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二十回

2024-03-05 07:38徐皓峰
上海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贾母曹雪芹黛玉

徐皓峰

妙玉走火入魔——

眼即宇宙、凝神以成事八十七回,妙玉和惜春下棋,宝玉来了,妙玉问他从哪儿来。宝玉不敢答话,以为妙玉是打机锋——考核你有无开悟。惜春嘲笑宝玉了,说这有什么难的,答“从来处来”就行了。

《指月录》记载的机锋多,惜春看了,知道答案。宝玉也看,但认为只会口头应付,并不真懂,所以羞于开口。

从何而来——你的身体、你的意识,怎么产生的?

惜春的答法“从来处来”,是不回答,表示我知你知,咱俩都懂,就别问了。提问者不认可你懂,在耍花腔,会追问“来处是何处”。

便得老实回答:“眼前即是。”

我们这个“看”的功能,便是全宇宙。原本一无所有,称为“无极”,想看点什么,称为“太极”,太极还是一无所有。因为想看,而出现了被看的一切,称为“宇宙”。

看的功能造出各色世界,同时造出看的主体——“我”在看。

宝玉从何而来?

看出来的。听觉、触觉、嗅觉都是看的延伸,你的个人意识和你的身体是随着“看”而诞生的。人眼的看,和造出全宇宙、等于全宇宙的“看”,差别大了,其实是同一个东西,所以“眼前即是”。

探讨宇宙的诞生,在西方属于哲学范畴,一代代哲学家都要做出解释,千奇百怪。同样是科学不发达的时期,应允许我们的古人也胡说两句。

惜春的标准答案,在《参同契》里有相应说法,为“凝神以成躯”,身体是精神变出来的。按科幻小说的写法,太阳、木星、土星等气态星球里的气态生灵,一凝神,便进入地球成躯,纷纷成人。

地球这个大电子游戏,玩的是“发生、发展、高潮、结局”的程序,显现在人体上“幼、青、壮、老”,身体老化后,怎么办?

还是玩“凝神以成躯”,重新想出一个人身,以“下辈子”的方式接着玩。朱云阳认为下辈子费劲,浪费时间,这辈子就能再想出个新身,覆盖老身。

玩烦了,就哪儿来回哪儿去。华人对木星敏感,可能来自那儿,称木星为“太岁”,所谓“命犯太岁”,今年木星离地球近,人容易猝死,魂归木星。

华人建筑喜欢木头,欧洲建筑爱石头。土星也是个气团,喜欢让石头围着,土星光环就是碎石冰块——白人来自土星?

凝神以成躯,也会凝神以成事。你的经历,是你想成的。你想看到的,都会发生。

宝玉陪妙玉回庵,经过黛玉住所,听到她在操琴。黛玉弹断了弦,妙玉认为是不祥之兆,回去后心神不安,于是静坐。

静坐本为超越头脑,她却被头脑捕获,如弗洛伊德考察的病人般,陷入性妄想,白日梦般真实,一会儿是王公贵族抢着娶她,一会儿是强盗玷污她,终于精神失常。

还好,明清静坐流行,不得法,坐出心理问题的人多,医案积累,总结出特效药,很快治愈。惜春就事论事,对妙玉不同情,评价她还恋着肉体,自诩我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静坐本为摆脱大脑,怎么反而刺激大脑,出了心理问题?得像惜春一样对这个世界烦透了,对自己的脑子也烦透了,如此决绝,方能静坐。否则坐下后,大脑趁机想事,越想越多,越想越乱,便是曹雪芹写的“走火入魔”。

火,思维。思维必走偏。

决绝不了,传统文人的办法,是面壁。“想看”的一念,造出世界,造出烦恼。不看,便解决烦恼了吧?你的人身还在,便没法不看。还是看,看墙面,一片空白,没得可看,看久了,便不想看了。

既不想看了,也不想动了,便超越头脑,是静坐了。

编剧的“壁”,是电脑屏幕。写不下去时,对着屏幕发呆,不敢离座。要离了座,玩会儿别的,再回来,花三四个小时也续不上。不离屏幕,能等来灵感。

头脑如影随形,摆脱它很难,既然摆脱不了,那就尝试说服它吧。有人自认被头脑控制得深,静坐把握不了,以抄经代替静坐。《红楼梦》是自问自答,八十七回写走火入魔,八十八回写解决之道,贾母将八十一大寿,许愿抄三千六百五十一部《金刚经》,当然不是她抄,花钱雇人替她抄。

钢铁顽固,金刚钻头可以打穿,而人的头脑,比金刚还顽固,打不穿,只能说服它。通过一遍遍抄写,让头脑认可这些话。

其中最关键的话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惜春慨叹妙玉走偏,言“云何是应住”,来源于此。

头脑要做对比,给万事万物下定义,然后再推理,得出结论。头脑忙活半天,其实是沙上建屋,最初的定义便不对,结论怎么能对?但头脑相信得出的结论,金刚般顽固。

你還在思维,便处在假象中。心,是真相。放弃定义、对比、结论,思维便泯灭了,心便呈现。劝头脑泯灭,等于与虎谋皮,头脑能干吗?

