分诧异,原来林之孝夫妇是一对锥子扎不出声音来的天聋地哑(埋头干事不说话),怎么生了这么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来!小红给自己创造了机会,凤姐对她印象深刻,就把她拢到自己这里来了。从此小红就能慢慢往上爬,真不容易!所以有机会要抢,有机会要表现。
曹雪芹写人物,本来是所谓的扁平人物,到了某个时候,突然间这个人物饱满起来,变成圆形人物,她的个性一下子突显出来。譬如三姑娘探春,我们只是模模糊糊地晓得她相当受宠,长得也不错,也有才,但到现在为止,她还是一个扁平人物,这一回呢,曹雪芹给探春一个机会,让我们见识三姑娘的另一面。
探春是贾政的女儿,母亲是赵姨娘。赵姨娘这个人物,前面已经领教过好几回,探春有这样一个母亲,生下来就吃了亏的。可是探春这个女孩子却非常自负,虽然是庶出,她力争上游,好不容易让贾母、王夫人都很器重她,尤其是王夫人也喜欢这个女儿,这不容易。贾母、王夫人很讨厌她的弟弟贾环,所以贾环没有地位,探春因为贾母、王夫人的关系,在家庭中也举足轻重,是贾府唯一对王熙凤不假颜色的人。其实她对凤姐的某些作为不大看得上眼,是个很正直的女孩子。后来凤姐生病探春有机会掌家,完全不输凤姐,她又受过教育,识字,當然又更加厉害了。
这天她在园子里碰到宝玉,两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感情挺好。宝玉总是一视同仁,对所有姐妹他都喜欢,探春跟这个哥哥很知己,就不容易,她亲手做了一双鞋子给宝玉穿,这是兄妹之间真正的感情。见到宝玉时,她就托宝玉出门顺便替她买一些香盒、风炉、柳枝编的小工艺品,她喜欢,但女孩子那时不大容易到外面去。宝玉说,要这个容易,我拿点钱叫那些佣人拖一车回来。探春说,那些佣人懂什么!你才知道我要的,你帮我买得好的话,我再给你做一双鞋子,比前一双还要下功夫,怎么样?两兄妹非常亲密地对话。宝玉就讲,你提起那个鞋,我就讲件事,那天我穿了,碰到老爷,老爷就不受用了。探春的鞋做得很漂亮,贾政讨厌纨绔子弟,看到宝玉穿一双花鞋子进来,就不高兴,问宝玉什么人做的。宝玉不敢提探春,说是舅妈做的。后来赵姨娘知道了,就抱怨:“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意思是她的环儿,才是探春真正的兄弟,鞋子袜子都没得穿了,探春不管,去做鞋子给宝玉。赵姨娘就是这样,嫉妒心很重,因为她自己的地位卑微,心理上更加不正常。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三姑娘就是这个性了!脸一沉:“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宝玉是让赵姨娘给陷害过的,当然了解鞋子只是个表面的借口。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探春很在乎她的庶出身份,尤其有赵姨娘这么一个处处让她丢脸的妈,她就说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顽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不认亲妈,只晓得老爷、太太,父亲是贾政,母亲就是王夫人,什么庶出,没这回事,不认!
后来探春对赵姨娘也相当厉害的,探春这个人物的争议就是,对自己的母亲看起来有点刻薄。她在掌家的时候,赵姨娘问她多要点银子,不给!没有例外。讲起道理来呢,很正直!探春、宝钗,都是理性人物,凡事冷静对应,所以最后她们能够生存下去。比较感性,重于情的,最后大部分都灭亡了。有时候可能会觉得宝钗有些无情,对人的反应很冷,下面有一回金钏儿跳井死的时候,注意看看她什么反应。她抽过一支签有意思:“任是无情也动人。”曹雪芹给她一句诗,说无情、服冷香丸的宝姑娘,也有动人之处。
相对于冷静理性的人物,此刻也来到饯花会的林姑娘就特别多愁善感。春天走了,百花开始凋谢,黛玉对于时序的移动特别敏感。我曾经跟大家提过,大观园是宝玉心中的人间仙境,也就是人间的太虚幻境。太虚幻境的时间是停顿的,所以那里的仙子永远美貌,那边的春花永远绽放,因为没有时间的移动。大观园里边的时间却是慢慢移动的,有春夏秋冬,小说里边也就是由春夏秋冬四季来写,从兴到衰。黛玉从绛珠仙草降落到凡间红尘,就变成大观园里的一朵花。大观园里那些女孩子,都好像一朵一朵花儿一样,都是会凋谢的,没有永远的。当然有些花是冬天开,有些是秋天开,多数花到了春天以后就开始凋落了。大观园的护花使者,就是我们的怡红公子贾宝玉。大家都记得,贾宝玉到太虚幻境的时候不是喝了仙酒、仙茶吗?记得那是什么?“万艳同杯,千红一窟。”其实那个的意思跟《葬花吟》根本就是对照起来的,所有这些花,也就是说,所有青春的女孩子,有一天也是“万艳同悲,千红一哭”。
在太虚幻境中的十二支红楼梦曲,哀悼林黛玉的那首〔枉凝眉〕: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春夏秋冬一转,最后是泪尽人亡。这个时候是暮春了,下了凡的绛珠仙草林黛玉,对自己性命的无常感已经很浓了。前一天晚上受了些委屈,夕阳暮沉看到花落的时候,就非常感慨,写下一首自挽诗,非常有名的《葬花吟》,又叫《葬花词》。太虚幻境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在某方面来说,也是十二首挽歌,在哀挽那些女孩子的命运,宝玉头一次看的时候,完全不自觉。到了林黛玉写《葬花词》,她已经非常自觉了,感到自己的生命无常。她不光是写她自己,也写所有最美的落花的命运。