肯定不干。

所以你就一遍遍动笔,写在纸上,眼见为实。头脑热爱概念,虽然这概念是泯灭它的,重复多了,它就要执行。

“《说服顽固头脑的话》”(《金刚经》)字数多,抄写是累活儿。贾府女眷能承受的抄写,是二百多字的“《真相》”(《心经》),贾母要她们抄出三百六十五份。

《心经》关键的话是“无眼耳鼻舌身意”,这几字犹如水龙头,说服头脑认可这几个字,便扭开了水龙头,如水流出,真相呈现。

武则天学习哲学,是从“无眼耳”开始。她的老师以金狮子作比喻,说金狮子的耳朵,其实跟它的眼睛没有区别,都是金属。你如果认为金狮子有眼睛,那么它全身都是眼睛,你如果认为金狮子有耳朵,那么它全身都是耳朵。所以眼睛、耳朵是不存在的,一声大喝:“武则天,你这个身体,跟金狮子是一样的,无眼无耳。”

武则天懂了,闭眼不听地灭了大唐。

惜春劝鸳鸯抄写,抄写对知识分子便利,对勉强识字的王熙凤、鸳鸯难,但天无绝人之路,鸳鸯介绍了自己的方法,念一声弥陀往罐子里存一粒米。写字、存米,都要动手,看来头脑信任手,有手参与的事,头脑容易被说服。

黛玉走火入魔——大落墨法

木匠拿沾了墨水的线,拉直后在木面上方绷弹,得到一根直线,可以锯了——这便是落墨,比喻定下基本形。谢稚柳先生对“落墨”一词另有解释,发展为山水画泼墨技法,我高中曾反复揣摩,自愧迟钝,对先生高义,不得其解。

按照古文字词解释,落墨,是打轮廓。大落墨,是将基本形加倍、夸大。加倍,在壁画上,是拿一个菩萨的木片模板,落墨十几个,之后添加细节,再画出各菩萨的不同;夸大,是用光照,将模板在墙上投影放大。

八十九回,妙玉的走火入魔,在黛玉身上复现,并加倍夸大,为“大落墨法”,木匠活儿、绘画、小说的术语相同。能在黛玉身上复现,便会在我们每人身上复现。曹雪芹慈悲,点破大家的梦魇。

遵贾母指派,黛玉抄经,宝玉来了,她起身迎两步,说让宝玉等会儿——见人来了,再忙也得离座迎两步,为有礼。

上世纪五十年代来京城的欧洲留学生们,便学了黛玉这套。你去欧洲参加电影节,休息室坐着,他们来了,会京腔京韵地说:“您坐着,千万别起来。”你原本就坐着呢,他们是说反话,提醒你站起来。你要当真不起来,他们会不高兴。

宝玉嫌黛玉对他太客气,不亲近,待着没劲,一会儿便走了。期间,说起他和妙玉遥听黛玉弹琴,询问黛玉为何突然变调。

黛玉答:“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哪里就到哪里,原没有一定的。”妙玉觉得不自然,对于黛玉,没有不自然。认为他人不祥,结果不祥落于妙玉自身,他人本没事。

宝玉醒悟,自己的感受被妙玉误导,惭愧自己不是黛玉知音——此处,经过“两小无猜”“小孩扮夫妇”“模仿《西厢记》爱情”“堂兄妹不伦恋”“以礼克情”后,曹雪芹另立“知音”的新概念。

层次多,各层不同。人物情感要这样写。

宝黛情感,不是西方的爱情,是东方的知音。西方的爱情,是差距产生美,例如公主和马夫、霸道总裁和职场新人、流氓和淑女,不能相互理解,于是产生爱情,强力黏合剂性质。东方的知音,是精神契合,天然有便有,没有便没有,无法强求。

书童、丫鬟妄传宝玉已定亲,对象是知府女儿,黛玉顿觉人生无趣,只想死。她夜里不盖被子,受寒生病,绝食绝水,迅速奄奄一息,到了贾府要准备给她办丧事的程度,却又听到下人闲话,原来宝玉定亲是误传,没此事。

黛玉心喜,由死返生,病愈了。

太平无事,庸人自扰,黛玉犯了妙玉同样的错误。

明明对宝玉疏远,却要为宝玉自杀——行为上不能自圆其说,他俩的感情因而“值得看”。是我大学一年级受到的训练,听怕了的词,常被它吓得夜半惊醒。容易理解的,就不值得看了。上课听明白了,写剧本一下笔还是俗态常情,得被老师骂两年。

黛玉病得迅速、好得迅速,引起贾母注意,判她是对宝玉有了男女之情,因而作怪,要隔离二人,将宝玉从大观园里迁出。宝黛是堂兄妹,原不能婚配,贾母定宝钗为婚配对象。

宁国府没人才,已走衰势,荣国府则形势大好,贾元春病一场,人健在,皇妃的后台依旧,贾政升迁,党羽贾雨村亦升迁。宝玉作为荣国府嫡长孙,婚配对象应在公、侯、伯上三等贵族里挑,难道贾母认为政局不稳,那些世交的贵族都危险,与其联姻,不但得不到助力,还会招祸?

不如娶个商家女,起码不出错。

之后事态急转直下,贾府败落,证明贾母信息工作做得好。但对黛玉,显出贾母是个经验主义者。经验主义,恰恰是经验不足,以有限的个人阅历判断陌生事。黛玉速度过快的病危与康复,超出贾母阅历,认为黛玉性格乖张,不是长寿相。

其实,黛玉心力强,能让自己速死,也能让自己长寿。性情乖张,平常小事不会做,偏能解决难事大事。贾母对黛玉的错判,令后人痛惜。

一是《红楼梦》在民俗的影响,二是清朝的新兴贵族到了晚清,经验累积够了,终于达到明朝人的见识,懂得善待黛玉这类孩子,容他们顺着自己秉性成长,称为“怪才”,日后家族遇难,往往是他们挺身而出,奇葩一招,救全家。

一九九七年香港电影《南海十三郎》开头,便描写这样的事,江家是清末大家族,出了个怪小孩,老爷有经验,知道不能按常情俗见规范他,任由他胡闹,走完顽童、叛逆青春的怪旅程,才华爆发,成了粤剧头牌编剧。

上一代艺术院校的老师,年轻时多未出过国,根据二手资料、前辈口传,了解西方艺术。能拷贝西方的艺术院校体系,拷贝不了西方艺术生态,老师们无法完成艺术人格,得求助本土文艺,其中一个重要滋养,是看《红楼梦》。

老师们从《红楼梦》得了“怪才”概念,对胡闹的学生宽容。书页上的黛玉之死,换来无数现实青年受益。

如果贾母见识够,会怎样对待黛玉?明朝的经验,是让黛玉当个“老姑奶奶”,姑奶奶是出嫁的,老姑奶奶不出嫁,老死家中。

识得黛玉是人才,能救全家,也识得她除了宝玉,看不上别的男生,家族长辈达成默契,就让她留在家里吧,培养她管钱管人,日后做当家人——不是王熙凤这种大当家的,是探春这种二当家的。

留家里的老姑奶奶们,我小时候的京城里还很多,她们不独身,会招男士入赘,没有夫家,名义上独身。或者,宝玉还是娶宝钗,一月在黛玉处住半月,黛玉和宝玉是知音,并非以肉体结合为目的,但人活着,需要亲近感。

长辈们大致这么劝:“只要不有孩子,我们就看不见。”

不结婚、私通,做二当家的,能服众吗?

没问题,是明朝延续下来的旧俗,有习俗可循,有范例可鉴,底下人便没话了。民国时有名的例子,是军阀阎锡山与一位堂妹便如此,她做阎家产业的二当家。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还时有听闻,一个女士塞把红纸喜糖给最好的闺蜜,说:“我这辈子,不结婚、不要孩子了。”闺蜜便知道,她跟自己堂兄好了。

一過五十年,她来闺蜜家,首次说起堂兄,堂兄死了,她这五十年过得很快乐。她走后,闺蜜不会对儿女说什么,会对四五岁、肯定听不懂的孙子发发感慨:“刚走的这位奶奶,这辈子不惨,没亏待自己。”

贾母见识广一点,黛玉便是这样的一辈子。

妙玉走火入魔,自己解不开,黛玉自己解开了,还有余力点化宝玉。宝玉向薛姨妈问安,薛姨妈回应冷淡,宝玉走火入魔,开始编故事——前一段宝钗病了,自己没去探望,薛姨妈是不是因此对自己不满?宝钗是否疏远自己?

黛玉抓住契机,一番敲打,先说宝姐姐肯定不会再理你了,激得宝玉悔得要自绝,又说出“天地间没了我,倒也干净”的话。用了杀人刀,再使活人剑,黛玉说薛姨妈正忧愁儿子薛蟠官司的事,找王夫人商量,没工夫跟你打趣聊天,遭一个冷脸,你就凭空生出这么多遐想,替每个人补上心理活动,编出完整故事,另造人生。

黛玉明确说,你这就是走火入魔。宝玉恍然悟到,每一人都在造他人,造出了无数人。

我们认为,我们的痛苦都来自他人,死亡来临才发现,过的这辈子,所识的众生都是自己编出来的。死亡來临,才发现没有他人,没有痛苦。曹雪芹在九十八回讲,这是临终必有的发现,每人都是。所以,死亡是大喜乐。

不经死亡,生前就发现,为开悟。

黛玉验证宝玉是否真懂,问:“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

随口拿宝钗作例,黛玉磊落,对宝钗无嫉妒心。

宝玉做答:“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懂了,不编故事了。

黛玉说:“瓢之漂水奈何?”——现在嘴硬,遇上事,你还会迷进去。

宝玉答:“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放心,迷不了。再编故事,是我在玩。玩归玩,我是清醒的。

之后还有几句,都是从《指月录》上来的,之前宝玉看过,觉得自己没达到,说不出口,这时敢说了。

对话结束,黛玉沉默,对宝玉并不肯定。留下悬念,宝玉还差在哪儿?

宝玉此时开悟,后面的戏就没法写了。此时乌鸦叫,宝玉问:“不知主何凶吉?”——这是常人心理,妙玉就是这么疯的,听到黛玉弹断了弦,而认为是不祥之兆。

其实与黛玉无关,黛玉兴之所至,弹崩了,心里才痛快。我们总是错解外界,胡乱摘取信息,将自己的人生搞乱。

黛玉答:“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

该给黛玉磕个头吧?