《红楼梦》中常有这种点醒意喻之笔,上一次写到黛玉在梨香院听的那些戏词,突然想起了一些中国抒情诗里的伤春悲秋的词句,引发她对自己生命、对春天的惋惜。黛玉本来就多愁多病,她得了肺病,知道自己弱柳扶风,寿不长久,所以触景生情,春天伤春,秋天悲秋。她写的《葬花词》是古诗体,庚辰本“花谢花飞花满天”,这个“花满天”不太好,应该是“飞满天”,看这整篇: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讲的是春天百花凋残了。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这个“闷”字不太好,程乙本应该是“愁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往下,你看啊!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程乙本是“不教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葬花词》到了最后:“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下面一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绛珠仙草下凡以后,这个红尘不是她的最后归属,这个红尘都是尘埃滚滚,她没有地方去。“质本洁来还洁去”,她是最要高洁、孤高自负的一个女孩子,她的灵魂里面就是诗的灵魂,当然觉得红尘里头一无是处,没有归属的地方,即使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到哪去找一个能够安身的地方呢?“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还不如把它埋起来,可能有一天,化作春泥更护花。“质本洁来还洁去”,可能还有这么一个保持它原来的样子,洁身自好的该回去的地方。看了《葬花词》对照黛玉之死,很凄凉的。的确到最后的时候,贾母对她疼爱的心减了,她生病以后,没人真的关心,尤其病得将死的那一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一边是薛宝钗跟贾宝玉成婚,一边是黛玉自知将死,焚稿断痴情,她把自己的诗稿烧掉,就是埋掉一切,“一抔净土掩风流”,她是诗魂,诗稿等于她自己,她把自己烧掉了。最后焚稿埋掉一切,“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黛玉写这些骤然看来好像自怜自艾,其实不止,她已敏感地感受到自己的命运。
《红楼梦》常常伏笔千里,“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最后那一刻的确非常凄凉,她病得快死了,张开眼睛一看,那边锣鼓喧天成大礼,这边凄凄凉凉没人来看她了,只有紫鹃一个人跟着她,她就跟紫鹃讲了几句话,很痛心。她叫紫鹃:“妹妹!”紫鹃本来只是个丫鬟,她把她当作亲妹妹一样:“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意思是,我在贾府里没有亲人,我这一身是干净的,你要把我送回去。她不肯葬在贾家,希望埋回家乡去。“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葬花词》写花,也写自己,由一己之悲扩大到世人之痛,看到花的凋零总有所感,看到美丽像花朵的女孩子渐渐枯萎,当然会疼惜,这是人生无可奈何的事。也就是我引的李后主《相见欢》里边:“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对照起来,后主也是以自己的亡国之痛,慢慢变成世人之悲,同样的人生感悟,同样的宇宙性的哀愁。
黛玉有慧根、有灵性,她这时已经冥冥中知道自己的命运,她写出来了。宝玉还得慢慢来,虽然《寄生草》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对他有所启发,但他此刻还在红尘中,听到黛玉《葬花词》,也不禁感同身受,又恸又痴。《葬花词》不光是黛玉的自挽诗,也是挽一切美好短暂的东西,挽那些落花,也代表对所有短暂繁华的一种哀悼,对文明高峰将渐渐走下坡的哀悼。伤春悲秋的抒情诗传统,到了这个时候,可能是个顶点,再往后,可能找不出一首这样的诗。从汤显祖的《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那个系列下来,到了《葬花词》,又翻起一个高峰,这是抒情诗的传统特别动人的一章,因为它又涉及了黛玉的一生,有一出戏剧在里头,所以我们念起来,感受特别深刻。
【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宝玉来寻黛玉,听到了《葬花词》。
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始可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程乙本里头,没有“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这几句话。这个太过了!对宝玉太过智性,这个时候宝玉还不到那个程度,还没到“逃大造,出尘网”了悟的程度。他听了很悲戚,想到黛玉有一天没有了,其他人也没有了,这个园子可能就没有了,他感受到的到这步为止。程乙本沒有往下的几句,其实够了。
黛玉误以为宝玉不要见她,心中耿耿于怀,后来两个人一解释清楚,也就和好了。宝黛之间的感情,从小儿女的你试我一下,我试你一下,试出真情来了。到了最后黛玉说:你这样,我死了,我走了,你怎样?宝玉讲:你死了,我当和尚去!这下露出心声了。看起来是一句气话,最后一语成谶。到下面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的时候,两个人真正变成互相的知己,亲昵相处出情丝来了。本来不太自觉的两个小儿女,慢慢变成一对自觉的小情人。一些小动作,像宝玉掉泪了,用新衣服来揩泪,黛玉把手帕悄悄一丢,这种小动作蛮动人,不好写的。很多小说都写恋爱故事,恋爱故事最难写得好,要写得不肉麻、自然动人、恰如其分,其实是很不好写的。宝玉跟黛玉因为前面有一个大前提在,他们是三生石畔灵河边一段仙缘,所以无论怎么都可以解释说那是三生缘定,如果没有这个大前提,就写一对普通儿女谈情说爱,难写得好。
在这个神话架构之下,他们的爱情又往上提升了,他们两块玉,一块黛玉,一块宝玉,两块玉互为知己,互为灵魂伴侣,互相心灵的交媾,不能以世俗儿女之情来衡量。但是因为这又是一部非常写实的小说,它在写实层面也相当动人,林姑娘那个小性子,宝玉那种会对女孩子做小伏低,写得很好。这两种层次都要记得,才能有比较完整的认识。像《葬花词》只有宝玉听了有所感触,别人不懂的。只有宝玉最懂得黛玉,黛玉也最了解他。所以到了下面两回的时候,宝玉自己跟袭人讲,宝钗、史湘云都劝他要去学些经济之道,他把她们推出去,说姑娘们不要扰我安乐,说这些污染了你们的东西,只有林姑娘不讲这些混账话。其实,只有黛玉了解他,从来不劝他求功名。他不是那个世界的人,根本不是那个料,也无心于此,黛玉真的懂他。宝钗、史湘云,还是世俗之见,对宝玉来讲,她们还是拿儒家宗法社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标准,来衡量贾宝玉,那这个喜欢跟女孩子混、喜欢吃胭脂的怪男孩子,真的一无是处。可是别忘了,他是神瑛侍者下凡,不是个平凡的人。