外界现象,决定不了你的凶吉,决定你凶吉的是你怎么想。编剧电视剧《镖门》时,男主刘安顺的台词:“万事想来全在我。”便是拜黛玉所赐,从她此句化出。

大落墨,是批量复制。一个菩萨模板在墙上印十几个,对发型、首饰、胡须、手势作增删,小有不同,便是菩萨群像。

九十一回谈鸟音的凶吉,在九十四回复印了一下,宝玉院中,晴雯过世同枯萎的海棠复生,李纨认为预示宝玉有喜事,贾母认为预示全家有喜事。探春认为不在花季开花,违背常理,是不祥之兆。贾赦认为是妖物,要砍了,贾政认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理它就行。宝玉伤感晴雯不能像花一样死而复生。

一个外物,令众人各情各态。

黛玉的反应,延伸她在九十一回的言论,表态:人不是随外物变化,外物是随人而变的,海棠开花,因为宝玉读了“四书”,外境随之而变。

“四书”因为朱熹,招人讨厌,讨厌的同时,老人们教育小孩,还是把“四书”说成吉祥物,嘴里重复圣贤言,即便不懂,与圣贤同声同口,也会好运降临。一旦患难,就读“四书”吧。

黛玉这套话,是我爷爷一辈人小时候听到的,也讲给了小时候的我。小时候的我不信,更信《飞碟探索》,认为能改变个人处境的,是联系上外星人。

神瑛侍者是何人

以死亡的方式开悟,古代称为尸解。不是惨剧,是解脱。

黛玉死时,榻前众人听到鼓乐声,认真听,却听不见。这是尸解标志,传说天界仙子为之庆贺。认为黛玉之死写得俗,像港台言情电视剧,是理解成宝玉宝钗成婚的奏乐传过来。

那边办喜事,这边死人,一悲一喜的对比,港台剧里太多,玩俗了。但曹雪芹没玩这个,明确写贾府内为对黛玉隐瞒,婚礼场地距黛玉住所远,声音传不过来,鼓乐莫名出现,不知来源。

黛玉有极强意志力,自己要死的,犹如一个沉迷电子游戏的人,突然想起三点半得去小学门口接孩子,离线了。那时没有电子游戏,相同概念的是“债”。绕了一大圈,演出复杂的人生故事,其实为还几块钱。

西部片经典《荒野大镖客》,英文原文译名是《为了几块钱》,续集《荒野双镖客》,原译是《再为了几块钱》,牵扯一方生态的大事件,内涵爱情、亲情、阴谋、信仰,全镇民众忙活一场,结果是帮一个混小子挣了几块钱。

导演莱昂内是黛玉知音。黛玉不想再演戏,直接还钱了。

什么债?

《红楼梦》首回,讲了两个神话:一、荒山中的顽石,孤寂无聊,投胎到人间;二、天界的神瑛侍者常浇灌一株仙草,当其投胎人间后,仙草也随后投胎,要用一生眼泪回报浇灌之水。

宝玉衔玉而生,通灵宝玉为顽石变化,所以宝玉为顽石,应上第一个神话。黛玉常被宝玉气哭,符合“还泪”设定,应上第二个神话,宝玉又是神瑛侍者。

两者之间不相容。

顽石被弃荒野,没得玩,什么都没经历过,因而苦苦哀求要去人间。神瑛侍者在比人间高档的天界,迫不得已才下人间。

如是顽石,便不可能是神瑛侍者,如是神瑛,便不可能是顽石。书商也知硬伤,有的《红楼梦》版本,篡改成顽石修炼成仙,曾升到天界任职,干烦了,又回到荒山当顽石——圆不过来,顽石是一张白纸,满心欢喜地来人间。神瑛侍者是受上级委派,不得不做,不太高兴地来人间。

曹雪芹没写错,书商理解错了。一见还泪,就往爱情上套,对标恋爱双方。其实与爱情无关,神瑛侍者是宝钗。

不知她喜欢什么,似乎什么也不能让她高兴,为宝钗特征。犹如一个美院油画系高才生,工作分配到街道办事处,负责给黑板报画插图,确实高兴不起来。

神瑛侍者领的任务,是顽石开悟后,帮其善后,古代叫护法。仙草随神瑛侍者下凡,当了顽石开悟的催化剂。黛玉一生眼泪,是还宝钗的。

八十七回,宝钗给黛玉写信,以诗词诉说心境,满纸悲鸣,才华横溢。宝玉和妙玉隔墙听黛玉弹琴,黛玉为宝钗而弹,应和她诗词。

明明可以见面,却不,转为以文字、琴音交流,是古人习惯。面谈,是人情方式,似近实远,乘兴而来,一句话不当,就扫兴而归了。艺术的方式,似远实近,纯粹无错,可直通心灵。

宝玉叹息,自己还不是黛玉知音,黛玉感慨,宝姐姐拿我当知音。

当然,九十八回标题“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说半疯的宝玉是神瑛侍者。《红楼梦》标题俗不可耐,是书商所为,如是曹雪芹亲笔,至少得是梁羽生武侠小说标题的水准。

梁羽生报纸上写杂文专栏,曾谈自己编故事的天赋不如金庸,比金庸强的是诗词修养。写章回标题时,很用心,要显出长处。如《萍踪侠影录》楔子标题“牧马役胡边,孤臣血尽;扬鞭归故国,侠士心伤”。

差距鲜明,《红楼梦》标题既然与曹雪芹无关,理它干吗?

黛玉之死——积墨法、移干绘枝法

黛玉脱离自己的悲剧,对宝玉宝钗结婚,像看报纸新闻,他方他人的事。烧了模仿《西厢记》而在手帕上写的情话、平日作为修养的诗稿,被前人杰作激发出来的情感和艺术才华,都不要了。那些是衍生品,清空不可惜,她要回归原态。

黛玉临终说:“宝玉,你好。”现在印书,加省略号,成为“宝玉你好……”好字,为副词,“太”的意思。太狠心、太懦弱、太宝贵、太不舍等等,到底要说什么,不确定,而被评为“意蕴无穷”,艺术段位高。

彻悟的黛玉,要清零,哪儿还有“意蕴无穷”?所以不该是省略号。她说宝玉好,是形容词,“好坏”的好。像我们搬家,面对个老沙发,想起昔日时光,觉得它好,还是扔了它。

曹雪芹不承认有死亡这事,九十八回,宝玉惊闻黛玉死讯,陷入昏迷,走上通往阴间的路,要找黛玉。守路口的阴间司曹说,路的尽头一无所有,阴间是空的。所谓死后入阴间的说法,是为了吓唬世上的恶人。怕死,还能少干点坏事。

还说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我们每个人都跟黛玉一样,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人和鬼都是虚假观念。我们误以为自己是人,所以限制在人的所作所为里,误以为有死亡,所以就给自己造出了死后的种种状况。

你设想自己死,便做起了阴间的种种梦。不管有多少人来做梦,在司曹看来,阴间还是空的。银幕上放多少电影,银幕还是块白布,放一万部战争片,也没法在银幕上留下一个弹孔。

曹雪芹的文笔,不是齐白石画虾般,一遍成形,他是龚贤积墨山水般,半句话、半句话地层层累加。九十八回以阴间说了半句,一百零四回以宝玉之口又说了半句,讲黛玉没死。病死的状况,是为了跟大家断缘分,把她装进棺材,她就遁形走了。不信,请开棺,里面一定没有尸身。

这种说法,我小时候还有听闻,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京城外基本是坟地,扩充城区,盖楼房挖地基,大概率见棺材。京城小孩不怕死人,也不怕高空坠物的危险,喜欢在工地玩,捡废铁可卖钱,见到棺材,要扒开看看,万一有陪葬宝贝呢?

建筑工人诓小孩走,说很多棺材都是空的,最多留一只鞋。不见尸体,当然更不会有陪葬宝贝。工人这么说,京城小孩信,还显示自己见多识广,告诉工人,这是尸解。

小孩是听爷爷奶奶说的。棺里留一只鞋,《指月录》记载,是禅宗达摩祖师的遁走法。民众认为,有德之人、一行业的顶尖人物都不会死,也爱拿只鞋骗世人。

仅武术界,逝于一九二一年的李存义、逝于一九三三年的孙禄堂,在其家乡,都有空棺遁走的传说。一九九二年,大陆公映的港片《李小龙传奇》,何宗道主演,结尾对李小龙之死作出种种推测,最后一个推测,便是空棺遁走,宣布他将在十年后重现人间。

说明不是个别文人的遐想,是大众观念。

一百一十六回,曹雪芹最后一遍积墨,方将黛玉之死解释清楚。宝玉恍惚,进入太虚幻境,见到黛玉。好莱坞拍,会是黛米·摩尔主演的《人鬼情未了》吧?有情人超越生死,灵魂重逢,感人肺腑。

曹雪芹写的是,黛玉见了宝玉,垂下窗帘,回避了。

西方哪有這样的爱情故事?曹雪芹写的不是爱情,是哲学。脱离人身后,再看人间的事,如同电影。对于现在的黛玉,宝玉是块银幕上的光斑。你崇敬《卡萨布兰卡》中的硬汉老板,但你不会跟他交谈。

一道光,怎么谈?

黛玉死状,写一半就不写了,转而写宝玉宝钗婚礼,宝玉被告知新娘是黛玉,掀开盖头却是宝钗,于是发疯。宝钗一直读《指月录》,参考上面师傅点化弟子的手段,以杀招救命,直言黛玉已死,接受现实吧。所有人担心将刺激得宝玉疯病更重,谁想宝玉清醒了。

宝玉接受宝钗后,曹雪芹时空跳跃,再回到黛玉逝世的那一天,详细交代怎么死的——为“移干绘枝法”。主干事件不写完,转而写次要事件,次要事件交代完了,再回到主干,将主干写完。

《美国往事》便如此,事件主干,是一个黑帮分子,阻止不了几个发小哥们抢银行的必死计划,他于是向警局告秘,被捕总比被杀好,这是他挽救哥们性命的唯一方式。不料适得其反,警察将几个哥们击毙。

那天的捕杀,具体怎么发生的?莱昂内导演不讲了,移干绘枝,拍起哥几个的成长史,直到片尾才讲那天的事。

贾母庸人——

禹王金锁法、治道为丹道神话层面,宝黛钗三人是圆满的,开悟、催化、护法,分别完成各自的事。缺憾,是人间特性。人间层面,三人是可悲的。

悲剧是贾母造成。高层情绪化,玩惨底下人。

海棠花开,宝玉丢失了玉,百般找不着。贾府中人称玉是宝玉的“命根子”,宝玉说他们迷信,自己不在乎,但日渐迟钝,终于傻得认不出人。

命根子的意思,是生命元气,俗称精力。虽然宝玉开悟,但走失生命元气,便神智不清,所悟不顶用了,说明之前所悟,还是思维的假象。常人也是,精力不济,脑子就不好使了。

朱云阳讲解《参同契》,令后人钦佩,是他对生命元气和思维的关系,作出解答。曹雪芹在《红楼梦》一百一十五回亦作出了解答,跟朱云阳一致,英雄所见略同,他俩不是一人,也是同为英雄。

贾母不懂两者关系,只知“冲喜”。古人观念,认为办婚礼可以转家运、治百病。选的对象是宝钗,薛姨妈高兴,宝钗嫁个傻子,不高兴。

宝钗一直对宝玉兴趣不大,既不是知音,也非爱情。商家女高攀贵族——如此势利的事,宝钗是开悟者,已超越,不会被这个蛊惑。命运至此,当还债了,是宝钗观念。

宝玉娶宝钗,势在必行。势如潮水,有两人想拦潮。

一是贾政,之前多次交代,贾政年少时也是怪才,贾母和奶妈甚至认为比宝玉更怪,不知是何机缘,学会了应世之道,收敛锋芒,老成起来。贾母无才,理解不了,认为是贾政结婚造成,所以要宝玉也冲喜。