小说很重要的,就是写出令人永远不会忘记的人物。我们看了《红楼梦》以后,王凤姐、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贾母、刘姥姥……这些人物栩栩如生,我们都会记得。《红楼梦》并没有一个大的所谓情节故事,它跟其他几部不同,譬如《西游记》,唐僧跟几个徒弟到西天取经,要经过九九八十一个劫难,最后到了西天,一条路下去,清清楚楚。譬如《三國演义》,虽然很复杂,还是魏蜀吴三个国,最后被魏一统天下,有它的情节发展。《红楼梦》是很奇怪的书,从头到尾很复杂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线是什么?它隐在下面看不大见的。它是用许许多多的小场景连串起来,场景与场景之间,有时候不一定互相有关联。这一场跳到那一场,可是串起来又是一个很完整、很复杂、很全面的图像。它借用了春夏秋冬的很多节气,生日、丧礼、过年、元宵……这些节日,还有像祭祖、送花、饯花会之类所谓仪式的细节来推展剧情。它的一个一个小的场景都写得好,都很活。像前面那一回短短的薛宝钗拿扇子扑蝴蝶,听了那俩丫头说话,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场景非常生动。宝钗扑蝴蝶跟黛玉的葬花,这两个放在前后好像没有什么关联的场景,写得一样动人,黛玉靠一首《葬花词》把整个场景又托得更高。他这种形而上的、象征性的、神话架构的东西,有时候又突然一降,降到非常俗气非常现实的写法,这一回就是一个例子。
贾府里的公子哥儿贾宝玉、薛蟠,还有他们的朋友大将军的公子冯紫英……有他们所谓的社交应酬。从前的社交,常请一些歌伎、戏子来,唱戏的唱戏,唱歌的唱歌,陪酒的陪酒,这是明清时的社会习尚。《金瓶梅》这类明清小说,都有这种场景。这种场景等于一种群戏,一定有一群人。群戏也不好写,每个人都要给他一个表演的机会,或者两笔三笔带到,也要给他们弄得很活。这一回是怎么回事呢?冯紫英请了薛蟠,请了宝玉,还有一些唱曲的戏子伶人。那时候的戏班子,大部分都是纯男性的,旦角也是男旦扮的,像汤显祖家里的家班子就是男扮,男孩子都是青少年,十几岁就训练出来唱戏了。到了清朝以后才有纯女性班子,所以贾府才能去找了十二个女孩子来唱戏。冯紫英这一次请了唱戏的来,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唱曲子的男扮小戏子中有一个唱旦角的叫蒋玉菡,还请了锦香院的妓女云儿。一群人来了,有妓女,有伶人,还有个薛蟠。薛蟠外号叫呆霸王,在小说里他是个喜剧人物。曹雪芹这整个小说以悲剧收场,可是有很多小的场景是以喜剧的方式表现。写薛蟠是其中一个,写刘姥姥是另外一个。这一群人大概知识程度都不很高,但也会吟诗作赋。这个妓女云儿大概是高级妓女,在法国叫courtesan,能够跟那些公子哥儿来往,还能跟他们唱和的,不是等闲之辈。蒋玉菡更佳了,他原来是忠顺王府王爷跟前得意的一个人。
明清很多王爷、贵族,自己有家班子的。曹家就有自己的班子,曹雪芹的祖父曹寅,还写了一个有名的传奇本子叫《续琵琶》。当时有家班子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象征,家里有很好的戏班子,表示在社会上有地位,请客的时候,没戏班子唱戏就差了一截。所以贾母请客的时候,请了薛姨妈、李婶娘她们,叫那些小女孩来唱戏,说你们要加油,唱好一点,这些姨太太家里头都有戏班子的。其实这个蒋玉菡是忠顺王府戏班子里的一员,但他不是普通的戏子,有相当的教育程度。他们在一起饮酒作乐,要会唱曲子、吟首诗,表示风雅博学。在这种地方,《红楼梦》常常得力于它的诗词,诗词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按理说小说是散文,不是韵文,当然后来也有韵文小说,如《玉梨魂》就完全是用诗来写的,《再生缘》也是用诗写的。可是《红楼梦》是散文的,但它诗词歌赋的运用非常恰当,各种类型都有。它用的诗词,不是随便用的,都有个性。贾宝玉写的那些诗,林黛玉的诗,薛宝钗的诗,都显示他们的身份性格,哪怕唱个曲子,也不是随便唱的。
宝玉在席上先唱了很有名的曲子《红豆词》:“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玉粒金“莼”有点怪,程乙本是金“波”),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照不见的“见”程乙本用“尽”字)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这是讲一个女孩子在春闺里闺怨的诗。宝玉对于女孩子的心思很细致的,所以他能够体会,而且有一定的境界,《红豆词》等于是宝玉在写黛玉的心境。很多人都听过《红豆词》,后来变成很有名的一首歌,是周小燕唱的,但听过的人不见得知道它出自《红楼梦》。曹雪芹安排在这里跟薛蟠的曲子一对照,就可以看出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人。宝玉是神瑛侍者下凡,有他的灵性,对于女孩子是一种怜香惜玉的心。他是大观园里的护花使者,情榜中的第一名,他那种多情,那种疼惜,就是“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心境,他知道这些女孩子将来一个一个要嫁出去,要离开,所以对她们特别不舍。
薛蟠唱什么呢?“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他说,这个叫作哼哼韵。轮到那个妓女云儿,她想以女儿为题,要说出什么女儿悲、女儿愁、女儿乐之类,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这时写的薛蟠,活得不得了!云儿继续唱,大家说:别混她,别去搅她。云儿又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这个妈妈,当然是老鸨了。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薛蟠,这个呆霸王,他有他好玩的地方。虽然他很粗俗,虽然他闯祸,有时候尽是那种纨绔子弟骄奢淫逸的坏习性,但他有一点天真一点傻,所以也有他趣味的地方。《红楼梦》不避俗,俗的东西一样写得好,所以你看云儿唱的什么呢?