怪过的人,知道还怪着的人是怎么回事,贾政明白冲喜救不了宝玉,想拦,贾母一闹情绪,贾政也便没话了。

袭人是坏人,坏人对坏事敏感,知道宝玉钟情黛玉,娶宝钗,疯癫将更烈,搞不好伤性命。宝玉一死,她在贾府也没地位了,出于自私,要拦。谁想支持宝玉娶黛玉的,竟是害怕宝玉娶黛玉的袭人。此技巧叫禹王金锁法,曹雪芹爱用。

禹王,是建立夏朝的大禹,发明了锁,将蛟龙锁在水底,不让其作怪。传说这套技术由明朝的刘伯温继承,建京城时,将一条龙锁在口井里,即北新桥的锁龙井,今日仍在。民俗里,鲁班也是锁的发明者,春秋战国之际的人,木匠业祖师。

禹王锁、鲁班锁,是汉末三国时即有的儿童益智玩具,比如一个圆环困在一团铁丝里,不断变换角度,才能挪出来。像袭人支持黛玉,读者初看不解,怎么是她帮黛玉?变个角度想,也便理解了。

贾母定下调包计的主意后,多数人就停止思维,旁观局势发展。饱受宠溺、人人关心的宝玉,落入了无人关心的局面,除了关系切身利益的袭人,谁也不会为他细想,之前的“人人关心”竟是假相。

不断否定之前的设定,为叙事艺术。

多想一下,为读书乐趣。

电影还不允许,资方和策划人会说自己看不懂,推论观众也不会懂,要曹雪芹改。曹雪芹吐血而亡,接手的编剧加上一段袭人的内心独白:“哎呀呀,我实在不喜欢黛玉,但宝玉喜欢呀。主子疯了,奴才倒霉,保黛玉,就是保我自己呀……”

救了导演,拿到投资。

这番话写出,观众只觉得袭人合理,感受不到局面的吊诡。以局部的疑点,引发对局面的思索——为叙事艺术。以小学三年级作文“写清楚”的标准要求电影剧本,是百年顽疾,全世界影人都在与其做斗争,十分惨烈。

袭人向王熙凤陈述,要她出面管。王熙凤赞同袭人的判断,也认为娶宝钗,是拿宝玉性命开玩笑,但她吃了贾母的瘪,不好管。

吃瘪,上当。

骗宝玉说娶的是黛玉,结婚亮相的却是宝钗——这个调包计,是王熙凤出的主意,顾头不顾尾,婚礼上终要露馅儿,没法收场呀。

一贯精明的王熙凤,怎么会出这种主意?

贾母不选黛玉选宝钗,又怕刺激宝玉,让大家帮忙出主意。王熙凤是贾母平日热聊的对象,为不冷场,她献调包计,抛砖引玉的作用,等着别人出主意。

不料没人再出主意,贾母一下肯定,王熙凤连反口的机会都没有。曹雪芹交待,王熙凤懊悔不已。王熙凤和宝玉一样,平日个性猖狂,一旦长辈发狠,他俩的猖狂便烟消云散。

平日的猖狂,是长辈特许,以保持府内活力。王熙凤是府内唯一敢批评贾母的人,但她的每次批评,都是经过贾母暗示,贾母自己想改主意了,借王熙凤之口下台阶。贾母不想改主意,王熙凤不敢开口。

王夫人查抄大观园、贾母定调包计,王熙凤都认为是蠢政,但都无条件顺从,还得当执行者。

李纨代理当家,由薛宝钗、探春、平儿做智囊团。贾母是孤单一人,不设智囊团,政策上必有偏差,等林黛玉死了,贾母才意识到自己的蠢政,说是我把这孩子玩死了。

没有智囊团,是衰相。一旦身边没有人才了,就要小心。你比周围人的才能强很多,觉得容易领导,其实危险,没有同级别的人切磋,思维容易简单,聪明人也会变得不聪明。

秘技,是江户时代日本围棋界传统。发明出一个绝招,在本门派内也保密,只有核心成员知道,藏到跟别的门派决战时才拿出。现代日本的名誉棋圣藤泽秀行,则把自己的发明跟青年棋手分享,舆论说他傻,在培养敌人。

其实他是培养智囊团,把身边人水平提高,他个人才能出更高水平,他同辈棋手被新生代淘汰了,他六十几岁还能拿冠军。

贾母一意孤行,陷入愚蠢。

智囊团,在天文上为太微垣,满天星斗中划分出的一块区域。北方正中区域为紫微垣,旁侧为太微垣。古人认为太微垣对紫微垣有纠正作用,纯粹视觉效果,有了太微垣对比,紫微垣才显得中正。

模仿夜空景象,古人设置行政机构,所谓“天理为政体”,说紫微垣是皇家,太微垣为政府,政府讽劝皇家,休止皇家的创意,或将其升华,精良化。这个或休止或精良化的过程,皇家不要管,《参同契》将此评为“辰极处正,优游任下”。