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这就是妓女的口吻!薛蟠接下的那几句话,更是俗得不得了。他讲女儿悲,讲不出来“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好不容易,说了:“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把众人笑得不得了,他还有一套歪理:“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说:快点说!女儿愁,愁什么呢?“绣房撺出个大马猴。”你看,他的一切,都停留在动物阶段,乌龟、马猴,他把女孩子也看成动物,与宝玉对比起来,截然不同的境界。
曹雪芹写一个人物,正面写,侧面写,还对比着写,他都经过深思熟虑,设计了这些场景,很活,很有趣,达到他人物刻画的目的。这一回还出现一个重要人物蒋玉菡,虽然他是一个次要角色,可是对宝玉,对整本书,有重要的意义在。我说过,《红楼梦》里面,名字有玉的,斜玉边不算,真正有玉的:林黛玉、蒋玉菡、妙玉,这几个玉,对宝玉都有特殊的意义。小红不是本来叫红玉而改掉了吗?因为她冲犯了宝玉的名字。这几个呢?特别留下来这个玉字。蒋玉菡是个伶人,当然他的身份修养不会高,但那个时候即使像妓女、唱曲的,因为来往的人很多士绅阶级,能够唱几支曲,能够吟几首诗,是最基本的条件。所以像云儿这样的妓女,能够到冯紫英家里侍奉这些贵族公子哥儿,也不是平常的妓女,多少懂一点文墨。从前的中国士大夫阶级、文人墨客,婚姻都是家庭安排的,没有所谓的爱情,很多时候爱情都在妓女伶人身上寻找,当然也有很浪漫的,不过还是逢场作戏为多。逢场作戏也要会作戏,像薛蟠就不合格。蒋玉菡唱了几句也很适合他的身份: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所以曹雪芹写曲或不论写什么都是量身定做的,不会随便写,要么是写他的身份,要么是讲他的个性,要么又指明他的命运。那些诗词歌赋,都是有作用的。
蒋玉菡唱完了以后,要吟一句诗,这个诗必须是桌子上有的东西,他一看,有一枝桂花,他就念了:“花气袭人知昼暖。”(注意,这一句非常要紧。)薛蟠跳起来说: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为什么?你讲到宝贝了!什么宝贝?问宝玉。原来指的是“袭人”两个字。袭人是宝玉的丫鬟,不是随便讲的,蒋玉菡无意中讲一句,定了她的一生。所以我讲曹雪芹心思细密,一点点都不放过的。看起来好像就是平常应酬吟首诗唱个曲,不是!这里就伏了一个后面的结局,决定袭人的命运。宝玉在太虚幻境的时候,不是看了袭人的册诗:“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优伶就讲蒋玉菡,最后跟花袭人结成了夫妇。要等到第一百二十回,全书结尾的时候,曹雪芹画龙点睛,是写实架构里面最后一段情节,再下面又变成寓言,又是神话结构了。写实结构的最后一节是袭人跟蒋玉菡结婚,一部小说最后的所谓结局,一定是画龙点睛,绝对不是随便放在那个地方的。有时候,结局决定一本小说的成败,小说的意义,往往在最后把主题引出来。薛蟠说袭人是宝贝,叫蒋玉菡问宝玉,宝玉不好意思。冯紫英和蒋玉菡等仍问,云儿才说了出来,蒋玉菡马上起身赔罪。过一下,宝玉出去了,蒋玉菡也跟出去,二人欣悦订交,互赠表记。
蒋玉菡与宝玉的关系,不能看成普通的一段同性恋,或同性之间的情分,可能还有更高、更深的一层意义在里头。蒋玉菡的名字,第一个是玉,第二个是菡。菡萏是荷花、莲花,在佛教传统里面,莲花、荷花都是再生的意思。他是玉荷花,再生的一个人。宝玉跟黛玉的那个“玉”字,是两个人互相定下的一段仙缘,在尘世里这段仙缘要完成,当黛玉泪尽人亡还了债的时候,宝玉最后是要成佛的。最后那一幕是了不得的一个场景,宝玉去考科举,考了之后就出家了,他把功名留给了家里,自己就走了,大家到处找,找不到他。有一天下大雪,贾政从外面回来,在船上突然间看到一个人,光了个头,赤着脚,穿着大红的披风像袈裟一样,向他合十四拜,站起来,一僧一道,两个神仙,两个菩萨,把他接走了。贾政追不上,看見红的袈裟慢慢消失在一大片白茫茫的雪地里。那个景象不得了,写得非常惊人的一个场景。宝玉的佛身离开尘世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干净。这块青埂峰下的顽石,他的尘缘尽了,变成佛身走了,他的俗缘怎么办?他留下什么给尘世呢?第一,他中了举人,留给家里一个功名,这是他们要的。贾政一天到晚逼他念书,逼他考功名,他在尘世十九年,还给家里的是一个功名。第二,留给妻子宝钗的是什么呢?书里讲他跟宝钗圆过一次房,那时候他已经失掉玉,根本整个人空掉了,可是他有这个义务,对贾府,对妻子,他留下一个儿子,大概名字中有个桂字,“兰桂齐芳”,以后要靠贾兰——李纨的儿子,靠贾桂——宝钗的儿子,把贾府再复兴起来。宝钗戴了把金锁,扛起了整个贾府的兴衰,她要好好地抚养教育这个儿子。最后,在尘世他最牵挂的是谁?袭人嘛!他最早发生肉体关系的就是袭人,他的俗身老早给了袭人了。他在袭人身上有很重的俗缘,他要给她完成他世上的俗缘,一定要给她找个丈夫。谁呢?蒋玉菡。
为什么是蒋玉菡呢?第一,名字里边一个玉字;第二,宝玉跟他一见面,就有一种感情。第二十八回里,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一来就抓住他的手,对宝玉来讲,男人都是泥巴,浊臭的,薛蟠就是啊!薛蟠大概是污泥做的,蒋玉菡这个男人就不一样。宝玉跟秦钟、跟蒋玉菡有特别关系,尤其蒋玉菡,玉跟玉在一起,有一种深刻的认同。当然有一半是喜欢他长得好,但长得好他不一定认同,书里也有长得很俊俏的男人,他欣赏的是“妩媚温柔”这种女性的特质。宝玉说女儿是水作的,蒋玉菡身上就有这种特质。这可能跟一个时代的审美有关。不同的时代,有时候喜欢胖的,有时候喜欢瘦的,有时候喜欢偏阳刚的,有时候喜欢偏阴柔的,每个时代都不一样。到了现代,好像又有点回头了,一些什么“花美男”,日韩剧还有台湾的偶像剧明星,好像审美的观念又印证《红楼梦》时代了。
不管怎么样,至少宝玉对蒋玉菡是有一种感情的深刻认同的。到三十三回,因为蒋玉菡,宝玉被打得遍体鳞伤,他跟蒋玉菡那一段俗缘在一起的时候,是要受伤的,肉体上面是要挨打的。书里暗示说,他跟他两个人有关系,蒋玉菡从忠顺王府逃出来了,官府就来找,说琪官(就是蒋玉菡)跟你们一个含玉的公子最近往来得很密切,他在外面置了产,公子一定知道。这一段呢,暗写,没有写出来,要么就是删掉了,要么就按下不表了。但是讲他们两个有密切来往,可见得他跟他之间有一段缘分。回到他们两人初见这一回,见面就十分留恋,宝玉问:你们班上有一个驰名四方叫琪官的,我还无缘得见。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欣喜之余就解下随身的一个玉玦扇坠子送给他,蒋玉菡刚好有一条汗巾,大红的,谁给的呢?北静王给的。北静王在他们之间也扮演了一个角色(等于北静王替他下了聘礼),那条红色的汗巾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非常名贵,北静王赐给他,他解下来赠给宝玉,宝玉又把身上那条松花绿的回赠给他。一红一绿,在《红楼梦》里常常是成对的,互相交换汗巾子的时候,等于互赠表记。但松花绿汗巾子是谁的?其实是袭人的,所以这个时候,贾宝玉已经在无形中替花袭人找到她的归属了,那个归属就是蒋玉菡。为什么托这个人?因为他等于是宝玉俗身的化身。一方面宝玉跟蒋玉菡可能发生过肉体关系,宝玉跟花袭人也发生过肉体关系,贾宝玉的肉身一劈为二,一半在蒋玉菡身上,一半在花袭人身上,最后他们两个人成婚的时候,也就是一红一绿,两条汗巾子又归在一起。两个人在俗世上,完成了贾宝玉的一段俗缘。
宝玉对他的妻子,对他的父亲,对贾府,对他最牵挂的房中人,都有俗缘的安顿。尤其是袭人,如果随随便便地遣嫁,即使是上层的公子哥儿,宝玉也不放心。因为一般的男人都有门户之见,对于丫鬟出身的袭人,不会像蒋玉菡这样懂得怜香惜玉的。所以托给蒋玉菡,是宝玉亲手下的聘礼。后来花袭人本来百般不愿再嫁,她想忠于宝玉,不得已委委屈屈地嫁了(她并不知蒋玉菡是何许人),第二天早上一打开箱子,看见原来属于她的那条松花绿汗巾,在蒋玉菡的箱子里头,她晓得这一切原来都是前定,原来宝玉暗暗地已经替她安排了归属。这本书,至此才得到圆满的结果。
讲《红楼梦》,一般人都论到宝玉出家为止,以为宝玉出了家,好像佛家、道家最后胜利,得到圆满。从佛家来讲,宝玉解脱了,可是它又来这么一段情节,可能大有寓意。人世间有各种缘分,都需要圆满的结束,这是中国人的哲学。西方的像希腊悲剧,都是很极端的,没有回头的。国破家亡,整个灭绝,那些希腊悲剧都是这么个下场,很恐怖,很可怕的。所以亚里士多德说,看希腊悲剧是恐惧跟怜悯。《红楼梦》看到最后一回,宝玉走了以后,读者仍觉遗憾、怅然,他留下了这一段俗缘,我们心中还有点补偿,这就是《红楼梦》伟大的地方。它全面照顾,并没有给任何一种的哲学思想或一种宗教来霸占,这才是中国式的人生。这本书儒释道三种哲学互相为用,相辅相成,曹雪芹受这些哲学宗教的影响很深,但基本上,他是个小说家,完全是以小说的手法来呈现,用故事来阐述他比较深奥的人生看法。
再回到写实的情节,这一回最后又写到宝钗了。曹雪芹写薛宝钗也是各种方式来写,写她吃冷香丸,非常冷静,非常理性,冷得有点无情。写她的金锁,很有象征意义的,她要担负很大的重担。现在呢,元妃赐下一些礼物,不是巧合,可能也是有心的,所有人的礼物只有宝钗跟宝玉是同样的东西,也同样多,黛玉的没有那么多。可能这个时候贾家的媳妇在元妃的眼里已经定了。元妃是聪明的人,她看宝玉身边几个人,哪个,哪个,什么样子,一眼就看透了。她给宝钗较多的礼物,其中一样就是红麝串,宝钗就笼在膀子上面,宝玉想看看,宝钗就从手臂脱下来拿给他看,因为她胖,不容易褪下,宝玉在旁等着。这是第一次写宝钗的身体,用很近的镜头特寫:宝钗生得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林妹妹没关系,摸摸她也不会生邪念,林黛玉最多嘟嘟嘴巴生生气,就过了。宝钗可不是这么容易相与的,她有一股正气,很端庄的一个女孩子。可是端庄的女孩子,手膀也白白胖胖的,让宝玉动了遐思,他在别人身上没有的遐思,在她身上就有了。所以宝钗也不光是冷静,也有相当的性感,有她可爱让男人动心的地方。后来女孩子们一起玩抽花签,宝钗抽了牡丹签,签诗写的是“任是无情也动人”,最后是她嫁给了宝玉。曹雪芹东点西点铺陈,已经点出来了的,难得写她的性感,也有意义在里头的。
贾宝玉写的《红豆词》与蒋玉菡唱的曲子,其实是相对的境界。《红豆词》就是黛玉的心境,“滴不尽相思血泪”,永远达不到的一段爱情,跟《葬花词》同是一曲悲歌。蒋玉菡的这首歌,“剔银灯同入鸳帏悄”,他最后是圆满的,“配鸾凤”暗示最后与花袭人的结合。诗词都有它更深一层的意义。
好啦,正当宝玉看薛宝钗看得入神、遐思翩翩的时候,林黛玉来了。宝钗看见宝玉发痴的样子原本转身要走,见到黛玉,问她怎么站在外头吹风。黛玉说,我听到天上有个呆雁叫了一声,宝钗问呆雁在哪儿,黛玉指的是宝玉,一下子把手绢一丢,丢在宝玉脸上,吓了他一跳。他们的三角关系,一直从各种的紧张气氛中表现出来,这个时候,黛玉心中对宝钗是相当耿耿于怀的。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红楼梦》情节的进行,很多都是按照一些仪式,比如:生日、丧葬、过年、元宵、祭祖……这一回讲贾府五月初一到清虚观打醮的事情。清虚观属道教,里边有个张道士,这个老道士的身份很不一样,跟贾代善,也就是贾母的丈夫同个辈分。那个时候道教有一种规矩,很多有身份的人基于种种理由说要修道,自己不能真正去修,不像贾敬是真的撇下世俗离家去修,于是找一个道士做他替身,张道士就是做荣国公贾代善的替身,当然跟贾家的关系不比寻常。贾家到他的道观做法事,当然就完全不一样。
你看贾家打醮做法事的气派,家里的丫鬟佣人通通动员了,这可能是第一次把每一家每一房那些丫鬟的名字写下来。贾母的丫鬟,鸳鸯、鹦鹉、琥珀、珍珠,听起来都是很贵重的,贾母的丫鬟气派大一点,鸳鸯是丫鬟头。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桔,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等等,都伴着主子通通去了。可想而知,这群年轻女孩子,分乘几车,叽叽呱呱、声势浩大。到了道观,下来了,一个细节蛮重要的。因为都是高贵的女眷,除了张道士,其他人包括道士都要回避的。有一个剪灯花的小道士来不及躲,乱跑一通,一下子就撞到凤姐的怀里。凤姐一扬手照脸一巴掌,把那个小道士打了个筋斗,还骂粗话。不过庚辰本这个“野牛肏的,胡朝那里跑!”太粗了,不像凤姐讲的。程乙本我觉得恰如其分,骂一声“小野杂种”,够了!曹雪芹不是不用粗话,而是不合身份,薛蟠骂骂算了,凤姐不会讲这么粗的话,所以我觉得这里有点问题。