辰极是北极星,在紫微垣中,指代皇家。优游,是游乐之意,创意出了后,就让智囊团完善吧,你乐观其成就行了。朱云阳评为“即治道以为丹道”,这个政治原则就是我们锻炼身体的原则,决定静坐了,坐下来就別管了,让身体运作吧。总想着“应该怎么办、现在不对啦”,就锻炼不成身体了。

宝玉黛玉的悲剧,是贾府只有脑子,没有身体。贾母启动了个主意,这主意就粗糙地执行到底了,谁也不敢出力将其精良化,即便身为父亲、深爱宝玉、看出后果的贾政也不敢为宝玉多说一句。

一意孤行——好主意不细化也会办砸,况且是需要喊停的坏主意。近年来,好莱坞投资亚洲题材,多是贾母行径。本要争取亚洲市场,却不让亚洲人才发挥,创意“长城、饕餮、火药”,也就只是“长城、饕餮、火药”,拿俗套填空,不让亚洲人编故事。

黑泽明是上一拨遭罪的亚洲人才,受聘导演珍珠港题材的《虎虎虎》,面对好莱坞制片人掣肘,稍抗议,即给开除。纳闷请我当导演,你们的打算,不是靠我的特色来卖钱吗,为何又抹杀我的特色?实在搞不懂这是个什么经济逻辑。

跟经济学无关,是缺乏政治素养。

现今的好莱坞,本土人才也容不下,逼得大家转行,去搞网剧。万一好莱坞要投资你,记得把“优游任下”四字签在合同里。告诉他们,东方文明由此发达,试试吧,有好处。

贾母的政治素养,是看出宝玉是人才,贾府未来,熬到宝玉长大便会好。力挽狂澜的事,交给小辈做,自己经验有限、聪明有限,不敢改现状,怕玩崩了,哪怕每况愈下,能让败家的速度慢点,便是功绩。

不管个人多么谨慎,因为没有纠错机制,一时想歪了,便将宝玉整成傻子。贾母临终,寄希望于贾兰,宝玉废了,贾家复兴要晚一代。

之前一直写贾母英明,会办事,读者等着她办大事出大招,不料经不起检验,碰上稍大的事,便控制不住情绪,任性胡来,把宝玉婚配办得不能再糟,更大的事,怎么能指望她?贾母不是贾府的定海神针,反而是祸根。

英明的底牌是平庸,方是文学人物。名著如此,小报也如此。

小报要爆料名人的种种不堪,满足市民求平衡的心理,解释名人们配不上得到的一切。比如《天才的阴暗面——堕落的希区柯克》,起这种名,有销路。所以明星出道,最好是坏小子,这样小报记者才会说你好。王朔营造痞子人设多年,再谈他痞,没有新闻价值,要说“他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

格利高里·派克出道人设是正人君子,小报记者只能往“他其实不忠,有情人”里报道。他的大众形象一直体面,小报记者只能报道:“你不知道他现在活得有多邋遢。”

对媒体,是当坏人有好报,当好人遭恶报。

贾母遗言,说在贾府享了六十多年福,这辈子值了。读者看着贾家坏事连连,以为老太太心里惨透了,不料却自夸幸福,死后满面笑容——也是禹王金锁法,逆反阅读感受,令读者不得不换角度,重新思考。

贾母无才,能服众,是地位造成。自夸享福,这辈子值了,是贾母庸人实质的显现——庸人爱自我安慰,明明许多事没办好,还要嘴硬,自我肯定。

有才之人,想的是大局、未来、真理,不需要廉价的自我肯定,壮志未酬的范儿,临终要谈遗憾。不少欧洲作家认为获奖,是书商把戏,去领成小丑了,即便去了,也是去骂评委,狡猾点的,是自黑不配得奖,你们怎么给我了?说明你们有问题。

领奥斯卡奖,白兰度派代表去骂,保罗·纽曼不出席,黑泽明说自己不配,你们给奖给早了,我得拍片到九十岁,才能达到你们的要求——现场小半人认为是东方人的谦虚,报以掌声,大半人听懂,觉得他给脸不要脸,报以嘘声。

面对嘘声,黑泽明一脸乐呵。要的就是这效果,触发众怒,是导演该做的。

莱昂纳多领奖,全程表情冷淡,最后说这个时代搞错了许多事,很可能给我奖也给错了——还有些前辈风范。万众瞩目的奖项,领奖者却唱反调,如此方有戏剧性。现今流行千恩万谢、痛哭流涕地说:“我终于拿到了这个奖!”

太给评委面子,便不好玩了,奥斯卡收视率已严重下滑。

贾母死后满面笑容的写法,是民间接受了印度哲学观点,认为死的人都开悟,脱离肉体了,一下恍然大悟,哪儿有痛苦和幸福?

郭宝昌导演过世,为悼念,重看其名作《大宅门》,发现主题歌“由来一声笑,情开两扇门”,便是此意。下棋输了很痛苦,但你在玩,惨败是你的乐趣。死后方知,原来人生是个电子游戏,我是来玩的,不由得哈哈一笑。

想玩过山车,得买过山车的票,想看水族館,要买水族馆的票。你的性格是一张票,有这个性格,才会发生你进场前选中的事。选中一种性格,新的一生就开始了,所谓“情开两扇门”。

情,即是性格。这辈子选懦弱,下辈子选刚强,都是你。只是你入场了,拿懦弱玩得不亦乐乎,忘了你原本不懦弱。

贾母死时欢笑,是出了游乐场,发现贾府兴衰,跟自己没关系,搞死黛玉、搞傻宝玉,不用负责,电子游戏里杀一千人也无罪。比脱责更高兴的是,人死退票,性格没了。性格是个限定,没了限定,思路大开,庸人贾母有了才华,能不高兴?