凤姐打了一巴掌,那些佣人看到也起哄了,围着劈里啪啦叫打。贾母听见吵闹,问是怎么回事。贾珍就连忙出来问了,凤姐上前搀着贾母说:“一个小道士儿,剪灯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说说就叫贾珍把孩子带进来了。那孩子还一手拿着蜡烛剪,跪在地下乱颤,发抖,吓死了。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别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吓得说不出话来。贾母叫他出去,吩咐不要为难他,给他赏了钱。贾母就是贾母,这老太太不比寻常的。曹雪芹有好几个地方写贾母,到现在为止,我们看到贾母只是一个很会享福的老太太,这是一个面向,其实,在书里面,除了贾政以外,很能代表儒家的人物是贾母,从贾母一句“可怜见的”就看出来了。陶渊明也写过一封信给他儿子说,你要善待你的那些佣人,他们也是人家的儿子。这就是真正的儒家精神,推己及人,别人的小孩也是“人子”。王熙凤这种地方就欠缺了,她心地不够仁厚,少了一点恻隐之心,虽聪明有余,机关算尽,能干得不得了,也有风趣的一面,但后来不得善终。贾母虽逢抄家之难,最后是寿终正寝,八十几岁是嘴角微笑过世的。一个小小的细节,就是写贾母的为人,一笔一笔像工笔画一样,从各种角度来看这个人。尤其是写王熙凤,角度最周圆,把她的优点、缺点、性格、手腕都写了出来。王熙凤本来就有点势利,她对刘姥姥那种高傲的态度,对佣人的严苛,这个时候写出对小道士的疾言厉色,也衬托了贾母的仁厚。
曹雪芹常常在这种小节写出人的活灵活现。譬如贾珍这个人,我们看到他像个纨绔子弟,可是别忘了他是宁国府的宁国公,他是继承那个爵位的,因为贾敬不管事修道去了,世袭到贾珍身上,他要拿出架式来的。贾珍来到道观忙前忙后,一看他的那些子侄竟躲到楼下乘凉去了,就叫儿子贾蓉出来,说:“你瞧瞧他,我这里也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去了!”叫佣人啐他两下(吐口水在他的脸上),贾蓉也只好认了。那个时候中国的家庭,在宗法社会下,父亲有绝对的权威。张道士本来还有点做作,不敢进来。贾母说他是荣国公的替身,是熟人,赶紧叫他进来。这个道士虽是出家人,也很世故的,见了宝玉,见了贾母,很懂得说奉承话。贾母就讲宝玉本来都蛮好的,就是他老子逼他念书逼得太厉害,把他逼出病来了。张道士说,外头都在传宝玉写的字、作的诗,都好得很哪!下面接着说:“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一听,就触动心事了。张道士非常世故,他晓得贾母最疼的就是宝玉,他这么一讲宝玉像贾代善,贾母当然就听进去了。别忘了,这些道士都靠贾府这种富贵人家捐香油钱,甚至捐整个庙的,他们到这里来做法事,在贾母来说,也不过就等于是家里头做做,可是外面时相往来的各府,一听贾府要做法事,都送礼来了,中国从前的那种礼尚往来,真是一板一眼,规矩很多。因为贾府此刻正盛,普通做个法事也这么多人来送礼,后来贾府倒了,去找人家都不理,都拒而不见了。
张道士说道观里的道士,听说了宝玉那块玉,都想看一看。于是拿了个盘捧去给大家开开眼,看完拿回来以后,盘子里摆满小礼物,也有金、玉、宝石之类的随身佩带物。贾母说收出家人礼物不妥,宝玉说要退回去,张道士说这是他们一份心……正在相互推让,看到里边有个金麒麟。贾母说好像谁身上也有这么一个,宝钗说史大妹妹身上有一个,指史湘云。大家说宝钗记性真好,黛玉就在旁边放话了:“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有一个金锁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又跑出个金麒麟来,黛玉真是烦恼,她身上没有这些金东西。宝玉听见史湘云有个金麒麟,就想伸手去拿,黛玉盯他两眼,他不好意思收进怀里,就说我拿了要给你的,黛玉说我不稀罕。其实,宝玉拿了就是要给史湘云的。
这个金麒麟后来也引出很多争论来,到最后有这么一个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宝玉拿回金麒麟,掉到草丛里给史湘云捡着了。很多研究红学的人怀疑,有这个回目,是不是曹雪芹原来的意思是宝玉最后跟史湘云结婚。脂批有此一说:后来宝钗死了,宝玉流落了,湘云也流落了,她原本嫁了一个蛮好的王孙公子卫若兰,可惜早逝,所以他们俩都流落了,最后史湘云跟宝玉结婚。不过在太虚幻境的册诗里,没有讲到这一节,程乙本后四十回也没有这一段。也有一个说法:史湘云的丈夫卫若兰,身上配的东西就是一个麒麟,所以应该指的是卫若兰。这一点成为扯不清的公案了。
《红楼梦》里面有很多矛盾,前后不一致,虽然他伏笔千里,很多东西老早伏好,有些大概因为抄本、续本的关系,有前后照应不到的地方。回目怎么会跑出一个“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呢?我觉得那是史湘云跟宝玉也有一段似有似无的情,兄妹之情多于情人。史湘云很豪爽,她那时候也是定了婚的,两个人谈得来是真的,那种谈得来有点兄妹的味道。宝玉跟黛玉、宝钗都是表兄妹,但跟她们两个不像兄妹之情,跟史湘云是的。史湘云个性豪爽有男子气,有时候喜欢扮男装,挺可爱的一个女孩子。那个麒麟是戴在身上的小东西,曹雪芹很会运用微物,写了金锁、玉、麒麟、汗巾子这样那样好多的东西,这些东西也往往有象征性。由于金麒麟黛玉又耿耿于怀了,宝玉也只好又去劝慰。她说,又是金玉良缘,又跑出个金麒麟,黛玉就是难受得不得了。宝玉没办法,就说干脆把这块玉砸碎,我也不要这块玉了。这一闹,闹得不可开交了,两个人这个时候还在试探,一直要到交心了,互相动了真情,一动真情就不可收拾了。尤其是黛玉那方面,她懂得了宝玉的心。宝玉那个心像好几个蜂窩一样,这里藏一个,那里藏一个,好多好多都可以容得下,他对很多人都可以生情的,可是真正的情是在黛玉身上,所以他一直在讲,一直在解释。这两个人吵吵闹闹也写得蛮动人的。林黛玉香囊剪掉了,扇坠子也剪了,通通都剪掉,其实呢,剪不断理还乱,黛玉想要剪断这段情谈何容易,两个人到死缠绵,最后黛玉只能泪尽人亡,偿还这段缘分。因为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贾母都来关心了,讲他们两个“小冤家”,一听冤家二字,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个想想这冤家蛮好,又互赔不是。两个人闹了又好,好了又吵,吵到贾母那边去。
【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
宝玉看黛玉为了两个人争吵,又哭又吐,激动得不得了,第二天当然又跑来赔不是了。黛玉就说不让他进来,不许开门。紫鹃说这么热的天气,晒坏了他怎么办?
后来让他进来了,故意调侃,我以为宝二爷不上我们这门了,谁知又来了。宝玉笑道说:“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鹃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还气不大好。”不管生的是什么气,他总是赔小心,这是宝玉最专长的地方。讲着讲着就说到她死了他当和尚去了,黛玉说,你有多少个姐姐妹妹,舍得当和尚去!宝玉听黛玉不信他的话,忍不住流下泪来,用新衣裳的袖子来擦。这里有意思:林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写得好!这个地方不用讲了,要和好了。怎么办呢?看他哭,她也哭了,拿了手帕丢给他,这手帕后来有极大的意思。他拿了这个手帕揩了泪,就跟她说:“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林黛玉将手一甩道:“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道理也不知道。”这一句话没讲完,王熙凤来了,说:好了,这下抓住了,两个原来在赔不是呢!把他们一拽,拽到贾母那边去。
这段戏剧有意思在这里:到贾母那边去了,两个人呢刚刚哭完,坐下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宝钗坐在那里,看着他们两个。之前呢,薛蟠生日演戏叫宝玉去,宝玉推托身体不舒服就不去了,来了以后看见宝钗,宝玉就向宝钗道歉了。说大哥哥生日,我没去,也没送礼,也没磕头。“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这个宝玉也多嘴,又问:“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这个女孩子不好惹的,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这当然就是讽刺宝玉,撒谎了,讲身上不好不来了。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给她碰了个软钉子,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最后这一句,程乙本是:“原也富胎些。”这两者有点差别,而且蛮要紧的。“富胎”这两个字也是指丰满,但口气上比“体丰怯热”好。宝钗听了这话,庚辰本写:“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程乙本是:“宝钗听说,登时红了脸,待要发作,又不好怎么样。”这个地方,程乙本写得合理。宝钗不会大怒,第一,宝姑娘多么有涵养;第二,是在贾母面前,再怎么她也要装一下,她在贾母、王夫人面前都是非常乖顺的,不会大怒,但是登时红了脸,心里面不舒服,气的。程乙本这两句话简洁。庚辰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这不是啰嗦嘛!庚辰本:“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程乙本就比较顺一点:“宝钗听说,登时红了脸,待要发作,又不好怎么样;回思了一回,脸上越下不来。”越想越气,想了气了以后呢,就给她两下了:“便冷笑了两声。”宝钗很少冷笑的,这下子也忍不住了。冷笑了两声,讲了什么呢?她说:“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宝钗当然不喜欢被比作杨贵妃,杨贵妃下场也不好,声誉也不好,而且呢,可能讲她胖,她也不高兴。宝玉不会说话得罪宝姑娘,这么挨了两下。
两人正在讲的时候,一个小丫头靓儿(庚辰本:靛儿)刚好扇子不见了,就跟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就借扇机带双敲,指她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程乙本是这么写的,宝钗指着她厉声说道:“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这个时候,宝钗讲话很凶的,她不好骂宝玉,不好跟宝玉讲,她借着丫鬟可以的,声音变了,厉声了。宝姑娘很少失掉风度,这是其中之一。“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这是说,我不是随随便便跟你们这些小丫头开玩笑的。“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程乙本这里多了个“有”字,少了“跟前”,我觉得是好的。这整个节奏、语气,像宝钗生气的味道,而且气得很呢!可她拐了个弯,如果她失掉风度,直接当着贾母面前骂宝玉就不好看了,而且她也不让,晓得黛玉在旁边很得意,借着小丫头来了,就指着她厉声说话,你仔细了,哪个跟你有嘻皮笑脸玩过,你去问她们。指的是什么?指的是黛玉她们那些平常讲惯了开玩笑话的,你去问她们去。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當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林黛玉听了宝玉奚落宝钗,心中很得意,本来也要加进去,后来看看她生气了就算了,改口说:“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钗也是厉害的,她们这两个女孩子你来我往,你一枪,我一箭的,谁也不让谁。这时候她讲的戏,看过《水浒传》的人都知道,李逵去骂宋江,讲宋江,完了以后,又跑去负荆请罪,把自己的衣服脱了,自己捆了,拿了藤鞭子跑去向宋江请罪。后来也改成一出戏叫作《负荆请罪》,蛮有名的。宝玉便笑说:“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玉不识相,还去教宝钗两下。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这一讲呢,宝玉和黛玉心中有病,听了脸都红了。宝玉整天就负荆请罪,这下子给宝钗逮住了。凤姐当然很聪明,一察言观色,看他们两个脸都红了,晓得不对劲,什么负荆请罪她根本就不太懂,她就说,谁吃了生姜了?没人吃生姜,怎么脸辣辣的?这几个人你来我往,很有意思的。宝钗跟凤姐走了,黛玉跟宝玉说:“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当然林姑娘也不让人说的,宝姑娘这下子也显出了两下子。曹雪芹写人的个性,总在恰当的时候给他表现一下,多数时候都是林黛玉戳宝钗,东戳她一下,西戳她一下,她不是都忍着、受着,到了某个时候发作出来,更厉害!