陈寅恪考证,南北朝的梁武帝写有论文,说印度哲学的生命观跟孔门《中庸》一致,唐朝韩愈则认为,印度哲学荒诞混乱,其中有价值的部分,跟孔门《大学》一致,老祖宗早讲明白了,没必要推广印度哲学。

为尊重韩愈,得承认贾母死后笑容,是儒家范儿。

王阳明否定《故事》《骇客帝国》、

注脚马一浮贾母死后章回,聘请好莱坞编剧接手续写,会怎样?

该是《钢铁侠》模式吧。宝玉克服性格弱点,建立美式爱情观,对女方不是空口表白,将宝钗哥哥薛蟠从监狱捞出、补上薛家生意的亏空,以实力赢得了宝钗的心,之后迎来了真正的敌人——原来迫害贾家的幕后黑手,是自己的朋友北静王。

宝玉的权臣潜质爆发,揭露北静王害了贾家还要害皇帝的大阴谋。北静王事败,跟宝玉决斗,不料早年在贾珍以练射箭为名组织的酒色赌派对里,宝玉没玩,真练了箭——一箭射死北静王。

皇帝封宝玉当新一代北静王。宝玉拒绝,说家里大观园荒废已久,现在最想做的,是回家。因为宝钗在大观园等他。

甜蜜三月后,宝钗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不要光想着咱们的小家,你要想着天下人。”此时皇帝诏书到了:“不管你接不接受,在朕的心中,你都是新一代北静王。外敌正犯边关,你去不去?”

宝玉和宝钗的爱情升华为疆土大爱,洒泪吻别,踏上新的征程。

《钢铁侠》《蝙蝠侠》《蜘蛛侠》《绿巨人》《神奇女侠》《超人》大同小异,男主本性善良和厉害的手段结合,成为“善良的强者”。

曹雪芹却没这么做,把黛玉写死、把宝玉写走,并且贾家没敌人,有点趁机使坏的小人,贾家败落是大势所趋,自己败的。

“敌人”在好莱坞编剧法里十分重要,敌人强,我更强——各类型片核心一致,都是比敌人大一号的自我升级故事。曹雪芹不写敌人,北静王没发展成终极大boss,是一块不明晰的背景板。他在洛杉矶,会失业饿死。

艺术家厌恶俗套,我们能理解曹雪芹,但他的经纪人怎么向贝弗利山的老板们解释?

估计会说,不是他的错,他生于明朝,是明朝便有的思潮。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认为,只要想当强者,便错了。拔本塞源——拔掉树根、塞上泉眼,说历史发展错了,不能再这么走下去了,否則人类将如野兽相噬。

实话告诉你们,你们年少时学的儒家学术、成年后学的权术,两者是没法结合的。学术的本质是反对权术的,两者怎么结合?

历史上所谓“学术和权术结合”的例子,都是骗人的,只有权术,学术是包装,没有学术。“善良的强者”是伪概念,是强者,就别说自己善良。

王阳明此论,把好莱坞的剧作基础给否了,《故事》一书的作者该多烦他,不好卖书了。在经纪人斡旋下,老板们原谅了曹雪芹,认为他本无辜,是受了不良影响,送进培训职业编剧的“故事写作大师班”,教他怎么把宝玉改成钢铁侠。

此论言,夏、商、西周之后,社会的运作方式由道义改为权术。权术运作的社会,早系统化。不玩权术,遭系统排斥,怎么可能成事?

马一浮说可以。

常人根据事情来思考,你根据它,它就会把你耍了。你要颠倒思维,想你自己的,事情将随你而变——会物归己。是他讲学记录《宜山会语》上的词。

讲学时正值抗战,他向学子们保证,别看我说的简单,可是我多年读书读出来的,千万重视,会了这方法,“夷狄不能侵,患难不能入”。

怎么信他呢?

现实里举例难,电影上有。

一九九九年的《黑客帝国》,男主被告知他活在电子游戏里,他的一切感受都是假的。既然是假的,那就可以改了。改起来难,他还是“提高个人水平、应付敌人”的旧思维,辛苦磨练各种本领,连太极拳都练了。

等敌人来临,一切无效,太极拳也不管用,他被打死了。死后醒悟,是水平和敌人的概念耽误了他,电子游戏的矩阵编码是一堆0和1的数字,哪儿有水平和敌人?死亡也是不存在的。

于是他死而复生,想赢,便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匪夷所思地灭了敌人。

符合“会物归己”一词。

王阳明既是大儒,又是重臣、军事家,是后世眼中“学以致用”的典范。本人却说,学术和权术无法结合。令人怀疑,那你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的军功,用的不是兵法,是匪夷所思?

宝玉有无情的一面,黛玉有铁腕的一面,他俩具备成长为权谋型人物的基因,耍智斗狠地复兴家业。我们历史上多,勾践卧薪尝胆、伍子胥掘墓鞭尸、韩信胯下之辱、司马懿装病拒曹……

太多了。曹雪芹懒得再写一个走向成功的故事,权术社会里,成功都暂时,不久便被大一号的人物灭了。成成败败,没出路。如果人类生活只是丛林法则,文化只是丛林法则的伪装,那么人类太没劲了。于是,他写出一个放弃成功的宝玉。

九十八回,以黛玉逝世为标志,全书发展段落完成,之后进入高潮,将畅所欲言,是曹雪芹真正想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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