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情,看似很小,却要了一个人的命。怎么回事啊?宝玉弄到没趣了,就跑到王夫人房里去,看王夫人在打盹。金钏儿在旁边帮她捶脚,也在一冲一冲地打瞌睡。夏天嘛!当然慵懒。宝玉对女孩子都喜欢的,看金钏儿的样子挺可爱,他又心痒难耐了,就把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塞一颗在她嘴里,跟她开玩笑说:待太太醒了,我把你要来,到我怡红院去,我们在一块儿不是很好吗?金钏儿睁开眼睛说:“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意思是,以后反正我还是属于你的。又说,我教你个法子,到东小院子去,去拿环哥儿跟彩云。贾环很讨人厌,没有人喜欢他,只有王夫人的丫头彩云同情他。所以曹雪芹寫人总留余地,像贾环那么不可爱的人,也有一个红颜知己护着他。金钏儿就叫宝玉抓他们两个人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庚辰本这个话讲得也不太恰当,程乙本是,宝玉笑道:“谁管他的事呢!咱们只说咱们的。”这个好多了!我只守着你,这种话好像不太合适在这时候讲。哪晓得王夫人没有睡着,听了这个话翻起身来,打金钏儿一个耳光子,又叫她母亲把她领回去。在金钏儿不过是好玩,开玩笑而已,王夫人却觉得这是教坏了宝玉。
从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到后来搜查大观园,把晴雯撵出去,把芳官她们十二个小伶人通通赶走,这时候已经有提示了。王夫人看起来像心很软而仁厚的人,但她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做的都是守规矩很仁慈的事。有时候,守规矩的人,所谓仁慈的人,做出一些残忍的事情更可怕,但她不认为如此。金钏儿这种事,按理讲可以骂几句警告一下,但王夫人马上把她撵出去,罚得太重。金钏儿被赶走,后来跳井自杀,在某种意义来说,大观园这些百花后来一个个赶走、凋零,是王夫人起头的。到七十三回的时候,因为发现了一个绣着春宫画的绣春囊,王夫人就觉得不得了了,伊甸园里钻出蛇来了,就把妖娆的女孩子通通赶走,通通抄家,后来整个贾府一下子衰下去,从那里直落急转,金钏儿只是个起头。宝玉一看金钏儿挨了打,吓得快点跑掉了。他也不过是个小孩子,无意中做了一件顽皮的事,跟丫鬟们逗逗笑,完全没有拿出爷们的架子来,他跟她们混在一起的。他等于是大观园里的护花使者,很多他护不了,她们一个一个被赶走了。
这时候正是五月初夏,蔷薇花盛开,宝玉看到蔷薇架下面,有人在哭泣,她手拿着头上的簪子在地上画字,宝玉想,难道也是个痴丫头,跑来像颦儿一样葬花不成?她若真葬花,就是东施效颦。他再一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又一个林黛玉的化身来了。林黛玉的几个化身,一个是晴雯,另一个是龄官,这个唱戏的女孩子很像她。龄官在十二个女孩里面,是唱小旦的。晴雯、龄官跟林黛玉都很像,又不完全像。这一段写龄官跟贾蔷的爱情,短短的一段故事,把爱情的痴写出来了。爱情故事不好写,我们想想看,小说好多写爱情,记住的真的不多。像曹雪芹这样,寥寥几笔,每个都写得动人。之前有贾芸跟小红,现在是贾蔷跟龄官。贾蔷讲起来是贾家的玄孙辈,也算是正宗贾府的人,因为父母早就过世了,贾珍很喜欢他,等于收养了他,所以他跟贾蓉是兄弟。他长得也很好,跟贾蓉在一起的时候,有些人就传些谣言,贾珍觉得不好听,就让他另外住,也让他去上私塾。大家还记得学堂闹事的那一回,他帮着秦钟,因为是贾蓉的关系。这么一个男孩子,跟唱戏的女孩子,发生了一段爱情。
这女孩子在画字,宝玉就顺着她一点一勾画出来,是个“蔷”字。女孩子的心思,写来写去写个蔷字,宝玉不解。在蔷薇花架下面,一个像林黛玉的女孩子,反复地在写个蔷字,那情景非常美。她一个人写写写,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庚辰本说“已经画了有几千个”,哪会有几千个?程乙本是“几十个”,比较合理。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画了几十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宝玉很懂得女孩子的心思,他一看见这个女孩子,定有满腹心事,在这里暗暗地哭泣,又拿金簪子来画蔷字,又开始怜香惜玉起来了。宝玉想:“这女孩子,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宝玉对女孩子就是这样子的,那种恨不得替她痛苦的体贴,是他动人的地方。正在这时候,忽然下雨了,宝玉在蔷薇架外面看,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就叫她快点走。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你看他痴到这个地步,自己淋了一身的雨都不觉得,去担心那个女孩子淋湿了。难怪宝玉最后成佛,他对人常常是无私的,把自己忘掉的,对人的感情常常到了忘我的地步,可能他是这里头最不自私的一个人了。这个女孩子走了,后来他又看到龄官,才知道为什么她要画这个蔷字,原来是跟贾蔷的爱情。常常《红楼梦》有一种小的图景,画面都很美,这是其中之一。宝玉回到怡红院,他的那些丫头们把门关起来,趁着雨大水涨,拿着野鸭子在玩水,他敲门都没听见。后来他敲得重的时候,袭人来开门,他一脚踢过去,正好踢到袭人的胸前肋骨。宝玉说:我从来没打过人,第一次踢就踢到你了。袭人说:没关系!没关系!袭人当然也很要面子,她晓得一定不是踢她嘛!她说没关系,是有意思的。前面讲过,袭人是要担负宝玉的肉身的,最后完成他肉身的一段俗缘,宝玉呢,为了蒋玉菡被打得一身伤,袭人应该在肉体上面要担负着一些事,担负所有的伤痕,她这一脚也不是白挨的。为什么不选别人呢?一下子选中了袭人,而且踢得她吐血,踢得她内伤很重。
这一串下来,仔细想一想,大概都有些含义在里头。书中很多时候写袭人,除了林黛玉、薛宝钗这两个第一女主角、第二女主角外,袭人是第三女主角,第四个,晴雯!薛宝钗跟袭人是一挂子的,林黛玉跟晴雯又是一挂子的,写晴雯、写袭人,间接也就写了黛玉跟宝钗,她们的个性跟她们的命运。这两组人,一组是感性的化身,像林黛玉、晴雯,还有刚刚的龄官,她们的核心价值在于情,而且个性率真,常常不容于世,当时的儒家宗法社会,注重的是秩序,整个社会秩序,不见容这些纵情而跨越儒家规范的人。最后贾母要把薛宝钗娶为媳妇的时候,有人跟贾母说,宝玉黛玉心中早就有情,贾母的反应是,这个我就不懂了,小兄妹亲近是好的,不该有别种心、别种情。在她来讲,娶媳妇不是因为爱情娶的,爱情不是首要条件,是看能不能撑得起这个家。她说,林黛玉的孤僻是她的好处,我不把她娶了当宝玉的媳妇,也就是因为孤高自傲的人,不容于儒家的宗法社会。不符合整个社会规范的人,像魏晋南北朝的竹林七贤,都不见容于这个社会,下场大部分不好,被砍头的砍头,隐居的隐居,儒家宗法社会不容这些纵情的人,黛玉如此,晴雯也是如此,下一回就要讲晴雯的“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宝钗跟黛玉之间,有相当尖锐的冲突,两个人唇枪舌剑的你一来我一往,这一幕若移到怡红院里,就是袭人跟晴雯,重演宝钗跟黛玉之间的那一番斗争。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